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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都说八股取士取的是书呆子,这若是真的,恐怕大明也撑不到万历朝了。
时人在八股上耗费精神不假,只需看看明人笔记,就会发现他们非但专精八股,同样也专精各种花样作死和吃喝玩乐呀!
咳咳,且翻开历代程墨,哪一篇不是言之有物,精妙阐述自己对政治、文化、学术的理解?
“死读书”的目的是“通经致用”。用儒家哲学来利益苍生,维护秩序,这点与后世政党并无二致只是哲学的内容换了换罢。
如果“死读书”变成“读书死”,勉强能落个好学的名头,但凿壁偷光悬梁刺股诸前辈专美于前,怕连个烈士牌坊都捞不着。
最最凄惨的就是“读死书”。这种人非但在后世被人耻笑,在时下也是儒士们最最看不起的人。
儒者可以杀身成仁、全节而死,焉能无能饿死!
你一人无能,诬及天下儒生,罪莫大焉!
郑岳听了又气又恼:“现在听来,你这腐生,全不明白圣人教诲!来人,将他重笞五十,叉出场去,禁他终身下场!”
大明律里的确有禁止考试的条款,不过那是针对科场舞弊,以及因为别的犯罪事实被剥夺功名。至于郑岳现在这个惩罚,属于气头上一时没管住嘴。
虽然没有法律效力,但估计那可怜的春秋义士会当真不敢再下场考试。
可见普法工作是多么地重要!
徐元佐看得入神,竟忘了起笔作文。直到那人被拖了下去,一会儿工夫便传来噼啪地荆条打肉之声,他才猛然想起:哎呀,可别把老师改过的文章忘了!
徐元佐从读书到下场考试,写过的八股文只有一篇。正是:“子使漆雕开仕”。只是考场中当然不能用自己写的,而得用老师一个字一个字改过的版本。
徐元佐自从用了四角号码这么高端的金手指,背书速度不快,但是胜在准确率高。何况文章必有韵律,上下皆成文义,所以默写出来更不会错。
四百余字的文章。只半个时辰便在稿纸上写就,然后假模假样地涂涂改改,再用馆阁真书誊抄到答卷纸上。
不一时,万鑫荣便转到了徐元佐座位前,拿了印章在稿纸上百余字的地方盖了印。
科场舞弊中有一招十分常见,便是交卷时用买通的关节换上枪手的卷子。自从稿纸用印,答卷和稿纸内容不一,便容易查出弊情了。
据说这种作弊法远多过买“关节字眼”和收买主考官,可见官员的操守的确比吏员要强太多。起码收买成本就要高出许多。
又过了一会儿,礼房书吏也过来了,斜着眼睛先看徐元佐,再看纸上文章。看了又看,看得徐元佐脸上发麻,浑身上下像是有虫子在爬,只是怕犯了考规才忍住没有说话。
只见礼房书吏突然抚掌蹴地,引来众人侧目。
你是来逗我的?
徐元佐不由暗骂。
“县尊!区区正发现了一篇极佳的文章。怕是金殿唱名亦无不可!”礼书声音洪亮,虽是对县尊说话。却让大半个考场都听见了。
徐元佐心中一颤:这是粉是黑?一时难辨,且闻其言,观其行再说。
郑岳也是稳得住的,沉声道:“喻书吏,考场之中,慎言!”
喻书吏却不压低声音。只道:“老爷只需将甲字五八六号考生的卷子提来,一看可知。”
郑岳暗中怀疑,还是道:“去提来。”
立刻有两个胥吏跟了喻书吏出来,走到徐元佐面前,打了躬。道:“公子,主考传唤。”说罢,又替他取了卷子。
徐元佐轻轻打了个躬,跟着两人走了。
郑岳的随堂立在北三间的西间,仪容威严,见了徐元佐,又看了喻书吏递上来的卷子,面色始终不变。
徐元佐只觉得自己的观心察人之术被废弃多半,竟然不知道郑岳此刻所想,看来还是有待增广阅历,尤其要多接触些城府深重的官员。
“这文章,只是寻常。”郑岳轻轻将文章往案上一推。
“老爷明鉴!”礼房书吏连忙示意县学教谕上前,给他也看了这卷子。
老教谕是个举人,年过六十,耳聋眼花,看情形是熬不到升知县的一天了。虽然是不入流,但好歹也是学官,老教谕上前,接过文章,原本呼哧如风箱的呼吸声顿时激烈起来,赫然成了大!风!箱!
“此文读来令人神清气爽,丝丝入扣,乃是以古文入时文的典范。更难得是典故朴素,炼字精准,博雅洪范,真个是拿到金銮殿也能搏一搏的好文啊!”老教谕放下卷子,朝前凑了凑:“县尊,这卷子若是不发红案,天下读书人都会为之哭诉啊!”
“依定制,学署教官不可阅卷,你可是收了他的好处!”郑岳冷声道。
“岂敢!”老教谕连忙躬身,道:“属下只是以儒学之身,说句公道话罢了。”
“老爷,国朝既然以文章取士,这等文章怎能让他遗珠在野。”喻书吏又道:“若是叫士林得闻,岂非污了老爷的名声?”
“唉!”郑岳突然长叹一声:“真是磨人!我早跟你说,今次不要入场吧?如今你倒说说是取还是不取?”
这话却是对徐元佐说的。
徐元佐此刻哪里还会不明白,分明是郑岳安排了演员,要演一出《内举不避亲,慷慨给案首》的戏码!
既然是戏码,那就贵在一波三折啊!
“恩师,学生年纪还小,读书不稳,若是侥幸过了,恐怕日后读书更加浮躁。”徐元佐顿了顿:“说好这次只是来观场,并非想中,请老师黜落吧。”
喻书吏连忙叫道:“啊!原来竟是县尊高足!名师出高徒,诚不我欺。”他走到徐元佐面前:“世兄,你误矣!”
徐元佐装出一副懵懂的模样:“啊?敢请指教……”
“童子试的文章日后都会在府、县学之中刊行,到时候外人不知所以,见你这般好卷子都黜落了,而入学的没一个比你更好的,这叫士林如何评说县尊?若是知道内情的,说县尊清廉操守堪比古人,然后背地里却要说:县尊这是为了自己名声而不顾进贤进才的大节!
“更有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县尊没有识人之能呢!”
徐元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那如何是好?”
万鑫荣在一旁看着喻泰做戏,心中吃味,暗道:真要想不取有什么好麻烦的,污了卷子一了百了!对了,怎能让那厮占足了好处?
万鑫荣朝前一蹚,一个深深的躬几乎到地:“老爷,取了吧!”
喻泰见万鑫荣出来摘桃子,也连忙躬身到地:“老爷,取了吧!怎能叫得案首的卷子黜落!”
那老教谕福至心临:“老爷,此卷非案首不可!”
徐元佐只是深深垂下头,以免笑场。
“元佐,既然众人都在为你求情,也亏得你今日这篇作文大有长进,我便先取了你。”郑岳道:“不过若是有更好的文章出来,你这案首怕也保不住。”
徐元佐连忙正色道:“一切但凭恩师公断!”
“你且等开了龙门就先出去吧。”郑岳道。
徐元佐收拾心情,躬身告退,回座位里收拾东西,坐着吃攒盒里的点心。直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有人陆陆续续交卷。
他们之中有的破题能够抓人,郑岳便当场阅卷,给个“中”或是“不中”的准信。若是可进可出,则再面试两句,也有中的,也有黜落的。
因为郑岳早就有心要多送些人去府试,所以取中的要比黜落的多一些。
这些人并不能再回座位,只等在门口,等积满了十个人,衙役才会大开龙门,放他们出去,谓之放牌。
徐元佐混在这群人中出去时,唇上还带着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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