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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冬去春来,对闭塞视听的宁以沫来说,既无失落,也无期待,就那样倏忽间流转而过了。
盛春再来时,她偶尔也会像去年那样凭栏眺望,只是一切都是不咸不淡的,花开得不咸不淡,她活得不咸不淡,她身旁的人也亦然。
那天以后,辜徐行和陶陶并未如她所想般在一起,辜江宁也没有从陶陶身边淡出,一切照旧,他们还是保持着那种微妙的三角关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宁以沫是看不懂他们了,她也不想看。
那年三月,辜振捷的调令下来,他先一步去北京就职。
徐曼则留在聿城,一面陪辜徐行迎接高考,一面准备举家迁去北京的事宜。
家里的东西分批次地往北京运送,贵重值钱的已先一步送走,而那些不值钱的零碎自然是能丢就丢。
等到四月里的时候,该搬走的都已经搬走了,甚至连辜徐行收藏的所有航模都送去了北京,只有宁以沫房间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动。
哪里又会有人关心她的东西重不重要呢?
一种苦涩的不安从宁以沫心底滋生出来,她有一种预感,也许有什么格局就要被打破了。
随着她的不安日益以增,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了。
是年五月,随着首例甲流病患被报道,一场肆虐全中国的甲流气势汹汹地袭来。
那段时间,整个一中里都弥漫着84消毒水的味道,课桌上、垃圾桶里到处可见甲流预防知识传单。学生们都人心惶惶的,无心学习,有些胆子小的学生甚至要求家长向学校请长假。
然而,受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的高三学生,他们既要抵抗高考临近的压力,又要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袭来的病魔前忐忑度日。
生活和出行的巨大不便波及了每个人,由于北京是重灾区,徐曼不得不停下搬家工作,并且日夜担心在北京的辜振捷。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那年的高考来得不声不响,甚至有些灰头土脸。
高考前夕那天,一中给全校学生放了三天假,一来是给高三考生腾出考场,二来是避免不必要的喧嚣吵闹。
高考开考的那个早晨,宁以沫醒得非常早。
她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默然起身,穿好校服,戴上口罩出了门。
宁以沫到一中时,四面人山人海。
一中的大门紧闭着,只留下一条一人宽的过道。准备参加高考的学生在过道外排起长龙,接受体温测量。
虽然学校不允许家长接送考生,但一中的铁栏杆外还是挤满了家长。
宁以沫挤在人群里,双眼静静地看着排队的高三学生。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大约是想做个见证,因为这场高考落幕后,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很可能就要和她分道扬镳了。
辜江宁是他们中来得最早的,没人来送他,他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地来了,摘下头盔那一瞬,宁以沫看见他的右脸红肿了一大片。他表情阴郁地走到队伍最前面,推开挡在前面的老师和医生,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去。
陶陶是第二个到的,她从自家的车上下来,戴了一个骷髅头口罩,打扮得像欧美大片里的XX女侠。她明显没有把高考看在眼里,即便在这一刻,她也只想着好玩。
辜家的车逼近八点半才到,辜徐行下车后,徐曼摇下车窗,热切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回了一句话,随着最后一拨人进了大门。
宁以沫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满心的思潮剧烈地涌动着。
就在这时,徐行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直直地往人群中看去,没有片刻迟疑,就对上了她的眼睛。他隔空久久地凝视着她,末了,轻轻地点了下头,转身稳步朝大楼里走去。
次日,高考最后一门考完,一中敞开了封闭的大门。
压抑了一整年的毕业生不约而同地站在走廊上,将课本、试卷撕碎了往楼下丢。
整个校园里到处飘飞着雪白的纸屑,像是一场六月飞雪。
校方破天荒没人来管,因为管也管不住。
高三各班级的最后一个班会是有关毕业晚会的,校方要求全高三年级的同学于晚上七点准时到大礼堂参加毕业晚会。学校文艺部早已安排特长生准备好了部分歌舞节目,要求其余师生踊跃去文艺部报名,准备晚上的演出。
结果到了晚上,很多考得不尽如人意的学生根本没有来参加毕业晚会,倒是其他年级、其他学校的人来得比较多,理由只有一个——主持人是闻名遐迩的陶陶。
宁以沫也参加了那天的毕业晚会。
那天的晚会准备得极其粗糙,大礼堂的前排坐满了学生老师,晚到的人便七七八八围在后面,吃零食的吃零食、喝酒的喝酒、谈恋爱的谈恋爱,干什么的都有。
宁以沫和辜江宁、辜徐行到的时候,已经在调灯光、音响了。化着大浓妆,一袭红礼服的陶陶忙着试音,根本无暇顾及旁人。人群后面,好几撮外校男孩拼命地朝陶陶吹口哨。
辜江宁从礼堂后排拖了一张课桌出来,又搬出三张废弃的椅子。宁以沫配合地拿出纸巾,细细地擦拭起来。辜江宁环顾四周一圈,跟他二人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辜江宁前脚刚走,陶陶就从幕布后转了出来,快步走到辜徐行面前,拽着他就走:“男主持人感冒了,来不了了,赶紧帮我救场子。”
辜徐行还未来得及拒绝,就被她风风火火地拽去了后台。
等辜江宁抱着一大堆零食啤酒回来时,晚会已经在钢琴声里开幕了。
弹钢琴的是高三年级的艺术生,身材细瘦,长相甜美,后面这群边缘人哪里顾得上欣赏节目,纷纷议论着那位钢琴女的生平八卦。所以,传到宁以沫耳朵里的全是嘤嘤嗡嗡的议论声,那低微的钢琴声,倒真的像漂在遥远的海上。
钢琴演奏完毕,聚光灯亮起,陶陶携着穿一身白色西装礼服的辜徐行出场。
雷鸣般的掌声落下,一阵更喧哗的嗡鸣声传来。夸辜徐行帅的,夸陶陶好看的,贬低陶陶的,说他们金童玉女的,说他们穿得像结婚礼服的,不一而足。
宁以沫静静地看着台上的辜徐行,那么俗气的礼服穿在他的身上,居然也很熨帖优雅,衬得他面容清俊,气度沉稳。
宁以沫恍然看着灯光下着正装的他,生出了些似是而非的陌生感。她晃了晃头,努力回忆他穿校服,穿休闲装的样子,居然有些想不起来了,好像他天生就是该着正装,站在聚光灯下的。
这样的他,真的很完美,台上的两人,怎么看都像是天生一对。
她看得出神,辜江宁忽然将一罐啤酒递给她:“喝吧,心里痛快点。”
宁以沫看着那罐酒,听从了心底叛逆、放纵的声音,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啤酒的味道寡淡苦涩,却没有白酒那种攻击性,她皱了皱眉,借着刚才那股气势,又灌了一大口。
辜江宁漫不经心地撕开一罐酒的拉环:“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爽快的时候。”
宁以沫不知不觉地喝了整整一罐酒下去,一股热热的躁动在身体里升腾起来,她忽然特别想找个人说话,又想躲着一个人哭,那些被她压抑多日的情绪蠢蠢欲动。
她疑心自己醉了,可是她的脑子反倒比平日更加清醒,一些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在这股呼之欲出的情绪里都想通了。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兴许在酒精的刺激下,另外一个自己被激活了?
她红着脸又去拿另外一罐,小口小口地抿着。
台上轮番上演着水平参差的节目,宁以沫晕晕地看着,她觉得没刚才那么难受了,因为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的身体变得很软,连支撑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哪里又还有计较什么的力气?
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牵挂的感觉真的很好,如是想着,她又去抓面前的酒,一口一口地往下吞。
辜江宁拿手在宁以沫眼前晃了晃,她看见他的嘴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使劲辨听身边的声音,灌入耳朵里的全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她轻轻地趴倒在桌上,迷蒙睡去时,依稀听见一个啤酒罐掉在地上的声音——“啪”。
宁以沫是被一阵尖叫声吵醒的,她吓得坐直身体,茫然向四周望去,见自己还在那个大礼堂里,不禁有种黄粱一梦的虚幻感。
她头昏脑涨地往旁边看去,辜江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此时,晚会已经快落幕了,台下的人癫狂了般朝台上的主持人起哄:“我们要对唱!对唱!对唱!”
台上的两人有些措手不及,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对唱,对唱!”
陶陶看着下面群情激昂的观众,咬唇想了想,凑过去跟辜徐行说了几句耳语。见他点头答应,陶陶转过头来对着观众说:“那我们就唱一首《铁血丹心》吧!”
下面的人静了静,纷纷叫了起来:“我们要情歌对唱!”
毕业离校,意味着花季雨季的结束,他们的起哄,其实是对美好爱情求而不得的憧憬。
陶陶和辜徐行对视了一眼,他们对台下同学的要求,都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体谅。他们关了话筒,商量了一阵。末了,陶陶打开话筒:“那就《相思风雨中》吧。不过有个要求,大家一起伴舞吧。”
她话音刚落,顿时响起满堂喝彩。
怀旧的前奏应声响起,一束暖色调的柔光落在两人自然牵起的手上。
像有一把匕首骤然捅进心口,宁以沫失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难解百般愁,相知爱意浓
情海变苍茫,痴心遇冷风
分飞各天涯他朝可会相逢
萧萧风声凄厉暴雨中
……
啊……寄相思风雨中
啊……寄痴心风雨中
原本凄艳的歌词,被他们唱来,竟是那般缱绻婉转。
那把刺进心里的匕首狠厉地搅动着,宁以沫死死地抓住桌角,直抓得指节发白。
不过是三五分钟的歌,却长得叫人难耐。
宁以沫看着眼前双双对对起舞的人,又看看洞开的后门,脸色煞白地朝那里走去。
在台上唱歌的辜徐行一早就发现了宁以沫的异状,一首歌唱完,他匆匆谢幕,来不及脱掉礼服就往外跑。
偌大的校园里,四处亮着明晃晃的灯。
他往校门口追了几步,一眼就看见一个柔柔弱弱的白色身影在往多媒体大楼里走。
他隔着人群大声叫她的名字,她却全然不察,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走。
他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却没有叫住她,默默地尾随她往天台上走去。
夏日的天台被四面刺槐的浓荫遮住,斑驳的月影、灯影落在灰白的地面上。
宁以沫缓缓地爬上辜徐行素日读书的台阶,站在一盏路灯下,扶着铁栏杆眺望远方。她的站姿笔直,瘦削的背影看着很柔弱,却不娇怯。
温热的夜风将撩动着她的长发,在她的衣襟、裙角出鼓胀,让人生出点错觉,只要她这样纵身一跃,就会凭虚御风而去。
这个联想让辜徐行惊了一下,他快步上前,叫了一声“以沫”。
宁以沫应声回过头来,淡淡看着他。
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一片反射出月光的湖泽。但是她的眼神很空洞,像是在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又像什么都看不见。
他嗅到她身上的酒气,轻轻地蹙了下眉,试图向她走去。
“你别过来。”宁以沫冷冷地说。
“你醉了。跟我回去。”他不容反抗地下命令。
宁以沫忽然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我不回去!你凭什么管我?”
一句话吼完,她脱力地跌坐在台阶上,自以为很大声地说:“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凭什么让我往东,我就一定要往东?我一点要不想回那个家,因为一回去,我就要提醒自己是个可怜虫,是个被人用同情心、内疚感圈养起来的阿猫阿狗。”
她使劲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是脚底下绵软软的,怎么都站不稳,耳边,像有一群烦人的蜜蜂在飞舞,她用力挥了挥,喃喃地说:“我不想回去。我谁都不想见,尤其是你。你时好时坏,时冷时热,一会儿给我很多希望,一会儿又把我的希望全拿走。”
辜徐行一言不发地抓住她挥动的手,将她从地上拖起来:“跟我走。”
她摇摇晃晃地推他,瞪着他说:“其实我特别讨厌你,比江宁哥还讨厌你。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从来没有认识你。不过现在好了,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再也看不到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苍白秀气的脸上浮现出孤独无助的表情,空洞迷茫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莫大的悲伤:“再也看不到了……”
像有什么在心口蜇了一下,辜徐行深吸了口气,忽然低头朝她唇上吻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自己的思绪都震乱了。
他怔怔地松开宁以沫,脑袋一片空白地看着她。她依然那样哀哀地看着他,仿佛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脸上、唇上还是本能地透出了一层迷人的嫣粉。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揽过她的腰身,一股温热传递到他掌心,那团温热沿着他的手心烧进心里,他觉得身体像是猛地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含住她濡湿柔软的双唇。他呼吸之间充斥着她的气息,他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这一刻,他不想寻找理智,他贴着她的唇,脉脉辗转,继而试探性地探出舌尖,抵开她的唇齿搅动起来。
宁以沫圆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她已经醉得不知今夕何夕了,她觉得好像有人在拿勺子喂她吃果冻,那果冻滑溜溜的,却一点也不甜。可是那种感觉又不像是在吃果冻,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抱紧面前的人,努力含住那颗滑动的果冻,使劲吸了几下,想往下咽。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回抱住她,紧贴着她的身体,越吻越深。
他的手沿着她的背部曲线一路往下,触上她后背光裸的肌肤,那里的每一寸曲线都透着神秘的诱惑。他微颤着咬住她的唇,灼热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上移去。
宁以沫本能地绷直了身体,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就像一瓢冷水兜头淋下,辜徐行骤然清醒了过来。他收回手,羞愧地将她裹进怀里,席地坐下。
他的脑子嗡嗡直响,一颗心狂乱地跳着。他屏着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身体里的燥热才渐渐退去。
夏天的夜燠热难当,半梦半醒的宁以沫只觉胸口像有火在烧。脑子里放电影似的过着些画面,时而是毕业晚会,时而是爸爸纵身跳进火海,时而是自己站在人去楼空的辜家院子里,时而又是陶陶和辜徐行结婚的场面,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天旋地转。她蹙着眉,轻轻地说了句:“哥哥,别丢下我。”
朦胧间,一只手从她的眼角抚过,又轻轻地落在她的头顶。
“不会的。”
那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眉骨,抚她的脸颊,落在她的唇上。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是无论世界怎么变,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