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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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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座间顿时静寂下来,众人不解地望向大司农。

    皇甫谧面上平静,脑中早已思绪万千。他同大将军是少年之谊,当年大将军身为皇子,曾上疏宗皇帝,陈述当今天下之利弊,针砭实事,鞭辟入里,当真才气纵横,两人交友论道,也曾秉烛高谈,恍然间几十载云烟倏忽而逝。

    倒是大将军,沉得住气,只遮袖饮酒,自有旁人问话:

    “大司农何出此言?”

    在座诸位不见得是真不明白,可大将军就此沉默,总得有人起个话头。

    “好,我问诸位,历朝历代,什么样的人才能加九锡?”皇甫谧迎向众人,看他们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口气便缓了缓:

    “我知道,诸位一定在想大司农怕是老糊涂了,怎能不知何人才可受九锡之礼?”

    这句话又把人说得面上讪讪,彼此间交流了眼神,皆不知大司农到底藏了什么话。

    “大将军方才说的对,你们这是要置其于炉火之上。”皇甫谧把目光转向大将军,刻意停顿了片刻,他自然知道那是虚辞,可眼下,他就是得要把那虚辞当成真心。

    话说到这份上,皇甫谧一脸郑重,大将军颇不自在,面上仍稳,心底早不是滋味。却也只有等皇甫谧继续说下去:

    “大将军忘了旧日忧愤之事吗?”

    两人目光忽就碰撞到一起,犹如平地起了惊雷,大将军双眉不觉动了动,坐中人多半不知,可大司农是最清楚不过,自己更是清楚不过。

    果然,众人目光闪烁,已察觉出隐然的不对来,便都识相地维持着这一派静寂。

    大将军仿佛被戳到痛处,整个肺腑都在收缩。他到底蹉跎了多少时日,恐怕已数不过来。当年祖皇帝大行后,世家大族便迅速崛起,到宗皇帝时,江左已然是门阀遍布。当年祖皇帝打天下,靠的是他们,后来,需要笼络的仍是他们,尾大不掉,是不争的事实。

    可恨的是他空负一腔明见,到头来输给他那愚蠢懦弱的皇兄,最可恨的是那阮正通,瞎子一般,看不到士族与朝廷争利,只会盯着自己,一顶“意欲不轨”的帽子就差明目张胆往自己头上扣,倘不是他先发制人,真断于清流大儒之手,他会死不瞑目的。

    而眼下呢?他有多久没想到最初对着宗皇帝慷慨陈词的那些时议了?不知何时脑中全然只剩下对权力的渴念,耐心早被光阴消磨得殆尽,仿佛这一世马上就要到头,而自己还一事无成!

    也仿佛,那个位子就在眼前,只手可触,他只需再无所顾忌一些,迈过加九锡这一步,最后一步便可水到渠成!

    有何不可呢?!今上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说到底,天下仍是他们家的天下!

    他神思缥缈,直到耳畔再度响起皇甫谧的声音:

    “时机未到,无益也,大将军何必心急?您已实权在握,虚名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大司农此言差矣!”长史侧眸望着皇甫谧,掷地有声:“大将军早已录尚书事,都督中外军权,如今又有安天下之功,今上还有什么可赏?加九锡势在必行,螳臂当车不如顺势而为,大司农所言时机未到,实在大错,大将军万不可贻误良机!”

    平日里长史对皇甫谧多尊重有加,此刻却针锋相对,别人不好插嘴,他们一人乃大将军智囊,一人是为心腹,两人如此对峙之状,还是第一次。

    “不要负气。”大将军这话是看着长史说的,带几分嗔意,皇甫谧看这情形,心下一阵黯淡,却仍要最后一次据理力争:

    “大将军应以仁义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此文王之道。”

    众人大惊,大司农这言外之意也太过明显,置大将军颜面于何地!果然,长史也微微变了神色,深吸口气,才道:

    “大司农不见并州之事?大将军不过借势运术而已,便居奇功,何谓‘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如今放眼四海,何人可胜大将军?”

    一席话说得众人纷纷颔首附和,却也云大司农其心可嘉,考虑甚密。两头不得罪,最后能拿主意的在上头依旧沉默着呢!

    直到宴席散了,大将军绝口不提九锡之事,只道了谢,众人惶恐回礼,待出了大将军府,觑到大司农一人缓缓独行在最后,暗自惊讶大将军竟没留大司农,一时不免又有了诸多臆测。

    长史本在大司农不远处,抬眼便瞧见这一袭已显老态的身子不知何时竟带了几分佝偻,尤其那一把花白胡子在风中兀自颤着,平白无故便多几分萧索。

    “大司农!” 长史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面上略表歉意:“今日绝非有意唐突,还望大司农见谅,听闻您近日不太好,毕竟上了岁数,还是要多注意调养才是,至于,”说到这,长史的神色越发恭谨:

    “九锡之事,请勿操劳,自有吾等筹划。”

    皇甫谧抬首注视着眼前意气风发的长史,那眼角眉梢之上,明明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雀跃,偏要强压在这一副俯首收敛的模样里,也是难为他了。

    皇甫谧无声一笑,颇有几分苍凉的味道,并未言语,只拍了拍长史的肩膀,再次踽踽独行往前去了。

    初四这日便是朝会的日子,太极殿上群臣肃立,今日议题不过一事:并州大捷以来,封赏还不曾落实,总拖着不是办法。英奴私下早召来中书令张蕴问话,张蕴简直活死人一个,这回连稀泥都不肯和,只云恳请今上定夺。

    英奴气极反笑,谁都清楚这封赏,在别人都不是难事,樊聪邓杨一众好打发,那么大将军该如何赏赐?樊聪在奏表里早推得一干二净,所有一切军政方针,皆大将军事无巨细,遥遥指挥,他怎敢居功?

    想召尚书令商议,尚书令很及时地病了,成去非倒替父亲表了态:战功是前方将士的,庙堂之上的臣子怎能领功?

    两大重臣皆无话可讲,其他人便更没来由说什么。英奴只得让张蕴先拟了爵位的封号,以备用,届时大殿之上,万一真只一片死寂,他还是要说话的。

    果如他所料,自早朝开始,廷臣们只在底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苍蝇一般,等真拿谁问话,只一句废话敷衍,听得英奴火大。

    他只好准备把这烫手山芋扔中书令怀中,封号不是有了吗?也不过是几句废话的事而已。

    不想大将军长史忽持笏板出列,英奴只消一眼,便了然,心底冷笑:到底是有备而来啊!

    开篇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辞,听得英奴都害臊,好似他的皇叔这几十载什么也没干,只顾着大德大善--活着的圣人。

    “臣以为,”长史的话说到这,众人皆知,重点来了,便都翘首候着,个个虽沉心静气的模样,心底波澜早不知翻了几番。

    “大将军有安天下之功,应大增封户,爵邑世袭,加九锡之礼,如此,上可符合古制,下可树立行事的准则,以顺天意!”

    太极殿久久回荡着这番陈词,撞得人心发紧,英奴几乎听得头皮都要炸了!咬紧牙关扫了众人一眼,半晌方回过神!

    这边长史说完,一众臣工里忽喇喇就跟着冒出了几人,英奴脑中仍嗡嗡响着,只听到“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句,他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冷笑:这不是宗皇帝在世便有的名目么?

    附议声一片,英奴强打着精神仔细辨认了一番,果真都是他的人。江左这一众则死水一滩,英奴的目光扫过成去非时,不由多逗留了片刻。

    成去非真的是一副千年不变的神情,难道真要等到大将军杀到头上来,他成家才肯动一动?英奴一时头痛欲裂,尚书令病得太是时候了!

    无人出头。

    再等半晌,殿上仍是死的。

    最开始的惊怒已化为悲凉的心境,英奴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来,似在掂量着如何迎合他的皇叔,可脑中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臣以为不可!”角落里忽传来一声,惊得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当真算得上振聋发聩的一声!

    成去非亦微微抬了抬眸,冷冷注视着那一袭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