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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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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书是弱质女流, 单论掌力, 远不如男子稳健,此时惊怒交加,一巴掌过去,脆响一声之后,竟硬生生叫承安脸一侧。

    承安先前还有所不明, 这记耳光落到脸上去, 再去想自己在书上的标注, 猛地反应过来。

    再扭头去看她面容,不出所料, 既惊且怒, 另有羞愤。

    那标记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随手摘录一句诗, 略经修改, 成了谜语罢了。

    谜底,是她的名字。

    她这样敏慧, 略加思索便能明白,被戳穿其实也不奇怪。

    他明白过来了, 周遭内侍宫人却反应不及。

    前不久皇后还同楚王有说有笑,这会儿却猛地变色, 面容铁青, 怒意难掩,怎么看怎么叫人惊愕。

    更不必说她震怒之后,甩出去的那记耳光了。

    虽说嫡母管教庶子理所应当, 但由于年龄相近,皇后为人也不苛刻,对待楚王大多是很和气的。

    这会儿,怎么就……

    红芳和红叶是她心腹,见皇后与楚王皆是不语,面色难言,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娘娘……”

    锦书心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找不到头绪的毛线,又像是怒意之中烧起的炭火,灼烫到她的舌头,即使是听见她们叫自己,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敢?

    儿子对继母动了心思,传出去之后,两个人还要不要脸,要不要做人?

    她的承熙,又该遭受怎样的非议?

    寻常人家里生出这种心思尚且不该,皇家里出这种事,更是取死之道!

    惊怒之下,她想也不想,便一记耳光扇过去,既打他有这种心思,也打他胡思乱想,极有可能将两人一起拖进深渊。

    红叶的声音适时地将她从混乱中唤醒,不动声色的看一眼周遭内侍宫人,她勉强压下火气,将手中那本书籍卷起,重重拍到案上:“沈太傅行事端正,举止恪礼,便是严厉些也是有的,你怎能因他训斥,而在书上写如此狂悖之语?”

    倘若这件事被披露出去,造成的恶果委实是太大了,甚至于大到锦书这个皇后,也无法解决的程度,她不得不将此事压下。

    否则,倘若事发,世人会怎么说?

    继子诚然有错,但是不是继母也不端庄,所以才叫人生了妄念?

    这世间的言论,本就对女人苛责,一丝一毫的瑕疵也不能容忍。

    朝野之上,乡民之间,皇族的脸面往哪儿摆,圣上的脸面往哪儿摆?

    锦书即使是皇后,即使是生育太子,大概也只会沦为声誉的牺牲品,一条白绫,一杯鸩酒,了结此生。

    碍于皇家名声,等闲不会发生废后之事,但她的儿子,此后将要怎样在皇宫生活,怎么在父皇面前立足?

    当她的母家出现在圣上面前时,圣上真的不会心怀芥蒂吗?

    流言能杀人,越是高位者,越是如此。

    这牵扯的太多了,锦书不敢冒险。

    “确实是我冒失。”承安定定看着她,一颗心似乎是破了一个大洞的船,正疯狂的往里灌水,冷飕飕的。

    如此顿了一顿,他顺着她的意思,言不由衷道:“前些日子被沈太傅训了几句,心生不满,又不敢直接去说,便在书上骂了。”

    好在他还没昏头,知道遮掩过去。

    锦书深吸口气,叫自己心绪平和下去,不要太过失态,叫人多疑。

    本朝素来尊师重教,沈太傅博学鸿儒,声名广播,承安既然称呼他一声太傅,便要格外敬重,即使身为楚王,也不得轻狂悖礼。

    红芳与红叶在甘露殿这样久,同承安虽不算相熟,但秀娘为人和气,时不时的还会做些点心帕子相送,总也有几分情分。

    皇后骤然间发难,她们吃了一惊之后,便在侧观望,倘若事情并不严重,便试探着为承安说说情。

    待到锦书说了原委,红叶方才面露淡淡责备之意,轻声向承安道:“奴婢妄自说几句话,殿下可别生气。”

    承安如何不知她是要为自己开脱,可是这会儿,开脱与否,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这只是一个幌子。

    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低下头,居然笑了。

    “是我荒唐,”他面上适时地出现几分羞愧之色,抬眼去看锦书,目光之中却是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伤感:“红叶姐姐是娘娘身边人,说我几句也理所应当。”

    他肯松口,就没什么大碍,红叶听得舒一口气。

    要是年少气盛,为了脸面非要同皇后对顶,那才是蠢呢。

    “沈太傅的学问,连圣上都是称赞过的,人又上了年纪,若是在学业上责问几句,可真是怪不得人家,”小心的看一眼皇后神色,红叶打圆场道:“您偷偷在书上写字骂人家,可就不对了。”

    “是呀,”红芳也道:“娘娘最是尊师重教,可看不惯这种事,一时激愤,便打了您一下,说起来,也算不得过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确实,”承安低垂着眼睛,随即又去看一侧面色难看的锦书,轻轻道:“是我该打。”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后既然由着她们在侧劝说,显然也不想闹大,红叶定下心来,向承安道:“殿下跟娘娘认个错,再向沈太傅致歉,这不就成了吗。”说着,便以目光示意他服软。

    承安感激她们好意,却也知道这事儿不是这么容易掀过去的。

    他犯的事儿,可不是私下咒骂太傅,而是……

    身为庶子,觊觎嫡母。

    被谁知道了,都得拖进祖祠打死的。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是过错。

    人有七情六欲,哪里又是能自然而然控制的。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没打算做个世人眼里的好人。

    太累了。

    说归说,可是,见她这样惊怒,而无丝毫悸动之意,他也会觉得伤心。

    心底似乎是碾碎了一颗黄连,细细的沫儿冲了水,说不出的苦。

    承安也不分辨,一掀衣袍,在她面前跪下,道:“此事确实是我鲁莽,被娘娘管教,也是寻常,如何敢说是过分?”

    他低垂眼睑,目光在她裙摆上的玉兰花瓣儿上停留,徐徐道:“娘娘与我有大恩,万死不能辞,莫说是管教,便是打杀,我也说不出二话来。”

    红叶同秀娘相熟,对这位素来冷脸的楚王却也泛泛。

    那会儿开口时,还怕他不识好人心反驳,哪知道这位素来颇有风骨的楚王说跪就跪,一张嘴,话说的比什么都好听,委实是吓了一跳。

    不过也是,她在心里想,皇后得宠,膝下又有太子,恩遇颇深。

    楚王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王爷,前不久,好容易有机会翻身,却硬生生被他自己给搞黄了,这会儿肯服软,大概是知道要找个依靠了吧。

    几个宫人有所不知,锦书心中却是一片清明,正因为如此,眼底风霜才愈盛。

    他口口声声说的,哪里是感激,分明是……

    然而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她还真是不能说什么。

    奸猾。

    “去找沈太傅致歉,然后回你的地方去,将《孝经》抄十遍,”将案上那本书拿起,她信手扔到他面前去,淡淡道:“滚吧。”

    “是,”承安似乎深吸一口气,顺势起身,看她一看:“是我冒犯,娘娘怎么罚都好,只是不要动怒伤神。”

    锦书没答话。

    承安自讨没趣,倒也不觉什么,轻轻颔首示礼,捡起地上那本书,转身走了。

    锦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复杂,许久许久之后,才轻轻叹一口气。

    “楚王殿下长于武事,却不擅文辞,”红叶打量着她神色,小心翼翼道:“沈太傅端恪性严,偶然间训斥几句,少年逆反也是有的,娘娘别同他计较便是了。”

    “是呀,”红芳也道:“相对而言,楚王殿下的进步已经够大了。”

    “尊师重道都不知道,学武学的脑子都傻了吗,”锦书心中一片混乱,余怒未消,却也不好太过,叫人看出端倪,勉强道:“正该叫他回去反思,清醒一下才是。”

    皇后既然这样说,显然并没有非要揪着不放的意思,过一阵子便好了,红叶与红芳松一口气,笑着转了话头:“太子殿下出去捉蝴蝶,这会儿也不知道到手没,娘娘不妨瞧瞧去。”

    “走吧,”锦书压下心中杂乱心绪,微笑道:“再不过去,怕是要哭了。”

    承安回到偏殿时,秀娘还在窗边做针线,乍一看他,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等到他走到近前,才瞧见他脸颊上通红一个掌印,不知是用了多大力气,才留在上头的。

    宫里头有资格打他的不过两人,圣上这会儿又在含元殿,所以究竟是谁打的,便一目了然了。

    “你干什么了,”秀娘同皇后说过话,知道她是极和气的,反倒是承安,身上总有种淡淡的阴鸷在,倒没往皇后找茬那儿想,而是惊道:“竟惹得娘娘这样生气?”

    “没什么,”承安坐到一侧的凳子上,淡淡道:“我骂了沈冲几句,娘娘生气,就打我了。”

    “该打!”秀娘虽在深宫,却也知道沈冲大名,闻言怒道:“沈太傅多大年纪,能教导你,是你的福气,怎么能背后骂人?娘娘打得好。”

    承安抿着唇,没说话。

    秀娘素来崇信尊师重道,这会儿听他如此,自然生气,只是见他这般沉默,再看脸上红肿起的掌印,终于心疼起来。

    “记得这次教训,别口无遮拦,”她去外头打水,想要给他敷一敷脸,叹气道:“娘娘做的没错,你别记恨。”

    承安依旧沉默。

    秀娘早知他脾气,倒也不觉奇怪,再次叹口气,往殿外打水去了。

    承安雕塑一般,坐在原地不动,如此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往内殿火炉那儿去了。

    秀娘早年辛苦,身上落了病根,受不得寒,直到这会儿,内殿暖炉也不曾停。

    他走到那暖烘烘的炉前,拿着那本书,随手打开了盖子,想要投掷进去。

    可是不知为什么,手刚伸过去,就停下来,翻到了他标注的那一页。

    静默的站在那儿,任由暖炉的盖子开着,他看了许久。

    那还是他最开始习文时,见到两句话时,偶然有感写下的。

    微微笑了笑,他没再迟疑,将那本书丢进暖炉里,看着灰黄色的色泽盈上纸面,然后是倏然转暖的晕黄,火苗舔舐之后,转为惨淡的白灰。

    就这样结束了。

    但那两句话,还是会在心里浮现,清晰的像是第一次听见时一样。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