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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应下, 转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又送女儿回了房, 叮嘱她早些睡下, 自己才走了。
夜渐渐深了,整个甄府里安静了下来。
明天一早, 就要出发北上了。
这些天, 前世的种种,只要一闭上眼睛, 就在嘉芙的脑海里如海波般翻涌。
今夜更是彻底无眠。
前世的这个夜晚, 她记得自己也渡过了一个无眠之夜,但心情却和今夜完全不同。
那时候,除了忐忑,更多的,还是欣喜和对于未来的憧憬。
如果不是曾经死过一次,现在的她,又怎么可能想的到, 她将要嫁的良人, 卫国公府的二表哥裴修祉, 竟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一个人, 竟把自己拱手相让给了另一个男人。
关于她即将要嫁入的卫国公府裴家的种种,再没有人比她知道的更多了。
卫国公府有两房,二房的孟夫人是自己母亲的姐妹,生有三表哥裴修珞。裴修祉行二, 是长房辛夫人的次子, 但和裴修珞一样, 嘉芙也叫他表哥。
裴家最风光的时候,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国公府裴老夫人的长女文璟才貌出众,被立为太子妃,没几年,太子继位成为天禧帝,她也成了皇后,可惜天妒红颜,次年就感染时疫,在皇家寺院内养病一年多后,不幸离世。
元后虽去了,但裴家的圣眷愈发隆盛,维持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也就在那段时期,渐渐长大的裴家长孙、世子裴右安以少年宰相的美名而声满京华,裴家风光,一时无两。
所谓月满而亏,盛极则衰,对于裴家而言,颓运似乎全都起始于卫国公的去世。
事情发生在天禧十六年。当时塞北边境不宁,卫国公此前奉命领军镇边,是年染病而亡,当时裴右安随父同行军中,抚亡父灵柩而归。谁知不久之后,京中竟起传言,说卫国公府世子裴右安逼|奸了卫国公的一个美貌小妾,小妾羞愤自尽,辛夫人虽极力为儿子压下,试图遮掩这丑闻,但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被御史台一本参到了天禧帝的面前。
本朝以孝立国。父亲热孝期间,做儿子的竟犯下邪淫,简直骇人听闻。天禧帝不信,亲召裴右安问话,本想为他开罪,但据传言,当时他竟一言不发,等同认下了罪名。天禧帝无奈,夺了他的功名,革去世子之位,他出京,离开了裴家。
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曾经毫笔风流,光芒耀眼的卫国公府世子裴右安负着污名,就此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那一年,他十六岁。
裴家此前的圣眷太过浓厚,风光了那么多年,难免招来嫉妒。出这样的事,一度成为众人背后议论的话题。但这还不是裴家衰运的全部,随后几年间发生的宫廷之变,才是真正影响了京城那些高门世族命运起伏的决定性因素。
两年后,天禧十八年,天禧帝病重,传位给8岁的太子萧彧,因萧彧年幼,除了指定辅政大臣,特意还将太子托付给了他十分信任的弟弟顺安王,由顺安王监国协助理政,直到太子亲政。
后来有传言,据说天禧帝临终前,特意叮嘱顺安王,让他防备云中王萧列不轨。他对这个颇具雄才,又有战功的皇弟一直不放心,但萧列多年来表现的循规蹈矩,加上天禧帝性格偏软,始终犹豫不决,兄弟之间也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下来。
在顺安王涕泪交加的叩首应承中,天禧帝放心而去,八岁的萧彧成为大魏新帝,定年号承宁,顺安王摄政。
再两年后,到了承宁三年,少帝在一次秋狩中意外坠马身亡,向有贤名的顺安王被朝臣顺理成章地推举为新帝,大魏开始进入了永熙纪年。
顺安王的上位,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当初被先帝指为辅政之一的张太傅性情耿烈,直言少帝死因可疑,称顺安王谋害少帝。更有人一厢情愿地臆想少帝并未死去,而是被身边的忠心之人保住逃走了。但这些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很快就被绞杀。顺安王在另一辅政大臣的力举之下称帝,将以张太傅为首的一群旧臣杀的杀,贬的贬,很快立稳朝廷。
从多年前卫国公死后,裴家就少了个立于朝廷的主心人,裴家年轻一辈的子弟里,自裴右安出京,剩下也无出挑之人。况且,一朝皇帝一朝臣,裴家女儿曾是天禧帝的元后,裴家和天禧一朝关系深厚,尽管对于顺安王的登基,卫国公府一声不吭,丝毫没有表示过半点反对的意思,但想借此恢复从前的皇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永熙帝对裴家不冷不热,京中富贵场里的人,哪个不知道,卫国公府已是强弩之末,明日黄花,门庭大不如前了,如今甚至还要看着亲家宋家人的脸色办事。
嘉芙新生的这年,就是永熙三年,顺安王做了两年多皇帝了。
她不知自己怎会回到了从前。她的生命明明已经到了尽头,最后一刻,在幻象里再次见到了父亲,醒来就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回到了十六岁的这一天,父亲的三周年祭。
几人高楼起,几人高楼塌。
嘉芙知道,再用不了多久,大魏皇朝里的许多人,命运或许又要发生跌宕起伏的改变了。
就在前世,她嫁给裴修祉后,没过一年,兄弟阋于墙,永熙帝对云中王萧列下手,萧列打着为承宁少帝昭天的旗号借机起事,双方开战,大魏半壁江山随之陷入战乱。
而嘉芙的命运,也因为这场萧家人争夺皇权的战乱,发生了彻底改变。
那时,仗刚开始打的时候,人人都认定永熙帝会胜,已顺利承袭卫国公爵的裴修祉为了向皇帝表明忠心,也是为了博取战功,领兵平叛,不想仗打到最后,云中王反败为胜,大军渐渐逼近京城,朝中不少人开始倒戈,裴修祉死守叛军打向京城的必经之地庆州,不敌后城破,带着嘉芙逃亡,路上被当时还是云中王世子的萧胤棠所俘。
后来发生的一切,不言而喻了。
嘉芙的美貌,足以倾城。
裴修祉默认了萧胤棠的夺妻之举。
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嘉芙或许还能理解。
接下来发生的事,才让她对这个男人彻底地绝望。
她落入萧胤棠手中后,以自尽相胁,萧胤棠并未勉强她,只是将她带在身边。不久后,嘉芙意外地发现,多年前离了京城的裴右安如今竟在云中王的军中。
她和裴右安从前只在她小时去裴家的时候见过寥寥数面而已,从无往来,以表哥称他,不过只是顺了自己和二房的关系而已。那时她还小,在她的印象里,这个身上总是带着药的清苦气味的少年有着一张微微苍白的面庞,一双很好看的漆黑的眼,却透着和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早熟和冷漠。他高贵而疏远。在小小的她的眼里,高不可攀。她甚至怕他,偶尔在路上遇到,能避的话,总是立刻远远避开。虽然并不抱希望,但当时那样的情况,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想方设法见到了他,开口向他求助。裴右安帮助了她,出面从萧胤棠手里要回她,并将她送回到了裴修祉的身边。
让嘉芙彻底绝望的,是丈夫裴修祉接下来的举动。
萧胤棠对她志在必得,虽然当时碍于裴右安的面子,答应放走了她,暗中却派人去向裴修祉做了暗示。
嘉芙并不知道他许诺,或是威胁了什么。反正最后的结局,就是她被自己的丈夫,亲手送给了萧胤棠。
当时的那一幕,她至今想来,依旧浑身发冷。
那天,裴修祉设下小桌,和嘉芙对饮,他仿佛喝醉了,定定地望着嘉芙,眼泪就流了出来。
嘉芙知他一直想重振裴家声威,因此,对因拥戴永熙帝登基而得势的前岳家宋家百般应承,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奉命平叛,本是个建功的大好机会,却又这样惨淡收场,大势已去,所有雄心和梦想都灰飞烟灭了。
知他心里难过,嘉芙百般安慰。他抱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嚎啕痛哭,说自己对不起她,不配做个男人。
嘉芙那时并不懂他话里意思。见他如此难过,只恨自己没用,无法为夫君分担忧愁,只能陪着他一道流泪。
那晚上的最后,她喝醉了,被他抱着回了卧房。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男人换了,萧胤棠将她搂在怀中,酣眠未醒,而她浑身不着寸缕,头还疼的厉害。
嘉芙就此失去了自由。
她从卫国公夫人变成萧胤棠藏纳的禁脔,一块永远见不得光的禁脔。
云中王打赢了,也曾大张旗鼓寻找少帝萧彧的生死下落,被证知确实应当已死后,国不可无君,在文武百官的拥戴下称帝,是为世宗,他大赦天下,宽待永熙朝旧臣,这其中就包括裴修祉。而嘉芙再也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前夫。
这许多年间,萧胤棠对她是极其宠爱的。在他当了皇帝后,仅仅因为她的名字里有“芙”这一字,他就在她住的金碧宫里种满了木芙蓉,秋日芙蓉怒盛之时,如她的名字,美的恍若人间仙宫。
所以她须回报他,禁脔对于帝王的最后回报,大概就是为他殉葬,追随他于地宫之中。
嘉芙眼眶发热,鼻头堵塞,一时透不出气。
月影渐渐升高,从西窗里斜射而入,屋子里朦朦胧胧,耳畔隐隐传来更夫的打更敲梆子声,更显夜的静谧。
亥时末了。
她从枕上坐了起来,一头青丝垂覆双肩,将她身子温柔包围。她坐了良久,翻身下了床,穿好衣裳,来到外间。
檀香睡在这里。今夜和她一同轮值的丫头木香睡的呼呼作响,檀香却睡的浅,嘉芙轻轻叫了声她,她便醒了。
“随我去个地方。”
嘉芙吩咐道。
嘉芙循路匆匆回了荣芳那里,坐下后,荣芳问她方才去前头的所见,她只拣见客的部分说了,跳过中途遇到老夫人的事,整个下午,再没出去过一步路。
天渐渐地黑了,宾客和宗族到齐,国公府里灯火辉煌,裴修祉、二老爷裴荃,老三裴修恪以及宗族里的几位德高望重长辈于寿堂前迎客,辛夫人二夫人并族里的一些妇人则应酬过府的各家女眷。嘉芙随了母亲来到寿堂时,拜寿已将近尾声,只剩小辈女眷了,她夹杂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女人中间,立于寿堂一角,抬目看去,中堂高悬一副寿匾,上有裴荃为母祝寿所书的金光闪闪“宝婺星辉”四个大字,寿桌正中的显眼位置处,摆着以黄锻铺底的御赐制物,横架一双长柄如意,两边寿桃寿饼堆成宝塔山,左右依次列着各色贺寿之礼,华冠丽服,金玉满堂,说不尽的锦悦呈祥,道不完的富贵之气,裴老夫人也不复白天嘉芙见到时的样子,今夜头戴珠冠,诰命制服,手扶着整根沉香木所雕的龙头拐杖,满身富贵,端坐正中,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健旺,频频含笑点头,叫对面那些前来向她参拜祝寿的起身。
嘉芙还是亲戚后辈的身份,排在后,随礼赞的引导,与前头人一道向老夫人拜寿。裴老夫人笑容满面,叫全都起身去后堂吃寿酒,乱哄哄一片欢声笑语里,就此出了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