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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从舞厅带回的八名嫌疑人受不了皮开肉绽的酷刑,全部承认了自己是接头者。这让毕忠良无比头痛,他亲自和陈深一起带着人,把八名嫌疑人押到了麦根路和中山北路交界的那片小树林里,就此向总部李士群交差。那个雾蒙蒙的清晨,陈深看到了安六三。安六三穿着西装,脸仍然肿着,额头和嘴角结了血痂。他的裤子是新的,但是显然太短了,所以裤管高高地吊着。看到陈深的时候,他谄媚地笑了一下。陈深仰脖喝着格瓦斯,他也眯着眼睛笑了,说欢迎你弃暗投明。
那天八名嫌疑人全部被枪毙了,一个个在枪声中扭动着身躯倒在树下。每一声枪响,安六三都紧张得紧紧地闭一下眼睛。八声枪响以后,安六三睁开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八具尸体,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小心翼翼地拿一块方格子手帕擦起额上的汗水来。陈深说,你的裤脚管好像有些短了。
安六三紧张地望向自己的裤管,看到了那双新皮鞋上沾了好多的泥。安六三再次惶然地抬起头的时候,又是一声枪响,他的额头上多了一个血洞,圆睁着眼睛仰天倒在了地上。毕忠良把枪还给了身边的特工扁头,然后蹲下身,拉开安六三的衣扣。安六三的衣袋里躺着一沓钱,那是他招供了宰相的赏金。毕忠良把钱扔给了陈深。
去赌吧!毕忠良说,赢了就回来请客。陈深眯着眼睛笑了,你为什么要杀他?毕忠良说,留着他还能有什么用?他只有一条情报,就是宰相要和人接头。
陈深把那沓钱向天空中一甩,钱散开了,像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陈深说,这钱晦气。
那天陈深和毕忠良离开小树林以后,特工们挖坑把这八个人埋了。陈深的脚踩在早已枯黄的草皮上,偶尔有几处积雪没有融化,在黑色地皮上覆着一层浅浅的白。陈深觉得心头有些萧瑟,他认为自己其实就是一棵种在大上海的荒凉的草。而走在他面前的毕忠良,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的惯常的姿势就是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阵凉风吹来,他曾经被弹片掀起过的头皮不由得一阵阵发麻。他的心里埋下一个疑团,他认为这八个人一个也不是真正的共党地下人员,但是不杀这八个人无法向总部交差。那么漏网的接头人又是谁?陈深为什么也恰好在舞厅里?
这天晚上。月光皎洁得像另一场雪。陈深穿着高领的呢子大衣,默默地站在窦乐路那只孤独的邮筒前。他突然觉得那只邮筒就像是一位墨绿色的亲人。
肆
那天陈深执行了毕忠良交给的任务,端掉了在米兰俱乐部以打牌为名接头的军统六人小组。任务来得很突然,陈深正在走廊上给书记员柳美娜剪头发。天气有些凉,微薄的阳光无力地打在柳美娜湿漉漉的头发上。柳美娜是一个老姑娘了,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会成为老姑娘的。她长得并不难看,不过是脸上有许多细小的雀斑。她是李士群的远房亲戚,但是她从没说起过这个话题。李士群偶然从总部来55号视察的时候,也从不正眼看一下柳美娜。也有人说柳美娜是李士群用过的弃妇。她是一个话不多的女人,偶尔会微笑。陈深给她剪头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眯起来,看遥远的太阳光,听剪刀喀嚓喀嚓的声音。她一直都希望着剪刀的声音永远不要停,一路单调地响下去,一直响到她老死为止。
这时候毕忠良走到了陈深的面前。毕忠良依然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他一直耐心地看着陈深把头发剪完,然后说,有个六人军统小组,在米兰俱乐部打牌。
陈深麻利地收拾着剪刀和梳子、围布,迅速地卷成一团。你为什么不早说?陈深说。
毕忠良看了柳美娜一眼说,因为来得及,他们还会继续打牌,如果你不去打断他们的话。
陈深带人在米兰俱乐部围捕了军统六人小组,他的队员在扁头的带领下十分轻易地将六人小组带上了篷布军车。陈深站在车边全神贯注地喝格瓦斯,他觉得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就是火炭,需要不停地喝这种含轻度酒精的汽水才能让自己凉快下来。一只麻雀突然降临在不远的空地上,它小心翼翼地左右观望,并拢双脚跳跃。陈深就一直眯眼看着麻雀,他想起了两年前“麻雀”对他下达的第一道指令:潜伏。然后大名远扬的中共谍报精英麻雀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直到最近麻雀又突然下达了一道命令,和宰相接头。
陈深看到队员们匆匆出来了,六个人被绳子捆成了六只粽子。他们几乎是被扔上车的。陈深叹了一口气,他把那瓶汽水喝完了,小心地放在俱乐部门口的台阶上,然后走向了副驾室。坐上车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自己是莫名其妙的潜伏者,却做着与革命相反的事,一次次地围捕着军统或共党分子。车子远去,陈深回头,他看到格瓦斯的瓶子在萧瑟的台阶上,像一位寂寞的怨妇。
那天晚上,陈深出席了上海饭店的一个宴会。陈深就坐在毕忠良的夫人刘兰芝身边,隔着刘兰芝才是毕忠良。陈深一直叫刘兰芝嫂子,刘兰芝像一个病了的丝瓜,其实她有着十分好的相貌,但是她的气色却十分差。她是一个有病的人,她会出汗、心慌、做恶梦,她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舒坦。于中医而言,这只是小病,可以用药调理。但是陈深一次次地去给她买来药,她的病却不见好。她一如既往地病着,十分感叹地拉着陈深的手说,我这个病,一定会病到死为止的。
比起毕忠良来,刘兰芝和陈深说得更多些。刘兰芝一直把陈深当成了阿弟,更何况陈深曾经在江西剿赤匪时救过毕忠良的命。刘兰芝总是埋怨毕忠良不够关心陈深,急了的时候她会骂毕忠良忘恩负义。毕忠良十分无奈,有一次他找到陈深说,你赶紧娶个家主婆吧,算是我求你。你娶不到家主婆,你嫂子每天都要怪我好几回。
陈深这一天见到了李士群。开宴前他才明白,原来从重庆叛逃过来的国军上校军官唐山海带着夫人徐碧城投了特工总部,被分配在直属行动大队。他带来的见面礼就是六人军统小组。李士群是来为唐山海接风和颁奖的。掌声突然就响了起来,陈深看到徐碧城面色红润,轻轻地挽着唐山海的手踩着红地毯走来,显然徐碧城是一个见惯了场面的人。这让陈深想到了多年以前的往事。那时候陈深在青浦特训班侦谍组当教员,学生中有好多是女的,徐碧城是其中之一。而且他和徐碧城之间,有过一段不明不白的感情。至少陈深无数次为徐碧城剪过头,也有过一次深深的拥抱。这一场无疾而终的感情,因为那年冬天学业的解散而各奔东西。直至后来,陈深追随毕忠良一起投汪时,仍能清晰地记得徐碧城当年被风冻红的一张脸。而现在,陈深觉得自己不过是比她先行了一步,尽管徐碧城成了珠光宝气的军官太太,照样也是投汪分子。但陈深不知道的是,唐山海是戴笠打出的一张牌。那六名军统成员,无疑是几只随时可以舍弃的小虾。
那个漫长的晚宴中,徐碧城仿佛不认识陈深似的,一眼也不往陈深这边瞧。陈深却一直注视着徐碧城,以及徐碧城身边的夫君唐山海。唐山海像领袖汪精卫一样,西装革履,一个十足的美男子。陈深认为唐山海很像是上海人,因为上海人讲究的是腔调。从每一个举手投足的细节来看,唐山海是有腔调的。他喝的是红酒,抽的是雪茄,头发梳得纤尘不染。在他的面前,陈深很像是一名瘪三。陈深的头发是焦黄的,刘兰芝一直认为这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但陈深自己清楚这是遗传。陈深的父亲在世时,头上顶着的就是一堆枯黄的草。
唐山海还向李士群和毕忠良提供了飓风队的情报。飓风队是军统派往上海的特别行动队,专门刺杀汉奸,手段千变万化,几乎都是一击而中,很少有落空的。其实关于飓风队及各路自发组织的暗杀小组的情报,唐山海提不提供,陈深都了然于胸。汪精卫政府成立前一年的冬天,郑苹如就在戈登路西伯利亚皮货店刺杀过76号头子丁默邨,但是没有成功。政府成立后没多少日子,又有好些官员丧命,连亲汪亲日的青帮头目张啸林也没有幸免。半年后,最可怜的傅筱庵市长在家中被人用菜刀割了头。所以陈深十分感叹,当官实在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
当然,陈深的风险也是极高的,他不知道飓风队已经把他列为毕忠良的红人,也就是列入了即将锄杀的重要目标。陈深将要面对的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状况,没有人能帮得了他。陈深一直看着徐碧城,徐碧城的目光终于转过来了,她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陈深也举了举手中的格瓦斯瓶子,他眯起眼睛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宴席散去的时候,陈深借装走在徐碧城的身边。他很想说些什么的,但是想了好久,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他失望地看着徐碧城挽紧了高大英俊的唐山海的手臂,留给他一个郎才女貌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青浦特训班的春天,徐碧城剪着干净的短发,像一缕春风一样如期而至地吹到他的面前。徐碧城的一只手从屁股后头伸出来,手中是一把亮闪闪的十孔布鲁斯口琴。
徐碧城露出一排小碎牙,笑着说,老师,这是送你的口琴。这时候陈深的心中涌起万般凄惶,在虚拟的口琴声中,满眼都是当年明晃晃的阳光和明晃晃的徐碧城。忘掉她!他认为,此刻他十分想见的不是徐碧城,而是李东水。
伍
这天晚上,陈深坚定地去了巨泼莱斯路一座叫将军堂的破庙看李东水。
那儿住着几十个孤儿,这座小小的孤儿院是从龙华搬过来的。因为战火,孤儿院越来越不景气,有时候连粮食也供应不上。李东水的小名叫皮皮,是陈深一直都会去看望的孩子。他甚至和孤儿院达成了共识,有那种结对领养的意思。皮皮以前是妈妈带的,但是皮皮的妈妈在日本人攻进上海的那一天失踪了。按照陈深的猜想,一定是死于三八大盖射出的某颗子弹,或者是死于某一发炸弹的弹片。皮皮的一条腿也坏了,受过枪伤,小腿上留下一粒肚脐眼一样的疤痕,像一只睁不大的眼睛。那个日军如破竹一般攻进上海的夏天,一定给皮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于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说话。他已经九岁了,却在脑后垂着一条粗而长的辫子。事实上他的眼睛很大,皮肤细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女孩子。但是他却穿着一套格子小西装,实足的上海小K。陈深经常让他跑步,他不愿跑。他的腿伤伤到了筋脉,跑起来就会痛得满头大汗。
但是陈深却仍然让他跑。陈深咬牙切齿地说,你跑!你要是不跑,有天你就会废了。
那天在将军堂长着野草的院子里,陈深抽着樱桃牌香烟,和皮皮安静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会。陈深的手伸过去,一把揪住皮皮的长辫子笑了。陈深走的时候,把一张纸币塞在皮皮的手心里,然后他看着皮皮一瘸一拐地走进将军堂。这时候陈深突然发现,他竟然和皮皮之间没有说上一句话。
从将军堂出来的时候,陈深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陈深的家在苏州河边一片叫仁居里的民居中,当他从黄包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李小男拎着一只旧皮箱站在路灯下。她的脸青肿一片,眼睑四周黑了一圈,很像是熊猫的眼睛。看到陈深的时候,她微笑着。陈深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终于李小男抽动了鼻子,十分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那天她跟着陈深回了家。陈深把床让给了她,她很快蹬掉了鞋子,穿上陈深的大拖鞋,像屋里的女主人一样,把旧皮箱里的衣服胡乱地拿出来往大衣柜里挂。陈深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终于忍不住了,说这儿是我家。
当然是你家。李小男边挂衣服这认真地说,放心吧,我就住一段时间,做男人要大气些。
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李小男转过脸来,神色随即黯然。她告诉陈深,因为她在片场和地痞浦东三哥抢一辆黄包车,因为她骂了浦东三哥瘪三,所以她被浦东三哥打了。
赤佬,他就是一个赤佬,李小男气咻咻地喷着粗气说。活该。陈深咬着牙训斥,你有什么本事去骂一个流氓?李小男的脸拉了下来,她盯着陈深看,最后痛心地摇着头。算我白认识你一场,你完全是一个不讲义气的男人,我还梦想你娶我做小呢,我完全是看错人了。李小男表情夸张地说。
李小男就这样在陈深家里住了下来。她说她已经没钱付房租了,而且她演的片子,明星公司一直没有给她片酬。但是陈深认为这话里有水分,他一点也不相信李小男是个演员,连三流演员也不会是。那么拙劣的演技,让她演什么?演淑女不可能,演舞女也不是十分得像。但是不管怎么说,陈深还是把她当成了妹妹。他把床让给了李小男,自己睡在沙发上。
第二天清晨,陈深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看到李小男赖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丛黑色的头发,像水中漂浮的水草。陈深想,这么懒的女人,怎么会嫁得出去?
陆
陈深带着扁头和几个兄弟去了六大埭明星公司的片场,在摄影棚里果然看到了打扮得乡里乡气的李小男。李小男演的是一个丫环,她甚至都不用开口说话。她的目光越过小姐高贵的头颅,看到了眯着眼睛朝她笑的陈深,她的心里就碧波荡漾了一下。休息的时候,她突然找不见陈深,陈深其实在不远的角落里喝格瓦斯和抽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