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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黑白的世界内,伯洛戈双手捂住了脸颊,他就像一个孩子般,身子轻轻地颤抖,微弱的啜泣声若隐若现。
希尔一脸意外地看着伯洛戈,他预料到了伯洛戈的许多种反应,毅然决然地献身,亦或是像个胆小鬼般怯懦,成为世界的主宰,但希尔唯独没想到伯洛戈会这样——悲伤。
其他的魔鬼们也是如此,他们就像看到某种不可置信的事般,窃窃私语,诡异的呢喃回响不绝,像是一群蚯蚓在挪动着松软的泥土。
啜泣声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伯洛戈的放下了双手,目光依旧低垂着,黑白的世界里,他的脸庞被映照成了一团阴影,其中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希尔问道,“你是在哭泣吗?伯洛戈。”
伯洛戈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天啊……”希尔惊诧地感叹着,“真是疯狂啊,你居然还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吗?”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都很难相信,伯洛戈居然会是一个在死亡前面啜泣的人。
一直以来,伯洛戈都以绝对的强大与自信伫立在人们的心中,他仿佛生来就是铁铸的,如钢铁般冰冷,又如钢铁般坚韧、可靠。
铁铸的人又怎么会流下泪水呢?唯有被火剑斩断头颅时,恐怕才会淌下燃烧的血。
可就是这样的存在,在他那暴戾癫狂的一面下,居然还藏着这副柔软的模样,就连魔鬼们也未曾想到。
“希尔,就算我再怎么异化我自己,把自己视作救世主也好,视作惩戒的恶灵也罢……”
伯洛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像是在感受那微弱的温暖与起伏的心跳般。
“我的本质依旧是人类,有血有肉的人类,只是平常我身处的位置与肩负的职责,让我只能把这一切藏在心底而已,用钢铁武装自己。”
深呼吸,短暂的失控后,伯洛戈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抱歉,我有些失态了。”
“没什么的,”希尔表示理解,接着,他又问道,“你在悲伤些什么?死亡吗?”
“悲伤……悲伤许多事。”
伯洛戈喃喃自语道,“悲伤那未定的未来,悲伤自我的命运的死亡,悲伤……悲伤我再也看不见我的朋友们,和他们碰杯,和他们欢笑。”
“这实在是太令人难过了,不是吗?”伯洛戈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我好不容易获得了一切,那美好的一切,但它又是如此地短暂,转瞬即逝。”
“你渴望这幸福的所有变为永恒吗?”
希尔诚恳地提出建议,“没什么的,伯洛戈,拒绝吧,这是你应得的,没有人会指责你。”
他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你确实是救世主啊,作为拯救世界的英雄,有点私心没什么的。”
伯洛戈缓缓地抬起头,幽幽地看着希尔,“你希望我拒绝献身,夺走这一切,成为那诸恶之首吗?”
希尔依旧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说道,“这一切由你决定。”
伯洛戈闭上了眼睛,黑暗与静谧再次降临,这一回,就连魔鬼们的私语声也消失不见。
希尔像是被耗尽了耐心般,他问道,“你还在犹豫吗?”
“不,我只是在回忆。”
“回忆什么?”
“那些美好的事。”
回顾那种种的美好,这一次伯洛戈坦然地睁开了眼睛,焦躁的内心变得安宁下来,疲惫的脸庞上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伯洛戈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像是那一块块将思绪纠缠起来的死结,被逐一打开。
“瞬间即是永恒。”
轻轻地亲吻手指上的戒指,伯洛戈站了起来,他目光坚定地与希尔对视在了一起,声音肃穆。
“我该在哪签字?嫉妒。”
希尔怔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扭曲的笑意自他的脸上释放,邪祟的声响如同受刑之人的苦痛挣扎、嚎叫不止。
嫉妒即是希尔,希尔即是嫉妒,他们是犹如光暗般的一体两面,又像是那意志撕裂的同分异构体。
在那纷争的厮杀中,他是为了人类命运而战的希尔,现在,他则是蛊惑伯洛戈的嫉妒。
嫉妒高声问道,“你确定吗?伯洛戈。”
伯洛戈厌倦了这人性的考验,嫉妒的反复问询,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对自己意志的一种羞辱。
双手撑起桌面,身子向前倾去,伯洛戈像是一位怒汉般,低吼道。
“别再浪费时间了,尽管拿走我的一切吧!”
伯洛戈愤怒的神情仿佛穿越了时间的屏障,定格在了这一刹那,与此同时,似乎有一台无形的摄像机正在向后缓缓移动。
他的身影在画面中急剧缩小,而周围的场景却在疯狂扩张,直到整个画幅如同撕裂现实般容纳了无尽的情境,触及到了边缘的极限,将一切吞噬。
救世主的愤怒如此强烈,魔鬼们则各自显露出独特的神情,肃立在救世主的两侧,黑白的色调之中,透露出一种诡异而深邃的对称美,让人不寒而栗。
虚实的界限被无情打破,故事的层级扭曲反转。
突然,一行刺目的文字破空而出,穿透这一层又一层的画面,震撼地呈现在所有事物之前。
全剧终。
万物寂静。
坐在观众席上的身影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大荧幕,眨了眨眼。
最后的画面中,救世主怒视着前方,他似乎是在看向希尔,又好像是在看向那位幽邃的存在,又好像是……好像是隔着荧幕的界限,与观众对视。
观众有些疑惑,救世主做出了他的抉择,可这部电影却没有刻画他抉择之后的情景……世界是走向毁灭,还是新生?
就像是刻意引人遐想一般,它留下了无尽的悬念给观众。
观众思索着,这算是一部不错的电影,但电影结束了,哪怕这部电影能带来再多的思考,他也该离开这了。
但在观众刚准备起身离开时,忽然,鼓掌声响起。
观众扭过头看去,只见在他身后的观众席上,本该出现在剧中的魔鬼们,正一个个地坐在观众席上,随着电影的终幕,魔鬼们纷纷鼓起了掌,像是在赞赏这是一部不错的电影,又好像在庆贺一切的结束。
“伯洛戈,你觉得这部电影如何?”
突然,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观众看向自己的邻座,只见那同样本该出现在电影中的希尔,居然正坐在自己的身旁。
观众恍惚了一下,如同大梦初醒般,他回忆起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坐回了观众席上。
伯洛戈看了看荧幕,又看了看身旁的希尔,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不由地问道,“这算什么?”
“电影,仅仅是一部电影而已,”希尔微笑,“我之前不是和你讲过吗?我在拍一部电影,现在它终于结束了。”
“那……那我刚刚的抉择又算什么?”
“算你赢了啊。”
“我?赢了?”
伯洛戈迷茫地盯着希尔,这一切的转变实在是太快,也太过诡异了,就像一段意识流的剧情,弄得人摸不清头脑。
“你忘记了吗?我们还有赌约啊,”希尔用力地鼓起掌,“恭喜你,伯洛戈,你赢了,我们赢得了那份赌约。”
听闻赌约,一瞬间,那些本该被伯洛戈遗忘、深埋的记忆,如同潮水般从他的脑海里浮现。
伯洛戈回忆起了一切,圣城之陨的那一日,凡人与魔鬼博弈的那一日。
不清楚是隔了太久的时光,还是被遗忘的太深,当伯洛戈回忆起这一切时,总觉得自己在看待另一个人的人生,充满了不真切与虚无感。
伯洛戈轻叹道,“原来……是这样吗?”
像是幻觉般,燃烧的记忆在伯洛戈的眼前浮现,他浑身烈火,倒在堆满尸体的堑壕里,奄奄一息,他渴望着不死,渴望着生存,渴望着自己能从这可怖的命运中幸免。
有人听到了他的愿望。
在那化作焦土的、隆起的山坡上,希尔与嫉妒站在炽热的焚风中交谈着。
嫉妒说,“看吧,人类和魔鬼一样,彼此充满分歧、仇恨,他们只会在原罪中走向彻底的灭亡。”
“我相信人类能从原罪的束缚中解脱,”希尔否决道,“你们的失败不意味着人类的失败。”
嫉妒露出微笑,“那要赌一赌吗?希尔。”
“赌什么?”
嫉妒沉吟了片刻,他的目光在燃烧的战场上扫过,隐约间,他聆听到了某人的呼唤,于是他看见了自己。
“就拿他当赌注如何?”嫉妒说,“由他决定一切的输赢。”
从回忆里挣脱,伯洛戈那迷茫的眼神清澈了许多,此时再看向大荧幕上的全剧终,对于这一切,他也有了明确的了解。
“也就是说,刚刚那不是我的结局,只是你们赌约的结局吗?”伯洛戈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拒绝献身,嫉妒就会获得与你赌约的胜利,他的力量将会吞食掉所有的一切,连我在内,化身为绝对且唯一的存在。”
“没错,那样的话,我们就输定了,所有人都会死,而嫉妒则将成为诸恶之首,世界会走向彻底的破灭。”
希尔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在,你赢了,伯洛戈,你选择了献身,于是嫉妒失败了。”
他用力地揉了揉脑子,一脸坏笑道,“真好啊,我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伯洛戈沉默了起来,坐在观众席上,目光时而看向周遭的黑暗,时而看向荧幕上那早已定格的黑白画面。
“我果然还是一个胆小鬼吗?”伯洛戈突然自嘲道,“我害怕着死亡,所以寻求了不死。”
希尔反问道,“怎么,有种自我信仰崩塌的感觉吗?”
伯洛戈摇摇头,对于这一点,他早就释然了,“没有,过去的我或许懦弱,但现在的我,已经截然不同了,不是吗?”
伯洛戈已战胜了过去的自己,获得了新生。
“那么,希尔,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吗?”伯洛戈忽然又提问道,“身为无魂者的我、异世界的记忆坐标……我明明逃离了纷争的旋涡,可在圣城之陨的那一日,我又回到了那。”
就像一份编排好的剧本,既定的命运,每个人都在朝着那注定的轨道走去,无法挣脱。
“没有。”
希尔摇摇头,否决道,“你并不是在我的阴谋下,出现在那片战场上的,这只是一场偶然,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的什么拉撒路出现在那,然后承担起这份责任。”
“所以我不是什么天选的救世主。”
“当然,就连所谓的天神都没有,又哪来的天选呢?”希尔肯定道,“你是凭借你自己的意志走到这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希尔的回答就像某种巨大的安慰般,伯洛戈忽然觉得轻松了不少,像是卸下了沉重的担子。
“刚刚是赌约的结局?”
“也是我们的结局,”希尔说,“毕竟在这之后,我们就都死掉了,没有人去拍电影了,它也就到头了,对吧。”
“是啊,献身仍将继续,我们的结局近在咫尺。”
伯洛戈低声重复着,紧接着,他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崩塌。
电影院的黑暗开始破碎,一道道耀光的裂隙蔓延了出来,灿烂的光芒从外界洒入,亮的让人看不清荧幕上的画面,睁不开眼。
伯洛戈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随着自己的献身,嫉妒输掉了赌约,他无法成为那诸恶之首,而希尔则与自己一样,选择将一切奉献出来。
破碎的神之力迅速重组,不再区分所谓的原罪与美德,它被重置回原始的混沌状态,化身为纯粹的力量。
接连不断的崩塌中,越来越多的光芒洒入室内,黑白的色调也消失不见,所有人都重新具备起了色彩。
在这毁灭的旋涡中,伯洛戈神情意外地安宁,低着头,摩擦着手中的戒指,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希尔闲聊着。
“献身结束后,神之力将重置为初始的混沌状态,我将作为完美的容器承载着它的力量,同时,作为容器载体的我,则会等待着,等待下一个到访者,他将决定神之力的善恶,也将决定人类的走向。”
伯洛戈预计着那结局之后的事,神情略显惆怅,“这听起来也像是一场赌注。”
“是啊,但也很有趣,不是吗?”
希尔仰起头,望着头顶裂开的缝隙,那是光洒落进来的地方。
“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与其说令人类解放,不如说,杜绝所有的外界干预,让人类自己再做一次决定。
由人类自己决定这将是谁的胜利。”
伯洛戈轻轻地点头,坍塌的光芒越来越多了,魔鬼们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他们之后,或许是他们自己也期待着诅咒的终结,隐约间,伯洛戈觉得魔鬼们在欢笑歌唱。
注视着那濒临破碎的荧幕,全剧终的文字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这是伯洛戈一生的故事,它在这一点得到完整的总结。
“哦,对了,还有一个问题,希尔。”
伯洛戈好奇地看向他,“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什么?”
希尔说着站了起了身子,漆黑的衣袍笼罩在他的身上,他微笑地注视着伯洛戈,此刻,他化身为了电影中那王座的最后一位、幽邃的存在。
死神。
“嫉妒为什么要和你赌呢?”
伯洛戈很不明白,圣城之陨时,希尔已经穷途末路,濒临毁灭了,但嫉妒却选择与他进行赌约,还将魔鬼的力量交付于他。
“很简单啊,他嫉妒我、嫉妒人类。”
希尔一副高傲自恋的模样,“他嫉妒人类的品性,嫉妒人类那崇高的人格,嫉妒人类那灿金的灵魂。”
“他嫉妒的快要疯掉了,可任由他怎么掠夺、吞食,他也无法让自己那丑陋的灵魂蜕变出灿金的光芒。
于是嫉妒选择毁灭它,他与我打赌,要向我证明人类的劣性与可悲,证明我们只是一群追逐欲望的可怜鬼。”
希尔看向前方,电影院彻底崩塌成了虚无,淡金色的晨光洒下,一切显得是如此温暖。
“幸运的是,你赢了,伯洛戈,你向他证明了自己的崇高。”
希尔轻语着,“接下来,该让后继者向你证明,这一切的牺牲并不是毫无意义了。”
语毕,希尔大步向前走去,魔鬼们也纷纷起身,紧跟在他的身后。
伯洛戈站在原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去。
死神,那位严苛的主人在最前方引路,第八人则跟在最后面,以防有人掉队,他们手拉着手,跳着庄严的舞步,于朦胧的晨光中,走向黑暗的国度。
“再见,希尔,再见,各位。”
伯洛戈向着他们告别,一切的光芒归于虚无。
翻滚在以太界内的黑暗风暴忽然溃散,一切的异象都归于绝对的宁静。
崩溃的黑雾中,伯洛戈的身影显现了出来,先前的圆桌、电影院、魔鬼们都消失不见,广袤静谧的世界里唯有伯洛戈一人,以及……一顶光铸的冠冕。
破碎的力量重铸为这光铸的冠冕,它静静地悬浮在伯洛戈的面前,等待着后继者决定它的命运。
伯洛戈缓缓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捧起他,声音虔诚道。
“愿您的力量能消除一切的分歧。”
沉重的黑暗最终还是追上了伯洛戈的意识,他的身体重重地向着一侧倒去,手中的冠冕也跌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伯洛戈试着睁开眼,挪动自己的身体,他还想做些什么,回忆些什么,他希望自己意识的最后时刻,可以与自己的朋友们为伴,哪怕是在回忆里也好。
但那位严苛的主人、死神已追上了伯洛戈,祂总是如此守时。
强烈的困倦感令伯洛戈睁不开眼,沉重的疲惫如同蜿蜒的根茎般锁住了他的身子,渐渐的,伯洛戈的呼吸也变得衰弱了起来,到了最后,冰冷的风雪将他的身体掩盖。
伯洛戈平静且坦然地踏入那宁静的黑夜。
朦胧中,唯有光铸的冠冕闪闪发亮。
一个残酷的循环结束了,它正等待着后继者的到来,开启另一个残酷的、亦或是希望的未来。
这一次它没有等待太久,茫茫风雪之后,一阵脚步声缓缓靠近。
帕尔默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像是一位快要冻毙于寒风中的旅人,在这无垠的世界里,孤单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