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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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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忽然对着你潸然泪下,你该怎么办?

    裴英娘不知道。

    她轻扭脖子,看向武皇后,大眼睛眨巴眨巴,等着后者的吩咐。

    武皇后说她是意外之喜,特地把她带到李治跟前展示,肯定怀着某种目的,只要她老实听话,武皇后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李治的反应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

    这个温柔多情的男人,永远怀着一副慈悲柔软的心肠,哪怕当了皇帝,也依然如此。

    贺兰氏以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时候加以挑拨,就能趁虚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贺兰氏的手段,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户婢。

    而她从太宗身边不起眼的才人,到李治最为宠爱的皇后,再到参与政事的天后,起起落落,历经风雨,岂会怕一个乳臭未干、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贺兰氏忘了,她和家人享受的荣华富贵,全是靠着她这个姨母的庇荫得来的。

    想效仿她的母亲,做第二个韩国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罢。

    武皇后眼含笑意,对着裴英娘点点头。

    这个裴家小娘子,年纪虽小,却镇定大方、乖巧顺从,倒是个可造之材,比武家和武家姻亲那群不知所谓的纨绔强多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裴家小娘子足够本分。

    裴英娘如果能看懂武皇后在想什么,一定会哭笑不得:她根本不镇定,手心都是潮湿的汗水好吗?

    她按着武皇后之前的嘱咐,鼓起勇气,抽出丝帕,递给李治:“请陛下莫要伤悲,我、我害怕。”

    反正她才八岁,说话不用顾忌。眼圈一红,别人就会软语温言哄她。

    李治恍然回神,接过手巾,拂去泪水,怔怔道:“你今年几岁?”

    声音又轻又柔,生怕吓坏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声道:“八岁。”

    “家住何坊?”

    “金城坊。”

    “父母是什么人?”

    裴英娘顿了一下,“我父亲是门下省左拾遗裴玄之,母亲出自江东褚氏。”

    听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轻皱,陷入沉思。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褚遂良,以书法闻名天下,曾经位极人臣,极得李治信任。

    后来他因极力反对李治立武媚为后,被流放至爱州,死在荒凉的山野密林中。死后还被削职为民,两个儿子也相继去世。

    武皇后亲自下令捕杀褚遂良,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孙女带到他面前。

    这份胸襟,让李治大为诧异,诧异之余,是佩服,一直以来,武媚都比他聪明,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后带进宫的时候,裴英娘比李治更震惊。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儿,当年褚遂良之所以会被诬陷下狱,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发褚遂良有谋反之心,根本原因是武皇后早对褚遂良起了杀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什么谋反,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几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于流放地爱州之后,一怒之下,和裴拾遗断绝夫妻关系。

    其实裴拾遗挺无辜的,他本人是坚定的□□,根本没想过要陷害岳父,而且他的从兄也牵连其中,被武后残忍杀害。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惨遭戕害的裴郎君仅存于世的骨血。

    偏偏那个告发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遗的族兄,平时和他走得很近,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谈话,基本上是裴拾遗无意间泄露出去的。

    他的无心之言,被那个族兄当成证据,呈交御前。

    褚氏怒不可遏,断然和离。

    裴拾遗一面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面恼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面愤恨武皇后的只手遮天,几种情绪交杂在一块,他成为太子李弘的死忠。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报复妻子褚氏的绝情,裴拾遗收养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将武皇后视作妖妇。

    简单地说:武皇后是裴英娘的仇人。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间接导致裴拾遗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武皇后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个。

    还没走出裴府时,她已经打听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并不在乎裴英娘是谁的女儿,谁的外孙女儿,权势之下,父母之仇也不过一哂而已。

    “陛下,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宫中,亲自教养。”

    武皇后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治回过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脸上,又露出那种悲伤、愧疚、怀念的表情,颤声道:“既然皇后喜欢,就留在宫里养大罢。”

    裴英娘一脸愕然:等等,你们还没问我的意见啊?

    不过想一想,武皇后是注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儿子,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可做她的女儿,倒是可以无忧无虑,尽情享受荣华富贵。

    当然,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开罪武氏宗族。

    虽然前景堪忧,但是怎么说也是天帝和天后的养女,总比待在裴家受气强一点吧?

    不管裴英娘怎么想,李治和武皇后几句话之间,决定了她的命运。

    宫女进殿,把裴英娘带到回廊一间小耳房里。

    地上铺设坐榻,榻前支食案,案上一溜鎏金对鹿纹金花盘,分别盛着寒具、千层酥、粉糍、双拌方破饼、金乳酥,这些都是甜的。咸的少些,只有蟹黄毕罗、天花毕罗和鹅肉脯。

    旁边一碗蔗浆,一碗牛酪浆。

    宫女跪在食案边,挽起袖子,手执小银匙子,把琥珀色蔗浆淋在一盘盘点心上。

    一个头梳螺髻、穿襦裙的宫女跪在食案另一边,把浇了糖汁的点心夹到银盘子里,笑眯眯道:“女郎饿坏了吧?先用些点心。”

    裴英娘悄悄咽口口水,跪坐在坐榻上,专心吃点心。

    她确实饿坏了,在武皇后面前,还能勉强忍着,现在出了内堂,才觉得饥肠辘辘。

    之前换衣裳的时候,那一包藏在袖子里的巨胜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从打伤裴十郎,到入宫觐见李治,她米粒未进,如果不是因为紧张害怕,肠胃可能早就鼓噪抗议了。

    饿坏的结果是,裴英娘一口一枚点心,吃得很香甜。

    两个宫女一起上阵,飞快地替她夹点心,转眼间,几盘点心被她吃了个七七八八。

    宫女们悄悄对视一眼——不是因为裴英娘吃得多,也不是因为裴英娘吃得快,而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裴英娘嘎嘣嘎嘣咬点心,她们也觉得好饿啊!明明她们交班前已经吃饱了呀……

    内堂中,武皇后坐在李治身旁,柔声道:“陛下,你这几天是不是又犯腰疼?”

    帝后二人冷战三个多月,生疏了许多。

    但在见过裴英娘后,李治的愧疚之心得到纾解,不知不觉又想起武媚对他的种种贴心周到之处,忆及武媚为了他和舅舅长孙无忌□□时的惊心动魄,一时勾动心肠,长叹一口气。

    武皇后知道李治已经松动,趁机提出自己的建议:“太极宫潮湿阴冷,不利于陛下龙体,蓬莱宫风景宜人,殿宇宽敞,请陛下移驾蓬莱宫。”

    李治点点头。

    裴英娘吃过点心后,被宫女们带到配殿歇宿。

    第二天她揉着眼睛爬出床榻,以为自己还在裴府,嘟起嘴巴,迷迷糊糊道:“半夏,我今天不想吃杏仁饧粥。”

    宫女捂着嘴巴低笑,“贵主梦到杏仁饧粥了?”

    嘴里说着玩笑话,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服侍裴英娘洗脸洗手漱口毕,把一串錾刻花草凤蝶纹金臂钏套在裴英娘滚圆的小胳膊上。

    臂钏是开口的,可以调整大小,稍稍整理一下,牢牢缚在裴英娘的腕上,衬着她雪白浑圆的胳膊,格外好看。

    裴英娘年纪小,生得玉雪玲珑,说话、走路的样子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好像很精明,但有时候又很迷糊,可爱极了。

    宫中生活寂寞单调,宫女难得照顾小孩子,所以特别稀罕裴英娘。争相帮她梳头发、扎螺髻、穿衣服、套丝履,有几个还想亲手喂她吃胡麻粥。

    太平公主出身高贵,宫女们平日里不敢和公主说笑。

    但裴英娘不同,她身份特殊,待人和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白面团上嵌了两颗黑珍珠,特别讨人喜欢。

    裴英娘见宫女们把自己当成三岁的小娃娃照顾,笑了笑,坐在梳妆台前,任她们摆弄。

    裴家的下人见风使舵,对她这位嫡出小姐很是怠慢。

    所以裴英娘很享受宫女们的热情,毕竟她们完全是出于好意。

    而且她以后想在宫里站稳脚跟,必须和宫人们打好交道,装乖宝宝什么的,她最拿手了。

    她想起宫女刚刚的称呼,“你叫我什么?”

    圆脸宫女笑意盈盈,“贵主不知道吗?圣人已经让人连夜草拟好敕旨了,要册封您做永安公主,所以羊姑姑才让我们改口哩!”

    羊仙姿出自陇西羊氏,本是名门之后,因为祖父获罪,遭到牵连,没于掖庭,是武皇后近几年最为倚重的心腹之一。她身有官职,但因平时待人宽和,宫人们很敬重她,便不以官职称呼,而是唤她姑姑。

    裴英娘没说话,圆脸宫女以为她欢喜傻了,抿嘴一笑。

    直棂窗外,天光大亮,人声笑语不绝。

    宫女们簇拥着盛装打扮的裴英娘出门。

    一路上碰到的宫人都堆着一脸笑向裴英娘问好。

    裴英娘暗暗想:不愧是武皇后,效率真够快的。

    庭间有积雪,宫人们正埋头清扫路面。

    宫女为裴英娘穿上漆绘木屐,“地上湿滑,贵主走慢些。”

    宫墙之外的钟声遥遥传来。

    如果在裴家,这时候裴英娘可能才起身梳洗。从五更三点坊门开启时算起,鼓楼的钟声要足足响几百声。她每天都是等钟声响到第二百回时才起床。

    裴拾遗看到她就生气,直接把她的晨昏定省免了,她每天待在后宅里,无事可做,只能睡懒觉。

    到内堂时,鼓声渐消。

    已经有人等在廊檐下,眉目端正,气宇轩昂,外着花青色织金葡萄锦广袖袍,内穿密合色圆领绸衫,宝带琳琅,孑然独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天边璀璨的云霞。

    眉宇间隐隐有阴沉之意,不必开口说话,举手投足间已经透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

    宫女们说,八王李旦古板冷漠,不易讨好。

    七王李显虽然骄纵,但心地很好,对人很大方,宫女们更愿意伺候李显。

    至于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都已经成家立业,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宫女们不敢随意点评。

    裴英娘踩着台阶,拾级而上,光明正大打量站在彩绘栏杆后的李旦。

    剑眉入鬓,眉骨清朗,眼眸黑白分明,双唇紧抿,看人时,眼底像是总带着几分警惕和隔膜。

    像掺了冰雪渣子,被他看一眼,冷得人直打哆嗦。

    裴英娘怎么看他,都看不出恭谨温文来。

    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从对方身上偷师,只能硬着头皮接近他。

    最好,李旦被她的敬仰崇拜打动,收下她做跟班小弟。

    跟着老大走,才能活得久!

    裴英娘畅想着美好的未来,爬上台阶,拍拍衣裙,屈身行礼,眉眼笑成月牙儿一般。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豁出脸皮去死缠难打,就不信拿不下李旦。

    李旦低下头,轻扫裴英娘一眼。

    昨天那个穿着单薄袄裙、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永安公主,他的妹妹。

    她这么乖,这么小,踮起脚的话,大概也只到他腰间。

    母亲和王兄李弘最近时有摩擦,朝堂上也不太平。母亲这时候忽然收养裴拾遗的女儿,肯定有所图谋。

    而这个小姑娘还一无所知,天真懵懂,笑得像个憨憨的瓷娃娃。

    李旦摇摇头,抬脚走开。

    裴英娘望着李旦的背影,摸摸自己的脸颊:她是不是笑得太傻了?

    哎,认老大之路,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