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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来,宫中相安无事。
秦王有时问起皓儿为何没有出宫寻剑,我与皓儿的口径一致,就说天剑的下落已有眉目,不久便将天剑献给秦王。
距寻剑期限只剩半个月,皓儿带着二十余名侍卫出宫。
嬴蛟定会派人追踪,意图半路拦截,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无情让无泪暗中保护皓儿,自己则告假回乡,实则前往洛邑哀王衣冠冢掘取天剑。之后,他秘密回咸阳,藏好天剑。
距最后期限还有三日的时候,皓儿回宫。随后,嬴蛟和嬴战也相继回宫,皆是垂头丧气。眼见皓儿也是毫无所获,嬴蛟脸上的戾气有所减退。
皓儿并不担心,因为之前已经与师父商量好这个计策。
他出宫假意寻剑,只为引开嬴蛟和嬴战,好让无情顺利地前往洛邑取剑。那几日里,皓儿遭遇嬴蛟突袭五六次,侍卫伤亡颇重,若非无泪出手,只怕他早已死于嬴蛟之手。
此次皓儿单独出宫历练,所习剑术终于派上用场,震慑了随行侍卫,树立了威信。回宫之后,关于皓儿武艺高强的传言在侍卫中广为流传。
三位王子一无所获,秦王有所风闻,甚为失望。
诸臣行礼后,三位王子各表追查天剑下落的经过,嬴蛟说得口沫横飞、异彩纷呈。嬴战三言两语便总结了此次寻剑经过,颇有惭愧之意。
广袖一荡,皓儿恭敬道:“父王,儿臣不辱使命,已寻得天剑。”
众人一惊,抽气声此起彼伏。嬴蛟与嬴战不敢置信,蒙王后与蒙天羽瞪圆了眼睛,丞相与公孙玄亦感惊讶。
秦王急切地问:“皓儿果真寻得天剑?天剑现下何处?”
“父王,天剑便在这奏疏房内。”皓儿的王子风范愈发与赵慕相像,温雅行云,神采翩然,“儿臣没有事先禀报,只因担心被人半路拦截,这才出此下策,还请父王恕罪。”
“不打紧,不打紧,天剑就在奏疏房内?何处?”
“父王稍等片刻。”
皓儿走向殿外,与侍卫低语片刻,紧接着,数名侍卫人叠人,从房梁上取下一方铁盒,递给皓儿。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方铁盒,尤其是嬴蛟,眼如猛兽,极欲扑来。
皓儿打开铁盒,取出天剑。秦王起身赶来,接过天剑,凝视着,惊喜的神色一览无余。
“父王,此乃天剑,绝无虚假。”皓儿沉声道,不骄不躁。
“好剑!好剑!”秦王连声赞叹,剑身缓缓出鞘,尖锐的轻响刺人耳鼓。
“父王,世上无人见过真正的天剑,如何断定这就是天剑?”嬴蛟不甘道。
“相传天剑剑柄上雕有龙首,此剑若有龙首,便是天剑。”丞相道。
“王上,据下臣所知,天剑镶有一枚世间珍稀的墨玉。”公孙玄道。
秦王高举天剑,目光闪耀,俨然天下霸主,“此剑有龙首墨玉,必定是天剑,没错,就是天剑。”
嬴战质疑道:“为何剑身毫无光泽与杀气?”
公孙玄道:“天剑并非寻常人可以驾驭,剑术高超者,可令天剑重焕光泽,人剑合一,恢复原本的剑气与杀气,所向披靡,号令天下。”
秦王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天剑,“那这样的人,哪里找?”
丞相道:“可召集精通剑术之人来试剑,王上,天剑乃王子皓所寻获,应该册立王子皓为储君。”
秦王回神,正色道:“不错,寡人决定册立王子皓为太子,择日举行册封大典。”
我跪地叩谢,皓儿亦叩谢道:“儿臣谢父王恩典。”
房中诸人,神色各异,有咬牙愤然的,也有淡然处之的,更有微笑徐徐的。
五日后,册立大典如期举行。
王子皓,身穿墨色长袍,麒麟纹饰,玉簪高冠,漆眸如星,面如美玉,神采飞扬,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蒙王后端坐在秦王左侧,身体僵硬,眉目间晦涩不明。
在皓儿的册封大典上,我自然也要隆重装扮,一袭杏色对凤纹锦长袍,三千青丝绾髻,玉簪横插,双眸浅画,唇色染红。平时我都是淡淡匀妆,乍然如此秾丽美艳,引得金殿上众臣偷偷瞟来窥视的目光,更惹得秦王频频望向我,目光深热。
嬴蛟、蒙王后、蒙天羽,犹自不甘、愤恨,却也无可奈何。
我坐在秦王右侧,嬴皓站在我前侧,身姿挺直如松。
丞相手执诏书,念着文雅的颂文,一字字,一句句,清晰入耳,昭示天地与秦国万民,嬴皓,便是秦国未来的国君。
我轻轻地笑了,我们母子俩,在秦王宫的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
皓儿看了我一眼,会心一笑。
公孙玄的目光无意中拂过来,也含着些微笑意。
有人笑,便有人恨。
比如嬴蛟,比如蒙王后,比如蒙天羽。
皓儿受封的同时,丞相亦昭告天地,嬴蛟封地为北地郡,嬴战为陇西郡,不日离宫前往封地。
秦王如此安排,可能是担心嬴蛟和嬴战心存不甘与怨恨,尤其是身为长子的嬴蛟会闹事,为免皓儿遭到报复、受到伤害,秦王便让二位王子离宫。
册封大典之后,宫中侍卫与朝中武将聚集一处,围观天剑。
人人都想观瞻天剑,甚至想握在手中耍几招,过过瘾。
这场切磋比试,由无情主持。秦王坐在北首,群臣站立于两侧,嬴蛟、蒙王后与蒙氏一族早早离去,没心思理会这场由天剑带来的盛会。
我坐在秦王左侧,皓儿坐在右侧,前方三面站满了人,等候着出场耍剑。
侍臣李也高声宣布开始,那些血气方刚的侍卫兴冲冲地上场耍剑,没有几招便灰溜溜地下去,因为,天剑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剑光,始终暗淡无光。
二十余名侍卫耍过,上来一位武将服色的年轻男子,英姿勃发,面孔瘦削,却是剑眉朗目,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硬气。他朝向秦王,抱拳道:“末将愿一试。”
此人年纪不大,姿容不俗,颇有气概,却从未见过,究竟是谁?
“王将军也来一试?好好好,王将军尽力而为。”秦王笑道。
“王上,这位王将军,何许人也?”我问。
“他就是驻守北疆五年的王鉴将军,前些天刚回来。”秦王握着我的手,轻轻揉着。
“哦,原来是王鉴将军。”
我话音方落,王鉴手持天剑,横扫千军,剑身带起的风冷厉得就像北疆莽莽的漠风。
此人身手不错,所习剑术皆是沙场作战所惯用的招数,而非皓儿所习的“灰飞烟灭”那般迅捷而霸道,却也杀气凛凛、虎虎生威。
三十招之后,天剑依旧毫无光泽,王鉴气馁,不好意思再耍下去,收势交出天剑,向无情抱拳后下场。
“父王,母亲,王鉴将军武艺不错。”皓儿忽然说了一句。
“王将军确是国之栋梁,皓儿,日后你为国君,定要好好用他。”秦王嘱咐道。
“王上春秋鼎盛,皓儿为君,早着呢。”我缓缓抽出手,抚了一下鬓边的乱发。
无情就在不远处,我不愿他看见我与秦王这般亲热,不愿他内心孤苦。
场上耍着剑,风声呼呼,我偶尔听见一两声咳嗽,心下一沉,莫非无情受寒了?何时受寒的?这几日忙于皓儿册封大典的事,我无暇注意他,倒忽略他了。
在此等场合,无情从未看过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有所避忌,不想让人起疑。
一个接一个地耍剑,那天剑却毫无动静,秦王与群臣等得不耐烦,有点儿意兴阑珊的意味了。
秦王突然唤了一声“夜枭”,无情走过来,“王上有何吩咐?”
“你剑术高超,为何不试一试?”秦王问道。
“王上,下臣身子不适,感染风寒,只怕令王上失望。”无情垂首婉辞道。
“风寒并非大病,寡人觉得你是宫中剑术最高超的人,若你不试一下,多可惜。”秦王笑呵呵地劝道。
无情朗声道:“如此,下臣一试。”
转身之际,我看见无情苍白的面色与无神的双眼,心疼得缩成一团。
接过天剑,无情剑指苍穹,春日阳光照在剑身,乌黑的剑身笼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眨眼间,一招“千山万水”使出,状若山脉横来,宛若风生水起,剑势迭出,剑风绵绵不绝。
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叹,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皓儿也用劲地拊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秦王乐得合不拢嘴,“夜枭的剑术果然登峰造极,寡人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术。”
群臣附和,亦纷纷鼓掌。
我微笑,心中如蜜。
那一招“千山万水”,我知道是“灰飞烟灭”中的一招,接下来的招数,我从未见识过,却也气势磅礴,与他一贯的霸道剑势并无二致。莫非这是他所习的另一套剑术?为何我从未见过?
身形转换轻捷如燕,剑势却重若千钧,仿佛整个天地唯有他自己,唯有他手中的剑,又好像天地万物都笼罩在他磅礴的剑阵之中,为他所掌控,只要他剑指一方,便能所向披靡。
剑招之霸,剑气之霸,天下之霸,人剑合一,所有的人都要听他的号令。
这天下,仿佛便是他的。
惊叹声此起彼伏,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无情,与他手中的天剑。
那柄天剑就像一条咆哮的飞龙,周身寒芒闪烁,银光森寒,耀人眼目,与日光交相辉映,发出刺眼的剑芒。
我顿时惊觉,无情与天剑有缘,令天剑重焕光泽,杀气纵横。
“父王,母亲,看,天剑的剑身闪烁着剑光。”皓儿兴奋道。
“是啊,夜枭不愧是我秦剑术第一人,令天剑重焕光彩。”秦王喜不自禁地赞道。
“恭喜王上。”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无情,开心道。
无情收住剑势,高举天剑,剑锋直指天穹,剑尖锋芒光转,刺眼得很。
掌声如潮,经久不绝。
秦王站起身,开怀大笑,扬声道:“好好好,卫尉的剑术实在精妙,终于令天剑重焕光彩,李也,赏。”
李也应“诺”,无情缓步上前,归还天剑,垂首叩谢。
秦王走到无情跟前,拍着他的肩,“卫尉,寡人给你一项重任,从今日始,你要保护天剑安然无虞,不能有丝毫闪失。”
无情抱拳道:“下臣竭尽所能保护天剑。”
这夜,我约无情在荣华殿碰面。
伺候秦王就寝,我在他的头顶扎入一针,让他做一个香艳的美梦,再刺入一针,令他昏睡到天亮。紧接着,我罩上黑色披风,从窗台出去,赶往荣华殿。
没料到的是,夜里竟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待我到达荣华殿,披风已湿了大半。
春寒料峭,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穿过大殿,来到殿后庭苑,没有无情的身影,又来到寝殿。只是一眼,我便心慌意乱。
昏黑的寝殿中,床榻上坐着一人,双肘支在腿上,撑着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我快步走过去,刚摸上他的手臂,便立即缩回来。接着,我又摸摸他的脸颊、额头,皆是烫得吓人。
无情微微抬眸,无神地看着我,含混不清道:“你来了。”
“你受凉了,全身高热,我送你回去。”我不该约他深夜来此,不该在他感染风寒的时候还让他外出吹风,以致病情加重。
“不打紧,歇一下就好了,你别难过……”无情缓缓道,嗓音微弱。
“都是我不好,先前你病了,我都没注意到,今夜又不让你好好歇息……无情,是我不好。”我怜惜地抚着他的脸。
他想坐起身,我连忙阻止,让他躺下来,“你好好歇着,我去打盆水来。”
无情拉住我的手,眼神无辜而虚弱,“别去……你陪着我便好。”
见他冷得发抖,我解下披风,脱靴躺在床上,合身抱着他,希望以此让他感到一些温暖,之后不久,他便会遍体出汗,这热度估计就降下来了。
他一动不动地任我揽着,闭着眼,睫毛卷而长,很漂亮;他的唇轻抿着,没有血色;他的脸坚毅而柔和,他的鼻息炙热不畅,他的眉宇微微皱着,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病痛折磨。
这样的男子,爱得毫无保留,任我予取予求,任我吩咐差遣,从不说一个“不”字,我亦应该全心对待他,心中不该再有别的男子。
我静静地望着他,将他的面容一点一滴地刻在脑中,此生再不会忘记。
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慢慢地,我睡过去,却不敢睡得太沉,担心他高热不退,担心有人发现我们在此。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无情动了一下,我亦惊醒过来,连忙摸摸他的额头和脸颊,还好,热度退了一些,总算熬过来了。
“你怎么还没回去?”他抓住我的手,侧对着我,眼睛清亮了些。
“你病着,我要看着你嘛。”
“天快亮了,你快快回去。”无情催促道,坐起身,顺便也拉我起身。
“无妨,王上要到天亮才会醒来。”我靠在他胸前,“出了一身汗,是否清爽了许多?”
无情“嗯”了一声,浑身僵硬,下一刻,他抬起我的下颌,吻下来,暴风骤雨似的席卷了我。
雨点急促,噼里啪啦;风势狂烈,呼啸声声。唇舌之间,浓情漫溢,缠绵入骨。
热吻下滑,我解开他的长袍,却被他按住。他推开我,脸上的激情慢慢转淡,“雅漾,还是早些回去吧,以后的日子还长。”
我拿开他的手,自行解开衣裳,“若是再出一身汗,你一定好得更快。”
裸身呈现在眼前,无情面不改色,瞳孔却是骤缩,欲念再起。我凝视着他,眼底眉梢含笑,褪下他的长袍,吻上他胸前的旧伤疤。
他一动不动地任我亲吻,良久才推开我,抚着我的脸,情致深浓,“你待我如此,此生此世我已满足,可是往后若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你我必定能够携手到老,无情,待皓儿登基为王,你我便离开咸阳,隐居世外,好不好?”
“好,我梦寐以求。”
无情骤然吻我,将我裹在身下,大掌抚遍我全身。
夜雨已停,寝殿中的缱绻深情刚刚开始,晚间春色亦迷人心醉。
暗夜之中,耳鬓厮磨,我沉醉于他炙热如火的情爱中。恍惚之间,我仿佛看见阳光明媚、连绵起伏的草原,湛蓝的天宇飘着朵朵云絮,清风拂面,遍体舒畅。慢慢的,我好像变成一只小鸟,振翅而飞,一种极致的快乐将我推上云层的顶端。
紧接着,我从高空缓缓坠落,落在一人的怀抱——无情紧紧地抱着我,喘息不定。
我的双手抚上他的背,手指所触皆是汗湿一片。
他朝我一笑,温柔地轻吻我的唇角,“果真又清爽许多,不愧是师父高足。”
我扑哧一笑,轻捏他鼻子,“何时变得油嘴滑舌了?”
无情的鼻尖碰着我的鼻尖,“与你在一起,我也变聪明了。”
“无情,你病了几日?”
“许是取剑回来途中淋雨了,不小心受了风寒,回来数日一直没有好好歇着,病情就没有减轻。我会看大夫喝药的,你无须为我担心。”
我点头一笑,“无情,总是这样偷偷摸摸,你会不会怪我?”
他摇头,揽我起身,眼中皆是怜惜与眷恋,“若有一日,你我可以隐居世外,现在再如何艰难,又算得了什么?”
我微微一笑,“好,待大势落定,我便与你离开咸阳。”
皓儿册封为太子之后,嬴蛟立即离宫前往封地,嬴战尚未成亲,我向秦王提议为他赐婚,操办婚事后再让他前往封地。
我一直在想,嬴蛟坐上太子之位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却未料到中途杀出皓儿,太子之位被人强占,他能甘心吗?
而嬴战觊觎太子之位已久,无法获得父王认同,甘心吗?他母亲云伊夫人懂得急流勇退,避祸雍城,他是否也有其母亲的头脑与脾性?
两位王子,会不会在暗地里兴风作浪?会不会谋划着如何害死皓儿、害死我?
想到此处,我便觉得惶惶不可终日,总是心神不宁。
秦王瞧出我心绪不佳,问我怎么了,我道出原委,将担忧之事说给他听。他极力安慰我,一再保证皓儿安然无恙,定会顺利登位为王,长命百岁。然而,我的担忧仍然无法减轻。
“寐兮,你放心,我已命人密切监视蛟儿和战儿,他们一有动静,寡人便能知晓。”秦王道。
“谢王上体恤。”我叹了一声,“也许只是寐兮胡思乱想,王子蛟与王子战根本没有那心思。”
“无论如何,寡人都不会让皓儿有丝毫损伤。”秦王信誓旦旦道。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礼臣与宫人操持着王子战的婚典,阳硕殿的蒙王后对诸事不闻不问,安静得异乎寻常。如此一来,我更加确定,蒙王后必定与蒙天羽密谋着什么,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无情自也忧虑,不过他已安排好一切,稍有风吹草动,便能收到风声。
不知为何,近来秦王总是夜宿日照殿,说是腻烦了那些唧唧喳喳的年轻女子,还是我比较稳重,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如此,我便不能时常与无情夜会,只能对着秦王曲意承欢。
一连半月,我被秦王扰得烦躁不安,稍有不顺心便大动肝火,乱发脾气,四位侍女稍有不慎就被我骂得惨兮兮的。夜里失眠,影响到胃口,我一日三餐都吃得很少,食不知味,甚至有一种呕吐的冲动。
不行,我得想个法子让秦王不再夜宿日照殿,否则,我会疯的。
这日,我正午歇,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有人靠近,猛地惊醒,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侍女服饰,千夙站在我跟前,面无表情,冷意袭人。
“你不在星晞殿,来这里做什么?”我坐起身,冷目以对。
“千夙有要事告知夫人。”千夙为我罩上纹锦长衣,举止轻柔。
“何事?”我心中一紧,莫非又是有关赵慕的事?
“夫人还记得故国吗?”千夙的声音平静无澜。
“你说什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故国,故人。”她冷声强调。
我又惊又疑,“你如何知道的?”
话刚出口,我便想起,赵慕早已知道我是卫国公主,千夙知道也不足为奇。可是,她提起这事,究竟想说什么?
千夙轻眨墨色长睫,“夫人该想想故国,故人。”
我冷笑道:“故人?你觉得我还有故人吗?”
她垂下眸子,淡淡道:“夫人心中清楚,无须我多言。”
我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与我对视,“是占南风让你提醒我的吗?”
千夙的眼中难掩惊讶,不过也只是一刹那,便恢复如常,“夫人聪慧,千夙敬服。既然夫人已知千夙身份,就该慎重思虑故国、故人。”
原本我也只是试探,没想到竟被我猜中。当初她呈上露初夫人的罪证,我就怀疑她明为赵慕家臣,实际上也许是某人安插在赵慕身边的耳目。她能够拿到露初夫人与楚公子翼暗中交往的帛书,那就是说,她效力的人,不是楚公子翼便是楚公子翼身旁的人,而心甘情愿帮我的,除了占南风,还有谁?
不过,我并不能肯定她是占南风的人,因为赵慕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破绽?甚至派她来秦王宫?
千夙亲口承认,我不得不信。当初寻剑,占南风抓我两次、一次引我相见,想来都是她透露的消息。
“国已灭,人已死,想来何用?”我故作凄凉道。
“旁人为了故国忍辱负重潜伏多年,夫人贵为公主,理该坚持。”千夙的目光乍然森冷。
“如何抉择,是我的事,你无须费心,你转告他,我的路,我自己选,自己走。”
“夫人固执己见,千夙会禀报公子。不过夫人不要忘了,假若你一意孤行,故国无辜惨死的人,会死不瞑目。”
我瞪着她,怒气上涌,她亦盯着我,毫不畏惧。
一股酸流迅速上涌,我几欲呕吐,但又呕不出来,我难过地捂住嘴,坐下来,待缓过劲儿再跟她说。
千夙道:“夫人近日身子欠佳,怎不为自己把脉?”
我没好气地说道:“又没病,把脉做什么?”
她低声道:“千夙愚见,夫人该是有喜了。”
心下一震,我连忙为自己把脉——千夙观察入微,一语中的,我果真有孕了,我与无情共同的孩子。
“恭喜夫人,王上定会欣喜。”千夙的声音听来异常讽刺。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先退下。”
“夫人珍重。”千夙徐徐后退。
我竟然怀了无情的孩子!
不是不喜欢,不是不想要,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并非最好的时机。虽然我与皓儿的地位有所巩固,但嬴蛟和蒙王后虎视眈眈,宫中波涛暗涌,我必须时刻警惕、日夜费神,以防有变,如此时节,又怎能安心养胎?
每次与无情缠绵后,我都会善后,不让自己有孕,却不想还是出了意外。
现下该怎么办?
要告诉无情吗?按照他的脾性,他必定要我生下来。
如何生下来?禀明秦王我怀了嬴氏子嗣,以此瞒天过海,顺利地诞下麟儿?
我是鸣凤夫人,只能如此,相信秦王也不会怀疑,可是无情会不会介意?
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够做主,必须告诉无情。
当晚,我推脱身子不适,婉言请秦王临幸别的姬妾。来到荣华殿,我抱着无情,生怕来得不合时宜的腹中孩儿破坏了现下尚算稳定的局面,生怕我们的私情被人发现,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这样恐慌无措。
“怎么了?找我这么急,有什么事?”他怜爱地摸着我的头。
“无情,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我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抬眸,眉心深蹙。
“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都会一力承担。”无情的掌心贴在我的颊边,指腹缓缓抚动。
“我……你想当父亲吗?”我犹豫须臾才说出口。
“父亲?”他错愕地愣住,不明所以地瞅着我,“什么父亲?”
他肯定是没料到自己快要成为父亲,我定定心神道:“我怀了你的孩子。”
无情呆呆地没有反应过来,下一刻,他的黑眸蓦然睁大,欣喜若狂地握住我的肩膀,“真的吗?你有孕了?你怀了我的孩子?”
我颔首,他陡然抱起我,又忽然想起什么,立即把我放下来,搀扶着我来到寝殿,小心翼翼地让我坐下来,他则蹲在我跟前,盯着我的小腹傻笑。
“我可以摸摸吗?”无情腼腆地问,脸上净是初为人父的不知所措与激动欣喜。
“还很小,摸不到的。”我被他的喜悦所感染,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他的掌心贴在我的小腹上,眼底漫起浓浓的笑意与幸福,“雅漾,谢谢你。”
我惊奇道:“谢我什么?”
眸光一暗,无情轻轻一叹,埋首在我的腿上,“我没用……”
我明白他自责什么,腹中孩儿名义上只能是秦王的子嗣,不是他的孩儿。若是让人发现个中秘密,便是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我抚慰道:“选择了这条路,我们就要勇敢地面对,勇敢地走下去。”
无情抬起头,面上十分坚定,“对,我们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光明的那一日。待皓儿登位为王,待大势落定,我们便抛下所有,离开这纷扰的人世。”
我郑重地点头,与他相视一笑。
大夫诊断我有孕,秦王欣喜若狂,赏赐无数,合宫上下喜色连连。
秦王安排两位大夫为我安胎,传令我的膳食要单独准备,命令所有的宫人事事依着我,不可惹我生气,并且要我什么事都别想,安心养胎。
我享受着至高的待遇,心有愧疚,然而一想到无情,一想到当年秦王狠心地将我送往吴国,愧疚之情便消失无踪。
王子战的婚典日期已至,王宫装饰一新,喜幔一重又一重,到处洋溢着鲜红的喜色。
秦王派人前往雍城接回云伊夫人,她仍居云锦殿。
据说,一整日,王子战留置云锦殿,与母亲叙话。
我并不担心这母子俩会密谋什么,他们在朝中、宫中势孤力单,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嬴蛟与蒙王后却是要谨慎防范的。
王子大婚,赵楚两国风闻,皆派使臣前来恭贺。赵楚两国使臣在婚典的前一日,入宫觐见秦王,赵国使臣是王子虔与公主盼兮,贺礼雅俗共赏,分寸拿捏得很到位。楚国使臣是王子诺与占南风,贺礼亦不俗,颇有分量。
占南风随楚诺来到咸阳,必定寻机与我碰面,我要与他见面吗?而赵盼兮怎么也来到了咸阳?莫非是为了无泪?
前些日子听无情道,那次无泪护送赵盼兮回邯郸之后,无泪立即告辞,赵盼兮却不让他走,要他留在王宫,让父王封他一官半职。无泪吓得连夜逃走,再不敢出现在邯郸。
后来,无泪随无情来到咸阳,便一直待在这里,易容乔装成一位翩翩佳公子,到处调戏良家妇女,时不时地带年轻女子回住所,无情劝说他几次,他丝毫不改,我行我素。
赵盼兮来到咸阳,只怕不是为了参加王子战的婚典,而是为了无泪。他们在北疆相识,她骄横任性,无人敢顶撞她、不服从她,更无人敢跟她吵架,跟她对着干,无泪是第一人,由此,她对他另眼相看,进而产生男女之情,也是人之常情。
我没料到,觐见过后,楚诺竟会随李也来到日照殿看望我。原来,楚诺禀明秦王,他与我在吴国相识,吴灭后许久未见,求秦王允许他与我见面叙旧。秦王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便应允了。
时值午间,我刚用过膳,便与楚诺来到花苑。宫人侍女远远地跟随,花苑里蜂蝶翩飞,奇香缭绕,深粉浅白,姹紫嫣红,花事繁盛得令人目不暇接。
楚诺并无什么变化,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闲散的文雅,周身萦绕着一种不可忽略的贵族气息。
寒暄数句,彼此的情况也都了解了。回楚半年,他的父王就为他操办了婚事,与妻小相处和睦,其乐融融。
“回秦之前,你在哪里?”他忽然问,转身面对着我。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此行你要在咸阳待几日?”
“大概三四日。”楚诺温和道,有些感慨,“自上次在质子府分别,以为再无相见之日,想不到上苍如此眷顾。”
我莞尔笑道:“相见,或是不见,于我来说,无关紧要,你我的情谊,即使到了垂暮之年,我也会铭记在心。”
他笑起来,开怀道:“诺之荣幸,那十二年的种种,我不想记起,但我会记住你我情谊的点点滴滴。”
我笑道:“我们都还没老,净说一些丧气话。”
春日融融,飞花拂柳,细风弄絮,满目娇妍。
静默半晌,楚诺缓缓问道:“秦王……对你好吗?”
“很好。”
“那便好。”
他转眸望向天际,“一世很短,又觉得很长,我在想,下辈子我还会遇见你吗?”
吴国质子府中,他说:“假如,我安排好一切,万无一失,你会和我携手隐去,过那种平淡的日子吗?”
我明白他的心意,然而我无法酬谢他什么,以往是,现在也是。
我温文一笑,“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吧,我信缘分。”
楚诺望着我,目光纯净,“我也信缘分。”
再聊数句,他向我告辞,转身离去,暖阳下,他纯白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于长廊。
一整日,王宫上下忙忙碌碌,人影来去,步履匆促,为明日的王子战婚典做最后的准备,日照殿倒显得冷清了。我独自待在寝殿,想起很多事,想起前半生,竟觉得惘然,不禁怀疑,这是我的前半生吗?这是我吗?
万千荣宠,国破家亡,孑然一身,孤胆复仇,孤身赴吴,忍辱负重,多年煎熬,遭人陷害,得遇公子,两情缱绻,却无法长相厮守,回秦深陷漩涡,携手无情,在泥淖中挣扎。
想起父王母亲,想起二哥,想起赵慕,想起无情,想起很多人,我究竟做过些什么?我究竟想要什么?我不知道……
此时此刻,我觉得迷惘。
挥退所有宫人,我站在窗前,望着广袤的苍穹与中天的孤月。
现下,无情应该是在哪个宫门当值吧。
远远传来隐隐的人声,更显得满殿清寂。夜幕低垂,弦月苍凉,微风扫过,凌乱的枝影在墙上摇晃不止,入目森然。
蓦然间,身后传来轻响,我听得出,是千夙的脚步声。
“夫人,夜深风凉,莫站在窗口。”千夙温柔道。
“何事?”我没有回身,心中已有计较。
“故人。”
“他已在殿外?”
“已在殿内。”千夙垂眸浅语,与往常的神色大不一样,温和恭顺。
“好身手。”我转身举步,“也好大胆。”
占南风在此,千夙不敢对我有所不敬,如此看来,她相当畏惧占南风。
昏黄的光影中,占南风负手而立,身着黑色长袍,乌铁面具掩了半张脸,依旧那么森然诡谲,依旧那么风致翩然。
千夙垂首恭敬道:“公子,千夙在外殿望风。”
我早已猜到他会寻机见我,却没料到他胆大至此,亲自来到日照殿。我坐在床榻上,微微一笑,“你不担心王上突然来此吗?”
占南风在我旁侧坐下来,“即便如此,我也能全身而退。”
我冷笑,“占公子有何指教?”
他的唇角溢开一丝笑意,“不敢,南风只想见公主一面。”
“哦?是来游说我复仇、复国的吗?”
“正是。”
“我已说得很清楚,莫非千夙没有如实相告?”
“我想亲自最后一次劝你。”
“你应该料得到,我不会改变心意。”冷意浮上脸颊,我不想拐弯抹角。
占南风移过来,右掌扣住我的肩,“你已得到秦王宠爱,灭赵轻而易举,只要你吹吹枕边风,便能让秦王发兵攻赵,你还犹豫什么?”
我如实道:“因为赵王是赵慕。”
即便赵慕选择王位放弃了我,我仍然不想与他为敌,不想对他或赵国有任何不利,我不恨他,只愿他好好地过完余生,不要再惦念着我,我便心满意足。毕竟,他曾经为我浪费了宝贵的十二年光阴,曾经那样无怨无悔、痴傻无望地爱我,曾经待我如珍宝……
他逼视着我,目光深切,“所有人,所有事,都不能令你改变心意吗?”
我脱口而出,“是。”
面容一变,占南风恼怒道:“你不配为卫国王室子孙,不配为公子渊的妹妹。”
我淡淡一笑,“卫国灭亡多年,仅剩我一人,苟活罢了,能成什么大事?倘若父王母亲在世、二哥在世,也希望我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什么复国,什么复仇,都只是虚妄。与其活在痛苦与煎熬里,不如率性而。”
“混账!”
一声低吼,饱含怒气。
我震惊地望着他,心中渐渐明朗,“卫国国弱,灭亡是迟早的事,不是赵国,便是秦国,此乃天下大势,谁也无法改变。”
占南风静默得似已僵化,我轻挑眉心,“你只是二哥的谋士,何须为已灭亡十余年的卫国浪费心机?再者,复仇了又怎样?死去的人能够再活过来吗?”
复仇,因为赵慕而完全搁下;复国,本就是一个虚妄至极的梦。因此,我需要做的,就是不让自己被仇恨蒙蔽双眼,就是为皓儿谋一个好前程。
占南风抬眼,近乎于哀求道:“只要你让秦王发兵,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我冰寒道:“我心意已决,你无须再劝我。”
“若你一意孤行,休怪我不顾情面。”他站起身,背对着我,沉沉的嗓音微含凌厉。
“二哥,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为什么你要我活在仇恨里?为什么你要我为了仇恨而牺牲快乐与幸福?”我站在他身后,凄苦道,“二哥,你自己活在仇恨里,十余年来一无所获,难道你还不明白,卫国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再也没有可能复国了。”
肩背僵硬,占南风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默不语。
我涩然道:“二哥,为何你不与我相认?”
双目冰寒,他哑声道:“公子渊已死,世上再无公子渊。”
我行至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腕,“二哥,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不好?”
占南风目光微颤,伤痛犹在,令人惊心。他厉目瞪着我,一字字道:“我不是公子渊。”
“除非你摘下面具,否则我不信。”
“我不是。”
“你是!”我愤然低吼,“若你不是,为什么千夙喊你‘公子’?若你不是,为什么要戴着面具?若你不是,为什么三番两次地说服我复仇复国?若你不是,为什么让千夙入宫助我一臂之力?”
占南风转眸别处,不敢与我对视。
我看见,他的双眼因水光晃动而温和悲痛,不再冰冷无情。我伸手揭开那张乌铁面具,嗓子微颤,“二哥……”
他僵立不动,闭上眼,任我揭开面具。
目光触及那被面具掩盖的半张脸的一刹那,我全身震惊,彻底呆住。
他的脸上,从眼角斜下来一条长长的伤疤,令曾经清俊的容颜变得丑陋不堪,风华不再,自信不再,只能以面具示人。
我没有猜错,占南风就是二哥,就是卫国名传天下的公子渊。然而,那伤疤是二哥刻骨铭心的锐痛,是一生的耻辱。因此,毁容的二哥变成了楚公子翼身边的谋士占南风,潜伏楚国,为复仇、复国钻营多年。到头来,能否达成所愿也未可知。
恍然间,我明白了所有,感叹于二哥刻骨的家仇国恨,又不免为二哥的执念担忧。
“雅漾,二哥变成这样,你国破家亡,都是拜赵慕所赐。”二哥攫住我的双肩,激动道,“这一切都是赵国造成的,我们要灭赵,要复仇。”
“二哥,你一直活在仇恨里,真是可怜。”
“混账!”二哥怒吼,目眦欲裂,“为了那个赵慕,你愧对父王,愧对列祖列宗,你不配当父王的女儿。”
“二哥,你醒醒吧。父王也不希望看到你变成这样,父王只要你好好活着,延续卫国王室子嗣。”我苦口婆心地劝道。
二哥勃然大怒,目光狠戾,“为了赵慕,你背弃祖宗,不思家仇国恨,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话毕,他带着满腔怒火拂袖而去。
我唤了一声“二哥”,颓然坐在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