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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在天色微明时分,总算停歇。
温千树躺在床尾,听着屋檐的滴水声,似乎想起什么,微微侧身,把脸藏进手心里。
她从小睡觉就不怎么安分,总是床头睡着床尾醒来,枕头被子也落了一地。
某天早上,那个经常忙得夜不归宿的男人,从床尾捡到她,沉默地替她穿外套、鞋子,梳头发,看着她额角上的淡色淤青,心疼得直叹气。
中午时就有人送了一张水蓝色的圆形公主床过来,美得像蓝色湖面,轻易就可以打上几个滚。得他纵容,她继续心安理得地保持了不安分睡觉这个习惯。
“宝贝,知道繁繁怎么来的吗?”
繁繁是她的小名。
“因为我很烦?”年幼的她总是缠着他,希望他能多陪陪自己。
他轻笑,“我叫什么名字?”
“千敏之。”
“敏之所系,为繁。”
想想,他那时是真的疼她,摘星摘月,捧在手心,百般呵护。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小树,”门边传来师母的声音,“吃早餐了。”
温千树潦草收拾好情绪,应了一声“好”。
吴老年轻时工作压力大,老来身体渐渐吃不消,可又劝不住,经常熬夜伏案写作,兢兢业业地为文物保护工作献出最后一丝余温,他早上向来起得晚,餐桌上只有温千树和师母,两人相对坐着。
早餐是新熬的米粥,掺了碎肉和蛋花,粥面飘着几片青葱,软糯可口。
手边还有半根脆嫩的青瓜,是师母特地去后院摘的,自家种的蔬菜,绿色无污染,只需在清水下冲冲,便能直接入口。
“小树啊,我听你老师说,你挺喜欢吃那柿饼的,”师母笑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你带回去吃。”
她看着温千树,目光慈爱,“山里清苦,你看着比上回来又瘦了些。”
“谢谢师母。”温千树绽开笑颜,很快又低头去喝粥。
她年少离家出走,四处漂泊,这辈子遇到的人不算多,但总是被人善待,被人疼爱。
师母心中微微苦涩,这孩子虽然在笑,可心伤蛰伏在眼里,她的眼太干净,藏不住。
那可是血肉至亲,说没就没了,甚至连葬礼都来不及参加……
“小树,要好好的啊。”
“……嗯。”
吃过早饭,温千树就准备回山里了,下过雨,山路不好走,将近中午时,她才回到青鸣寺。
山门口,左右盘踞着一对雌雄石狮,威风凛凛。
她走上九十九级台阶,终于站在阳光最明亮的地方。
走过长长的甬道,两侧碑林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温千树继续往前走。
前面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和藏经阁。
金刚怒目,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慈悲六道。
温千树穿过供奉着象征“风、调、雨、顺”四大天王的天王殿,走进大雄宝殿,两侧是法相各异的十八罗汉,她的目光笔直而柔软地落在正中的观世音菩萨像上。
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
她缓缓躬身,跪在蒲团上。
双手合十,虔诚地叠在额前。
案前香烛燃燃,檀香厚重,风轻轻一吹,白烟袅袅,却怎么也吹不散那香气。
她辗转流离各个深山古寺,数月如一日地修复壁画,不为朝拜,只为内心的安宁。
她过去从不信奉神佛,此时却低眉折腰,跪在他们面前,为的只是——
让今生给了我生命的那个男人,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如果真的会有来生,请让他继续来当我的爸爸。
拜完菩萨,温千树径直来到白塔下,推门进去,里面的三人听到动静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林山手里还拿着把白色的除尘小毛刷,“温老师。”
高明也打了声招呼,赵琪琪只淡淡地看一眼,又移开视线,应该是男朋友安抚得好,身上的娇气稍稍收敛了。
似乎连之前以为有些头疼的换宿舍问题也不知不觉中迎刃而解了。
这当中也有一番缘由。
温千树走后,赵琪琪当然还是满心不甘,拉不下面子灰溜溜回学校,可也不想坐以待毙。
就算心里膈应,可那女人眼光高,住的房间一定是女寮里最好的,她直接去找寮元师傅,希望他能把自己安排到温千树房间,本来以为还有点难度,没想到寮元师很快就答应了。
在寮元师的建议下,赵琪琪先去看了房间。
屋里采光极好,窗明几净,不染纤尘,东西不多,但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窗台上养了一排绿植,沐照阳光,长势喜人,旁边还有几盆多肉,叶肉肥硕,色泽清透,应该花了不少心思才养得这般好。
赵琪琪对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很满意,直到——她正对着那张木床,眼睛不断瞪大,尖声叫了出来。
那、那不是……
去年有部大热的恐怖片,听说是在深山某个寺庙里取的外景,影片里有个经典镜头,长发蒙面的白衣女人从床底下爬出来……
不、不……不就是眼前这张床吗?
怪不得她总隐隐感觉屋里的摆设有些熟悉。
赵琪琪吓得后背直冒冷汗,跌跌撞撞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一头撞到候在外头的高明身上。
“琪琪,你怎么了?”
“太可怕了!”赵琪琪咬牙。
听女友解释清楚,高明不停地去拍她后背,虽然心里觉得她真的有些小题大做了,但还是柔声安慰,“不怕不怕,我在呢。”
林山在一旁看不下去,凉凉地补刀,“难怪温老师坚持单独住那个房间,”他嗤笑一声,“大概是早就猜到不是每个女孩都有她那样的胆量吧?”
赵琪琪一噎,没接话,却再也不提换房间的事了。
在那样的床上睡觉,会夜夜做噩梦的吧?
温千树走之前布置过功课,要求每人写一篇壁画心得,一一检查,完成得都还不错,毕竟底子摆在那里,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不是她想看到的东西。
她想看到一间牢固不畏风雨的屋子,可他们洋洋洒洒给她造出了一栋空中楼阁。
温千树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正色看向三人,“在你们的认知里,壁画是什么?”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
林山沉默,赵琪琪似乎有些不耐,高明最先出声。
“壁画,顾名思义就是画在墙上的画,它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绘画形式之一。据我所知,中国古代壁画主要分为三种,分别是古代墓室壁画、古代石窟寺壁画和古代寺观壁画,它们对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具有极大意义。”
温千树耐心听他说完,手指在桌上轻敲着,等下一个答案。
赵琪琪说自己最自信的部分,”壁画一般都是用泥巴、草、矿物颜料制作而成,非常脆弱,正因为如此,在盗墓者眼中,它一文不值……”
温千树打断她,“三年前,在内蒙古境内有个古墓被盗,精美的墓室壁画被完整地切下来,后来在香港拍卖出一幅高达三千万的天价。”
赵琪琪涨得脸颊微红,在心里反驳,“三年前我才读高中,谁关注这事?”
这时,林山也组织好语言,“对我而言,壁画是有生命的,修复壁画就是在拯救生命,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你错了。”
林山愕然,明明每个点都说到了,而且也有意无意地恭维了她,哪里错了?
温千树弯起唇角,眸底却无笑意,“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赢得过时间。”
它有生命,不过是死去的生命。任何一种修复都能不能让它重生,只是让它安静地、永远地死去罢了。
她站起身,“接下来我安排一下你们的工作。林山你来负责做这幅壁画的病害分析,明天给我分析报告。”
林山点头,“好。”
“高明,你单独列一份修复的材料清单。”
“是!”高明跃跃欲试。
温千树慢悠悠地喝完一杯茶水,“赵琪琪,你来负责这幅壁画的除尘。”
赵琪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那面墙足足有两米高,壁画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面目,除了……右上方一朵巴掌大小的祥云似乎做过处理,能看得到大概轮廓。
她有种预感,这女人是在夹私报复。
……
日落月升,两三场太阳雨月亮雨后,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临近赠灯节,寺里外来的香客空前地多了起来,连空气里都仿佛多了一丝烟火气息。
温千树频频和他们擦肩而过,来到后山。
正踏出一个院门,迎面一个洒扫和尚拿着扫帚走过来,好心告知,“施主,前两日大雨,前面的院墙塌了,不便通行。”
她抬眸看过去,大概是伤了根本,整面墙都倒了,几个泥水工人正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她双手合十道过谢,不一会儿就钻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中午吃斋饭时听某个女香客说过,寺里这处最为空旷,信号也最好。
一个多星期了,那男人音讯全无,手上又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估计是想等着她主动。
她站在最高的石头上,举起手机,信号微弱,几近于无,看来 “听说“也不可尽信。
跳下来的时候,一条白色丝巾也飘了出去,正被她稳稳踩在脚下。
温千树:“……”
她弯腰捡起来。
青鸣寺山环水绕,不远处就是一条溪流,温千树走过去,蹲在溪边,轻轻将丝巾抖开,放入水中。
树木遮天蔽日,不见一丝阳光。
温千树看向对面的溪流边,据说这里长着的就是寺里有名的摇钱树、同根生和连理枝,不过,她分不清它们。
连续下了几场雨,溪水丰涨,思绪收回来时,手里的丝巾已不见踪影——被溪流冲远了。
温千树连忙起身跟着去追,纤细身影在一棵棵树间快速穿梭。
可哪里追得上?
前面的溪边,有个男人蹲着,正捧起水洗脸,她仿佛看到了救星,“那个,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捡一下丝巾。”
那人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回应她,看到上流冲下来的目标物,估算了一下距离,从旁边捞起一根枯树枝,长腿一迈,直接踏入了溪水里。
温千树扶着腰微喘气,一边去看那男人。
他很高,穿着深蓝色的泥水工人服,脚下是同色的长筒水靴,还是一派的利落,他弯下腰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那被布料掩住的结实线条,蕴藏着原始的男性力量。
她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眼里开始有了清浅笑意。
这个男人是万能的吗?
之前是伐木工,现在是泥水工,总是以她意想不到的一面出现。
以前的他就很厉害,不仅会做高难度的化学实验,也会栽花种树、养鱼养龟、剪纸,甚至还会用针线给她补裙子……
温千树张开手掌,山间的风从她白皙的五指间穿过,她略微收拢,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溪里流的水,头顶上看不见的太阳,还有满山的树,请你们为我作证,如果再让这个男人逃走一次,我温千树从此不姓温。
姓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