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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把车赶到那个位置,接下来的事就可以交给我们了。”
“这个,这个是什么东西?”站在大车上的狼人千夫长指着前方问道。
“火车啊。”工作组的人跳下大车,卷起了袖子。
“‘火……策’?”
剪了一头精神短发的遗族男子回头对他笑了笑,“不是‘火策’,是‘火车’——用你们的语言来说,就是用火驱使的大车。”
“这是车?”
“是啊。”那人说,伸手拽住了缰绳。
“怎么这么大……这么长!你们怎么做出来这样的东西?有什么东西能拉得动它?你是说火?火怎么能拉车,不会烧坏吗?”百夫长跟着跳了下去,一边不停地追问,仍然站在大车上的狼人家庭困惑地看着他们的举动。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人笑道,“不过这是术师创造的……你应该明白。”
在这里,“术师”几乎已经成为所有不明之事的解释,那些让人不知道怎么才会出现的事物,不理解如何才能做到的事情,只要有了术师的名义,就仿佛有了理所当然的资格。年轻的百夫长已经渐渐接受这种外来的逻辑,虽然他的问题并没有因此减少。
“那我们停在这里是要干嘛?难道是要……”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钢铁与木头构成的轨道上,并排的蒸汽机车粗糙而充满力量感的车头与巨大的黑色车厢简直令人感到敬畏,他终于想到了那种可能,“……我们要通过这个到聚居地去?!”
他差不多是大叫出来的,却没有吸引旁边多少视线。
“这样更快,也方便得多。”那个遗族男人说,他放下缰绳,回头看向还站在车上的狼人们,“好了,请他们下来吧,我们要把这些行李送到那边的平地上,让专门的人装上车去,他们会照着木箱给每家发一个号牌,到了地方再按牌子认家当,这个很简单,一般不会出什么错的。然后其他人跟我到另一边去上车,等十节车厢都坐满,最迟——”他低头看看手腕,又望了一眼天上,“太阳西移一个点之前,我们就都能够到达聚居地了。”
碾实的地面已经打下整齐的木桩,拉了绳子以区分不同的区域。以这名遗族小队长为首,与这支迁徙大队同来的工作人员指引着车辆来到卸货区,让车上的狼人家庭依次下车,他们登车将车板上的方形车厢插销全部插上,等候在旁的装卸工此时也牵着悬在半空有孩童手臂粗的绳索过来,将绳索末端的粗大铁钩勾上车厢,在狼人们惊奇的眼光中,随着机械传动的声响,车厢——或者说这个时代的简易集装箱被吊了起来,缓缓向着货运线路上的车皮移动过去。落到钢质平板上的木箱经过再一次的加固后,另有专人比对,然后过来将对应的号牌发放到相对的狼人家庭手中。
拿到号牌的狼人们反复翻看着这个小小的木牌,视线一再在火车和铁道上流连,还有高耸空中的高架吊装系统。对在此之前对人类聚居地的认知大多来自间接接触的普通狼人们来说,再多的听闻也远远比不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聚居地与撒谢尔的人□□流和物资输送确实对狼人的生活产生了影响,但所谓“工业化”仍然被远远隔绝在外。两地间的铁路建设远未结束,在已建成线路上开战的试运行是对工程和技术的测试,也是一种展示,或者说“作秀”。
狼人们也许感觉不到背后的用心,不过,他们确实在这里,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了人类和他们之间的巨大区别,他们之间的不同的不是武力,不是外表,也不是传统,而是另一种更根本,更强大,他们还无法找到确切的词汇去形容的东西。
而这种模糊的感受,在他们被引导登上另一列火车的车厢时就变得更为明显。
在一片惊叹声之中,既惊奇又新奇的狼人们摸着车厢的皮革内饰,感受着草编地毯的触感,在木头并背座椅上站起又坐下,趴在车窗上的孩子在玻璃上哈气,用指头或者舌头去感触,或者把鼻子压得扁扁地看着在蹲在车厢下窥探的同族,因为等待车厢满员需要一段时间,在发车的信号响起之前,负责各个车厢秩序的工作组成员在进行必要说明之后,不会阻止这些狼人的探索,也不会拒绝他们的询问。
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狼人有空和车厢中多余的人类交流,直到他们发现得不到满足的旺盛好奇心能够从对方身上得到稍许缓解,这些精通兽人语言的工作人员就被问题淹没了。狼人们对这种完全在想象外的交通工具充满质疑,又连草编上的花纹都感兴趣,简直让人难以招架,工作人员左支右绌,直到即将发车的哨音响起,他们才终于一改被动,摇动响铃,让狼人们将他们钻到车厢下,铁轨上走动,在卸货区围观,还有跑到车头前方去的族人召唤回来。
“让他们快点上来!不然车走了就跟不上了!”站在车厢中央的一名塔克族男人把头伸出窗外大喊。
“怎么会跟不上呢?难道比马跑得还快吗?”车厢里有狼人问。
“真跑起来的时候可是很快的!”
“可装这么多人和东西,当真能拉得动?”仍然有人问这个被一再重复的问题。
“当然行!”塔克族的工作人员也耐心重复道。
“可你们下面的那个那个,总之那些东西,不都是铁铸的吗?刚才我们凑了几十个人人去抬一段,死都抬不动啊!”
“……你们去抬车厢干什么?”
“几十个人都抬不动的东西,怎么能用火的力量来拉动呢?火连重量都没有!”
工作人员挥舞着右手,“那不是问题!我们就是坐着这个从聚居地来的!”
“真的吗?”
塔克族的男人看了说话的方向一眼,“这是术师创造的东西。”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说话的狼人也仍然是不太信任的表情,却没有再争论,其他狼人也渐渐放低声音。
铁道工程人员在轨道旁检索巡视,仔细检查着各节车厢之间的连接和平板车皮上的扣锁,列车两端正在预热的车头上,白色的蒸汽不断发散,即使窗外的景色和他们在地面上看到的没有区别,已经全部回到车厢狼人还是不住地朝外望去,不同的是角度,区别的是心情,这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经历,何况仍然有许多狼人对人类的解释半信半疑。
送他们前来的大车这时候已经全部回去了,如今差不多每一节车厢都坐满了人,这可是随着两百辆大车过来的啊,而另一列的长车上堆积的巨大木箱也让人差点看不到头,那些年长的,生活的常识已经根深蒂固的狼人们根本不能想象,到底要多少畜力才能拉动如此庞大而沉重的行列,这些满是负累的长车一直稳重如山地留在原地才应该是正理,何况据说这是用火来拉动的,虽然他们至今没有看到一点火种……难道在前面会凭空变出一头火兽来?
当然不会有什么火兽,有的只有蒸汽和烟气。火车前方,机车内部的刹车已经解除,炉膛的火光映着司炉的脸,嘴唇紧抿的司机抬起手,推动了座位前方的方向杆,副司机操作汽门,白色的蒸汽从机车两旁喷出,呼哧呼哧如同巨兽的喘息,当呜呜长鸣的汽笛声响彻天空,列车上的狼人几乎都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就算先前有过提醒也难免紧张,勉强待在座椅上的狼人们察觉到车体传来的震动,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怪异的表情。
……这简直像是在某种活着的东西内部。
已经没有什么人说话了,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突然传来,接着又是一声,哐哐哐连续成片,列车刚启动的移动是缓慢的,车体的震动越发明显,有些人不安地站了起来,待在大人之间的一些孩子们露出了惊慌的表情,小的孩子甚至开始哭闹,他们的母亲或者姐姐也神色紧张,却还是本能地把他们抱紧了安抚,同时伸手指向窗外,“我的小狼乖乖,不用怕不用怕,你看你看,我们还在地上呢……啊?啊!”
窗外的景物正在向后移动。
在节奏的撞击声中,列车动起来了。
蒸汽的力量带动连杆,高大的动轮碾过铁轨,前后两部机车共同推动着庞大的车身,犹如一头洪荒巨兽,由慢至快地,带着沉重的车体,连同车厢中的一千多名乘客,朝着漫长的轨道所指引的方向前进。
列车真正开行了,车厢内的惊惧反而减少了。没有几个狼人还能坐得住,车窗是能够推开的,于是所有的窗子都被打开了,急切的狼人们纷纷探出头或者身体,拼命地朝前或者后面张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推动这辆列车,但除了不完整的机车车头,就只有煤烟和水汽的味道随风而来,并且越来越强。他们看着渐次后退的山峦和道路,还有道旁一晃而过穿着统一工作服的人类,有些人不由自主抬起头,明亮的阳光从晴朗的天空上投下,一如往日往年,他们所熟悉的所有岁月。
他们乘坐的这辆列车却是崭新的,他们正在前往的道路也是崭新的。
办公室里,云深停下笔,视线转向窗外。
一长声的鸣笛震动空气,穿透遥远的距离,许多正在工作的人抬起了头,也传入正行在道上的数人耳中,为首的银发青年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其他人跟着将目光投注而去。
自彼方而来的列车由远及近,黑色的车头和升腾的烟气越来越醒目,车站上的工作人员纷纷站定岗位,看着减速的列车隆隆驶入站点,然后缓缓停了下来,在火车机头喷出的热腾腾的水汽中,各节车厢的门打开,成群的狼人走了下来,他们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下到站台上,左右四顾,他们的老人,中年,青年,妇女和孩子站在宽敞的简易站台上,看着他们即将定居的这块土地。
清爽的微风吹过完全开放的站台,在铁道两旁人为栽植的绿树背后,笔直的灰色道路穿过田野,茂密的作物在风中摇曳,彼方严整的建筑群一直扩张到山脚,远处一汪湖水平滑如镜。除了早已等候在站台上,此时正在忙碌的,远处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多少人类的行迹,但没有一个角落不充斥他们的痕迹,像那些那些从聚居地回到部落的族人说的都是真的,这里就连风都被人类改变了。
装卸台上的工人开始卸解车皮上的木箱,最后下来的工作人员再度检查了一遍车厢,停留在站台上的人群还不知道下一步的方向,背后的列车又再度拉响了长笛,狼人们纷纷转身,看着这头将他们带来此地的黑色巨兽呼哧喘着粗气,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向来时方向倒退——应该说是换一个方向前进,不再陌生的撞击声弹动耳膜,他们注视着着那坚固有力的钢铁机身,硕大的煤水车,漆涂成红色的动轮,来回往复的粗壮连杆,目光一路追随,直到它从视野之中消失,才完全回过神来。
人类这时候已经将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交通工具沿着站台上的轨道推了出来。
以铰链相连的平坦车身,内凹的钢铁车轮,还有位于前方的那个大玩意……虽然与刚刚离去的那辆有很大不同,却仍然给人一种强烈的相似感。
“现在,现在,拿牌子的人先过去,到那边去!”
工作组的人穿行在狼人之中,寻找那些拿着号牌的狼人家长,将他们指引到一边,站在轨道车旁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拿出另一样东西,在部落抽签之后获得的签滚,辨认着上面的编号,相同区域的站在一起,然后从人数最多的那一群开始,让这些被指挥得有点混乱的狼人家长将家人召唤过来,开始登车。
“就是这个顺序,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来!”他们大声解释着,“先送人过去,家当要慢一些!会给你们送到门前,不必担心!”
站台渐渐变得吵嚷起来,然后一辆被小型蒸汽机驱动的平板拖车驶出车站,随后跟着一辆又一辆,在平坦坚硬的道路上,狼人们抓着凉棚下的栏杆,一些人还在回头张望,一些人则在向前企盼,田野起伏的绿浪之上,长长的车列是如此分明,即使在远处也能清晰望见这副景象。
“很有意思。”墨拉维亚一边走一边说。
“哦?”修摩尔挑起了眉毛。他这次是和墨拉维亚一起回来参加会议的,虽然在军营担任同样的职位,他和墨拉维亚同行的机会却不多,两人的权限相似,却有所区别,因为这位美貌的银发青年有种被默许的特权,能够自由与远东术师来往,而这种特权,与其说是因为他和术师最宠爱的那名青年的亲属关系,不如说是单纯因为力量。
“这应该是我待过的最有意思的人类聚居地了。”墨拉维亚说。
“包括你经历过的所有城市?”修摩尔问。
“是的。”墨拉维亚说,他没有用任何限制词。
“那么,”修摩尔问,“你认为这种生活能够持续下去吗?”
“他们现在这样的?”墨拉维亚说,“可以的。”
修摩尔笑了笑。
“您有不同的看法?”站在一旁的精灵问,他也要去军营处理一个伤患,所以才会同行,这名狼人用的是现世的身体,内在的灵魂却不比精灵女王年轻多少。
“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修摩尔说,“只要远东术师仍然在这里,那么接下来所有的发展就是值得期待的。”他又笑了一下。
“虽然,他应该是我见过的天赋者之中最为弱小的,仅仅以‘力量’本身而言的话。”
精灵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外,墨拉维亚看向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对我来说,察觉这件事并不困难。”修摩尔说,“部落那边的小狼犬大概也有所感觉,毕竟远东术师对掩盖这件事显得不怎么上心——他每天要做的事也太多了点。”
“然后呢?”精灵问,“您会怎么做?”
“保护他。”修摩尔说。
他的手指抚过腰间的长剑。
“如果是以前,我们可能会有别的想法……现在,他存在的意义已经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