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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深一直望着徐碧城的背影。这是一个穿着旗袍的背影,浑圆、丰韵,像一只釉品很好的瓷器。他怎么也不能把这个牡丹花一样开放得十分热烈的女人,和青浦特训班里的青涩少女联系起来。他觉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那时候的徐碧城青涩得就像一株三月的马兰头一样。陈深摇摇晃晃地向厕所走去,在厕所的洗手台盆不远处,陈深的目光扫到徐碧城的手不经意地在台盆下面迅速滑过。徐碧城返身向陈深走来,他们错肩而过时徐碧城笑了笑。陈深抽抽鼻子,他闻到了徐碧城头发的气息。陈深说,你用的烫发水,是法国的牌子。
那时候苏三省也刚好向洗手间走去。陈深的目光在瞬间四处扫描了一下,一名服务员正在台盆前洗手,她的手指也迅速地掠过了台盆。陈深刚好挡住了苏三省和苏三省弯弯曲曲的目光,陈深说,抽一支。
陈深和苏三省在厕所不远处对上了火,两个人都美美地吸了一口。很长的时间里,陈深一言不发,偶尔地笑一笑,更多的时间里他的目光投向了玻璃窗外。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服务员正向外走去。陈深笑了,说这雨真大。
苏三省说,陈深兄,以后我到了行动队,你要多关照。陈深吐出一口烟说,我可以帮你剃头。陈深说完,手伸进裤袋里,摇摇晃晃地向餐桌走去。他摇头晃脑走路的样子,像一条左顾右盼的春天的狗。徐碧城传出的纸条,是让军统站迅速撤离几个据点,同时让飓风队抓紧截杀苏三省。徐碧城和唐山海一对眼,就知道唐山海想要让她怎么做。他们两个曾经专门作为对子,配合起来在重庆封闭集训过。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毕忠良一直对陈深和唐山海没有完全放心。他喝完一杯酒后,又倒了一杯桂花茶,一边漱口一边将茶水吐进一只茶盅里。
毕忠良喝了几口茶,把杯盖小心地盖在杯子上,然后他说,陈深和唐山海都不用离开了,直接开始抓捕行动。现在就开始,让苏三省为你们带路。
行动队的人什么时候能到?陈深问。他们就在楼下待命,你可以到窗口看看。毕忠良说。陈深没有去窗口看。按照他的想象,楼下一定停了至少三辆篷布军车,至少有三十名特工在待命。陈深也看到了唐山海的表情,唐山海的额头在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是他十分巧妙地掩饰了。这时候陈深才知道,唐山海没有真正的叛逃重庆政府,没有背叛戴老板。唐山海其实和自己一样,只是来自于不同阵营的一名潜伏者而已。
五分钟后,陈深和唐山海已经站在了沙逊大厦的门口。唐山海撑着一把华丽的雨伞,而陈深几乎就淋在雨中。他在雨中抽烟,看上去烟头的明灭,仿佛是把雨给点着了。然后三辆篷布军车开了过来,在他们的面前停下。陈深径直上了第三辆车,他看到唐山海上了第二辆车,而叛徒苏三省上了第一辆车带路。
军车呼啸,碾过了湿漉漉的黑而漫长的雨夜。陈深知道,唐山海让徐碧城传出的情报,几乎等于是一个无效的情报。会有哪一个军统站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撤离?唐山海同样是这样想的,他一直都闭着眼睛,想象着各军统站被捣毁,军统人员被逮捕时的样子。唐山海甚至预感到,刚才徐碧城通过一名预伏在沙逊大厦的服务员传出情报时,有可能已经被眼尖的陈深发觉。如果陈深知情不报,那么陈深会不会是军统另一条线上的预伏人员?
唐山海的脑子像一台机器一样在快速运转着。毕忠良显然是在考验着自己,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毕忠良也在考验着陈深。他们两个其实都没有机会离开沙逊大厦,而是直接参与了围捕。那么在这个围捕的过程中,他们的一言一行一定会被专门盯梢的特工记录在案。
这个不安静的晚上,陈深意识到了毕忠良对自己的考验,他必须带队员迅速包围一个亭子间里暗藏着的军统站长曾树。唐山海也围捕了几十名军统成员。后来陈深才从扁头这儿了解到,其实76号总部也调集了人马共同参与围捕。惨白的灯光下,陈深站在了曾树的面前,十分礼貌地给曾树点了烟。等曾树抽完一支烟,陈深说,你知道要去哪儿的。
曾树十分惨淡地说,天意。不管是不是天意,这个雨夜直属行动队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行动。上海军统站成员全部被捕。令陈深更没有想到的还在后头,三天后,一百四十名上海军统站特工人员,在没有受刑的情况下全部投诚。所有的卷宗上交到了76号特工总部,甚至移交到了日本梅机关。这一次雨夜的行动,毕忠良并未觉察有谁走漏了风声,这令他十分满意。他觉得这一次的战功让他离李士群又近了一步。同时陈深也深深知道,徐碧城和唐山海是两枚55号上空的图钉。所以没有被他想象成更厉害的钉子,是因为他觉得在沙逊大厦,如果不是自己在场为徐碧城打了掩护,徐碧城可能当场就被捕。这是多么没有经验的敌营生活,陈深想起徐碧城在青浦特训班时,就不是一个十分出挑的学员。
更为严重的是,曾树被捕后也叛变了,军统在上海的战斗力瞬间为零。
玖
徐碧城是三天后请陈深在凯司令咖啡馆喝咖啡的。那天她围了一块墨绿色的披肩,看上去像一棵青翠的美人蕉。陈深就一直坐在徐碧城对面研究着她的披肩,他甚至伸出手去,十分细心地抚摸着。有那么一刻,陈深将披肩拉过来,盖住自己的脸深深呼吸着。他闻到了深嵌在披肩中的灰尘的气息,以及陈年旧事的气息。仿佛那气味像是一条黑暗中的隧道,可以引渡他回到青浦的短暂岁月。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你真像一棵美人蕉。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他们主要回忆了在青浦特训班的日子。徐碧城一直都没有提起唐山海,仿佛唐山海是与她无关的一个人。徐碧城说起当初在青浦时,陈深是侦谍组的教员,而徐碧城是一名普通的学生。陈深听了好久以后,都是一言不发,仿佛要把那一段往事给忘掉似的。但实际上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徐碧城,像一棵长势良好的青葱,浑身上下洋溢着阳光的气息。
你爱过我吗?徐碧城说。我说你真像一棵美人蕉。
我问你爱过我吗?徐碧城的语气中有些不满。陈深看着徐碧城,好久以后才声音低沉地说,你觉得有意思吗?
那天陈深离开凯司令的时候,徐碧城没有走。她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泡了在这家咖啡馆里。徐碧城是一个话不多的女人,在特训班的时候,也未必就是最亮眼的女人。她就像苏州河,与黄浦江相连却不是江。河面平静,底下波澜。在咖啡的浓香中,她一直痴想着比现在更年轻的岁月。战火让她从军,并且到了重庆,并且对一个叫陈深的热爱理发的侦谍组教员念念不忘。然后她潜回上海,不知道下一分钟会不会有性命攸关的危险。她不停地转动着咖啡杯,越转越快。她在想,这个漫长的下午,陈深是如何打发的。
陈深的下午,是去将军堂接出皮皮,并且带他去大世界白相了一天。然后他又在书店买了许多周璇的唱片送给李小男。在李小男新租的住处,陈深帮李小男做了几个不咸不淡的小菜,看上去他就是像一个上海里弄里头生活的缩头缩脑的小男人。李小男赖在一张钢管沙发上听《银花飞》,那是周璇唱的广东小调。李小男像一堆随便扔在那儿的衣裳一样,一动不动地听了一个下午。听完了的时候,饭菜已经上桌,陈深坐在餐桌边对着李小男笑。李小男懒洋洋地趿上拖鞋踱到餐桌边坐下,斜了一眼陈深说,嫁给你挺不错的。
陈深说,那得问我愿不愿娶。李小男提起筷子说,那我不管,反正和你在一起有吃有喝。还会做头。陈深的下午,在和李小男一起吃完晚饭后就结束了。李小男靠在门边送陈深,陈深说,你靠着门的样子,很像是北平八大胡同里的女人。李小男就说,滚!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滚就滚。接下来陈深滚进了属于他的夜晚。这个夜晚已经与此时离开了咖啡馆的徐碧城的猜想无关了。陈深去问毕忠良要钱,毕忠良一边骂陈深沉湎赌场和舞场,一边扔给陈深两根小黄鱼。接着他又翻起了陈深上次私自将共党嫌疑人宰相的白金壳怀表充公的旧账。毕忠良其实在虹口开着一家“神仙堂”土膏行,经常让陈深带着扁头等几个心腹偷偷去十六铺码头的“宏济善堂”进货。神仙堂经营吗啡、红丸和高根,赚钱的速度不比抢钱慢半拍。平常陈深没少给他出力,而且陈深借着毕忠良的名头,和上海各帮混得烂熟。说到底,毕忠良不信任任何人,但是要排名次,他最相信的当然还是陈深。所以毕忠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仍然扔给了陈深两根金条,算是他对兄弟的仗义。
你要么就是死在舞场里,要么就是死在赌桌上。你不会死在前线,也不会死在抓捕国共嫌犯的行动中。毕忠良无数次给陈深下定论,他说刘兰芝一直关心着陈深的个人事体。毕忠良说,你嫂子也说了,一个男人要是不娶上家主婆,这个男人就没有长大。
陈深哑然失笑:我没长大?我已经老了。我老了,一点也爱不动。毕忠良又骂:你在舞厅里怎么有那么多爱。
陈深:那不是爱。毕忠良:那是什么?
陈深:歌舞升平……人总是要死的。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那天晚上毕忠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带着陈深,又叫上了唐山海等几个直属行动队的头目,去了日租界虹口吴淞路的樱花俱乐部赌了一夜。天亮的时候,陈深将口袋里刚刚问毕忠良借到的两根金条又还给了毕忠良。毕忠良叹一口气,你就是个穷人的命。
陈深却得意地笑了:人穷没关系,只要命还在。毕忠良把两条小黄鱼扔还给陈深。陈深却坚决地把小黄鱼塞还给毕忠良。
陈深说,输了就没有翻盘的机会的,所以最好不要输。输了就得认输。可你输了。但我未必永远会输。等下趟。下趟我一定把这两条黄鱼给捞回来,记得欠下的总是要还的。陈深似笑未笑,却说得毕忠良有点儿不太自在。那天晚上,唐山海等人已经散去,只有毕忠良和陈深走在吴淞路上。两个大男人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朝着有昏黄路灯光的大路上走去。清冷的风吹着他们的脸,他们觉得无比兴奋,仿佛回到了剿赤匪的年代。曾经锄杀过陈深的军统组织飓风队已经瓦解,整个上海军统组织陷于瘫痪。在新军统力量抵达上海以前,陈深和毕忠良都没有危险。两个人一直都没说话,一直沿着吴淞路大步向前走着。陈深突然觉得仿佛缺了什么,他渴望飓风队还在的日子,这样他可以因为自保而让自己的神经高度紧张。来接毕忠良的车终于来了,在吴淞路的尽头,毕忠良上了车。上车前他回头望了孤零零站在路灯下,像极了一棵发育不良的歪脖子树的陈深说,这世道,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你要是有捞钱的活路就尽快捞,我睁眼闭眼。
毕忠良的车子很快被黑夜吞没了。陈深晃荡着像是要把上海的马路全部踏遍似的。他鬼差神使地来到了米高梅舞厅的门口,站在远远的路灯下,他的心很快被忧伤填满了。他仿佛能看到舞厅门口正落着一场纷扬的雪,胸前挂着白金壳怀表的宰相向他笑了一下,然后一声枪响,宰相倒在了雪地中。雪很快就把她整个儿盖住,像是盖住一段需要埋葬于阴冷处的故事一样。陈深揉了揉眼睛,看到舞厅门口真切地走出了李小男和苏三省。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混在一起的。陈深的耳畔再次传来一声枪响,因为苏三省和李小男站立的位置,恰好就是宰相倒在雪地中的位置。他好像看到李小男也不由自主地在那儿旋转了一下。
李小男看到远处一言不发的歪脖子树陈深。她和苏三省低声地说了什么,然后她像小鹿一样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在陈深面前站定。
你怎么来了?李小男问,你为什么不去跳舞?陈深笑了。陈深说,你离他远点。然后陈深就转过身,继续前行在上海的马路上。他突然觉得心中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让他的步子加快头顶升腾着热气。他轻易地想到了,苏三省和李小男一定并排站在一起,怅懵地目送着一个午夜突然出现的男人的背影。
有毛病。苏三省不以为然地说,病得不轻。
拾
第二天上午,陈深站在欧嘉路的海报墙前,挤在一堆人群里看着各种布告和广告。他看到了其中一份招收记者和排字工人的广告中,明显有医生下达的嵌字命令:归零计划务请抓紧。
街上人来人住,不时传来汽车不耐烦的鸣叫声,或者是有人叫卖糖炒栗子的声音。陈深其实早就看懂了命令,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难得的阳光从很高远的地方直扑下来,打在他的后肩,让他的后肩和脸颊有了一些温暖。他之所以久久不离去,是因为他听到了不远处沙泾路上工部局屠宰场传来的猪的嚎叫声。他能想象杀猪的场景,可以想见血水从猪喉咙的一个小孔里,像水龙头放水一样地不断外喷。他站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站在江河里。他不仅觉得自己那么小,而且还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是屠宰场的一头猪。这样想着,他的内心突然悲哀地猪一般嚎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