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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与往日不太一样,暮西镇的教堂里灯火通明,礼拜堂挤的满满当当。没有人坐下,所有人站着望向教堂正中央,白桦木雕刻而成的巨大十字架,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自从下午知道了农户们的悲惨境遇,托德立即找来了他们的领头人——沙逊,一个从东面逃来的无法忍受苛捐杂税的老农夫,命令他马上通知暮西镇内的所有农户,每家选出一人,在钟鸣六声之时(中世纪的钟楼,每隔三小时鸣钟,比如鸣两声,大约是清晨六点)进入教堂。
手捧圣经从礼拜堂的侧门,走上布道台,托德朝听众席里看了一眼。
原本他以为修道院的生活,已是中世纪里的极苦之地,但当他看见这帮脸颊削瘦眼窝深陷的农夫们,才知道原来地狱的深处永远没有底部。
一件修修补补的破毛毡,外形好像破袜子一般的毡帽,脏乱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麻裤,这些就是农户们身上的所有家当。这些头发湿漉漉、鞋上还留有水渍的穷苦人,明显是来教堂前匆匆冲洗了一番,但空气中那股烂泥腐臭和牲口粪便的味道,依然弥漫了整个房间,使得托德不得不通过嘴巴换气,来驱赶鼻子前的异味。
首先是惯例的每日礼赞,托德打开经书,高声说道:“永恒的造物主,你使昼夜运转,季节常变迁,多采多姿少痛苦……”
众人虔诚对经。
完成了这一仪式,他数了数,暮西镇在册的农户总共有33户,在场却总共只来了32人。
“怎么少了一个人?”
沙逊抓着手中的毡帽,毕恭毕敬的走了出来,回答道:“有一家前些日子,去附近的树林捡拾木柴,没来得及在太阳下山前赶回来,被流窜的土匪拖走了。”
什么?!
托德惊讶的睁圆了眼睛。
他吃惊于暮西镇的周边居然还有土匪,但更让他震惊的是,这帮终日为邻的农者脸上,没有人流露出对此事丝毫的同情和悲伤,恐惧者有之,庆幸者有之,但更多的人则是一脸的麻木不仁、事不关己。
又看了所有人一眼,托德也有些明白原因了。这里面许多人头大、鸡胸、驼背、两腿弯曲、腹部膨大,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症状。试问,连自己的温饱都无法做到,又哪有精力去管他人的死活呢?
叹了口气,他干脆放下了圣经,与农户们闲聊起了家常。
随着话题的展开,托德越来越心惊。
他过去曾经听说过中世纪的黑暗、愚昧和落后,但真正了解后,才发现真实的情况还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这些农户们天天喝生水、吃野草裹腹,住宅无非是个用原木和草皮凑合成的茅舍或曰棚屋。进了屋子脚下就是泥土,房顶也不开窗,就凿个洞将炊烟给漏出去。祖孙三代就窝在一小间里,有时还得挤点牲口进来同吃同睡。人们当着亲友的面**,代谢,满足各种生理需求,到头来苟活、犬死,不超出这方寸空间。
至于农具,铁器就别想了,净是些做工粗糙的简单木器,耕作时损耗得很快。耕牛对他们来说不实用,他们根本不懂得驾驭役畜的正确方法,仅仅是用粗皮条绳把犁系在牛脖子上。到头来,皮绳可能在牛耕过程中不断收紧,勒住牲口的咽喉,切断大脑供血,致其缺血脑残或窒息而死。所以,这些农夫在需要架犁耕地的时候,更喜欢用家中的另一种『牲畜』——女人。
听到这里,托德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但是没错,在座的农户认为把家中女人——老婆或者女儿,当做耕牛来使用,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再将话题转到此次的春季绝收,32户农家有29户种植的是豆类作物,大部分都不适应海边偏碱性的土壤,所以造成了减产甚至是绝产。
托德听到这里有些奇怪,便问这些农户为什么不去种小麦、大麦、黑麦和燕麦,这四种对土壤要求比较低,而且又可以裹腹。
农户们的解释也让他半晌无语。
因为豆类的农产品要比后者更加值钱,而他们需要钱去偿还贷款。
托德进一步了解后,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与那些拥有土地和耕具的自由民不一样,眼前的这些农民没有固定的田产,过去只能依附于农庄主或者贵族岺,通过租借土地、耕具、苗种的方式,存活下去。但数月前,横空出世的暮西镇为了吸引移民,公布无偿提供土地的条件实在是太过于优越,以至于这些农户铤而走险,脱离了原有的田主,加入暮西镇成为了自由民。
但问题接着来了,暮西镇虽然提供土地,但没有耕具和苗种可供借用。这些农户无奈之下,只得向商人去贷款购买。在托德看来,商人们提供的这种年化高达33%(每年的利息为本金的33%)的借款利息,简直是丧尽天良,但农户们的表情却显得这很稀松平常。
最后,由于不了解土壤的酸碱原理,这些高价买来的种子全部烂在了土里。
问了一圈,叹着气的托德回到了布道台上。自暮西镇成立以来,将所有事务全部交给了镇中居民自行打理,他则一头埋入了实验室里摆弄着烧瓶与试剂。他认为,户外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人们有能力照顾自己。但他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这里不是21世纪的前世,这里是知识匮乏的中世纪,人们没办法上网搜索,也很少有机会去学习,仅仅是靠着祖辈传下来的那一丁点的经验,苟活残喘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
那么,自己今后究竟应该怎么办?
如果独善其身,『萨瑟兰遗物』的谜题已经解开,自己不再有性命之忧,大可以凭借前世的知识,找寻一个地方快活逍遥;但如果道济天下……这如山般沉重的负担,自己能扛得起来吗?
教堂里陷入了一片死寂,神父仿佛进入冥想一般,没有了动作和声息。农户们互相对视,惴惴不安。
啪!
托德忽然重重在布道台上拍了一巴掌,吓了所有人一跳。他站起身来,对着沙逊说道:“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立即去做!找一个识字的人,就说是我的要求,列出所有农户家里的贷款金额!”
听见神父的话语,隐于门柱后的女子,轻轻笑着离开了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