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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承铎被召进宫中议政。傍晚他刚从北书房出来,就见哲义候在殿外。到了无人处,哲义低声道:“府上出事了,徐夫人死了。”承铎吃了一惊,站住想了想,一言不发地出宫回府。京城百姓得以瞻仰了一下五王爷纵马穿街的身姿。
承铎到了府门前下马,门前的侍卫行带剑礼,承铎只扫了一眼,直接赶到了后面他的书房外。东方衣袂翩翩地站在外面,似乎好整以暇地看着风景,见了承铎,往书房外耳室里做了“请”的姿势。老余正在耳室坐着,几个厨房里的丫鬟仆妇站在那里,他见承铎进来,也站了起来。
承铎脱下外套甩给哲义,问道:“怎么回事?”
老余禀道:“夫人未时初刻在房中咯血,后来渐渐不支,挨了一刻,便去世了。现在停在房里,王爷要去看看吗?”
“捡要紧的说。”
老余便道:“种种症状来看像是中了毒。那边院子里李嬷嬷已经派了人,厨房里的人今天当值的我都已经扣在这里了。”
承铎望向东方,东方点了点头。
“中毒,哼。”承铎冷哼了一声。
老余又接道:“另外,夫人的丫鬟绿翘咬定茶茶在夫人的点心里下了毒,我已经把绿翘看守起来了。”
承铎沉吟片刻,问:“茶茶在哪里?”
“李嬷嬷带去了。”
承铎扫了一眼站着的人,道:“先把她们叫来,你把绿翘也带过来。”他转身出了耳室,进了书房正厅。
不一会儿,李嬷嬷带着茶茶进来。承铎盯着茶茶看,茶茶今天倒泰然自若地回望着他。他两人这样对望时,老余带来了绿翘。绿翘哭得眼睛红红的,跪倒了擦眼泪。承铎直接问她:“绿翘,你说茶茶毒死了夫人。有什么佐证,你别怕,从头到尾一一说来。”
绿翘抬了头,说:“夫人午后还好好的,过了两个时辰就嚷身上不好,后来就咳得厉害起来。我报了吴总管,说要请大夫。大夫还没来时,夫人就……”她拿了张绢子又要抹泪,承铎看她这架势就皱起了眉头。
绿翘哀婉了一会儿,指了茶茶道:“她仗着王爷宠爱,一直对夫人不甚恭谨。下午我去厨房里吩咐她们给夫人做粥,看见她在那小厨房里放点心。一定是她往夫人的点心里下了毒,夫人才会这样的。”她说完又哭。
承铎转过头不看她,叫老余:“去问问耳房里的人,有没有看到这回事。”
老余道:“问了,都说不知道。茶茶有时从后廊直接进小厨房。那边李嬷嬷不在时,她们也不能进。厨房里忙乱,都说没注意。”
“他们倒是糊涂得好。”承铎向绿翘笑道,“你主子今天都吃什么了?”
绿翘想来想去说:“早起喝了半碗羊奶羹,后来吃了苡仁茶,吃了点心,还有隔天要喝的养生药。午膳用了半碗饭,配了清酥鱼排、连心黄瓜,还有一碗蒸的乌鸡汤。另外两样菜,我没见她动。午后夫人歇中觉,没多久就说不舒服了。”
这一番话说来,此事就难查了,不独独是厨房的人,徐氏房里的人也脱不了干系。老余插话道:“我已经派人查了厨房,食材都是今早进的,没有问题。”
承铎转头问茶茶:“你一天都做什么了?”茶茶眼眸一转,望着李嬷嬷,李嬷嬷代她答道:“她今天起晚了,快午时我过来叫姑娘,姑娘才起来。”她这样说的时候,众人当然都看着茶茶,茶茶的脸便红了起来。她这扭捏的情态一出,大家多少也就知道她为什么起晚了。
承铎心里暗叹,茶茶真是个人才!她虽不会说话,却能把各色表情运用自如。须知说假话容易,做假脸色却很不容易。从前在军中,连承铎都差点以为她果然胆小怕事,懦弱无知。承铎盯着茶茶,又问:“然后呢?”
李嬷嬷道:“我叫了她起来,因为后面丫头有事找,我就过去了。回来她也没出来,我再来看,她摔了一跤,把王爷书房的书架碰倒了,书撒了一地。我让她把书收好,茶茶央我请东方先生来帮忙理一下书。我想着她把王爷的书弄乱了也不好,就请东方先生过来了。茶茶下午便在这里整理这一架子书。”
“哦?”承铎眯起眼睛望向茶茶,话却是说给东方的,“如此说来她今天一天碰巧都没出过书房了?”
东方一直站在那里没说话,此时凉凉地说:“是,我过来扶起书架后,也一起把书放回去了。茶茶姑娘怕你怪罪,想凭记忆把书摆成原来的样子,我一直帮她放书——直到夫人那边出事。”他这样说时,脸上却带了些自嘲。
这番话的侧重很明显。那书架有一人多高,最高一层承铎伸臂能拿到书,茶茶是够不着的。她把东方拖在这里,就是要人证明她一下午都在书房哪里也没去。东方与承铎四只眼睛都盯着茶茶,茶茶站在当地,颜色不改。
承铎便问她:“怎么回事?”
茶茶慢慢做口型告诉他:“没站好,摔了。”
“你就这么容易摔跤?”
茶茶头一低,手一扭,“说”:“腿软。”
承铎就笑:“怎么软得把书架都翻了?”
茶茶神色诚恳,连“说”带比画地比给他看,大意是她去拿上面那层的一本书,不小心摔了。
承铎截断她,骤然问:“什么书?”
茶茶毫不犹豫地“答”:“《六韬》。”
承铎记得那本书确是在最上层,便又问:“这整架书怕有四五百斤,比你重得多,你摔得有多重,居然把它碰倒了?”
茶茶比画说她垫了一个凳子,站在凳子上,没站稳,向后一倒,拉到了书架上的竹竿子,把书架拉倒了。她很尽心地现场端过凳子来演示了一遍,只是没有真的拉翻整理好的书架。
承铎看那圆漆凳子,确实有磕碰的痕迹,想了片刻,又问:“这书架比你高,面向你摔过来,你就躲得这么伶俐,一点没砸到?”
茶茶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时候就不腿软?”承铎凑近她,暧昧地问。
茶茶轻轻地做口型,有点小乖地“说”:“侥幸。”
承铎觉得每次这么盘问她都是一番艰难的斗智斗勇。茶茶若是决心骗人,必能骗得滴水不漏,无论什么理由总能给你糊弄过去。你明知道她说谎,可就是挑不到她的毛病。
绿翘本站在一边,如今众人都不出声时却突然道:“她早上说不定就去厨房了,做下坏事却回来装睡!”
承铎淡淡道:“你方才说的是下午看见了她,可她下午并不曾去厨房。”
绿翘一愣,言辞有些闪烁道:“夫人昨晚说累了,睡得早。今早上起来也不好,中午就不舒服了。她昨天下了毒在那点心里也说不定。”
承铎冷笑道:“照你这么说夫人昨天晚上就不舒服了,这是暴病,怎么叫中毒。茶茶今天一天没出去,你却编谎话赖她,硬说是她今天下的毒。”
绿翘急了:“不是的,是夫人说一定是她!”她手指着茶茶,“夫人没病,是她用毒把夫人毒死了。”她见承铎看着自己默然不语,语调越发急促,指了茶茶说,“不是今天就是昨天!她是个奸细!她……”
承铎骤然打断她道:“夫人病得糊涂了才说这样的胡话!念在你是太过伤心,有些心志不清,暂且不问你的罪。老余,你找人把她看守起来,要是她还这么说胡话就找个大夫给她看看,吃点安神药。”他既叫的是老余,便不是内府的丫鬟仆妇,而是外院的侍卫把绿翘拖了出去。
绿翘叫道:“王爷……”已经被哲义敲晕了过去。老余看承铎眼色,承铎微微一抬下巴,老余便转身跟了出去。
承铎看了一眼屋里的众人:“夫人暴病而亡,你们就该老实些,别风言风语地乱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谁若是也像绿翘一般神志不清,本王绝不轻饶。李嬷嬷,这个意思你替我告诉下去。后事该怎么办,你就办一办吧。”承铎说完,看了东方一眼,径直出去了。
东方转身跟着他出了门。
一径出了王府,承铎骑上马在大道上奔驰起来。东方也牵了马,跟着他一路向西,直跑到城郊山野下。远树含烟,一片暮色。承铎跳下马来,却站着不说话,也不回头,只有马儿喘气。东方勒住马缰,在他身后立定。承铎望着那远山上的落日,终于开口:“你说今天的毒是不是茶茶下的?”
东方斟酌道:“多半是,即使不是,徐夫人之死也定然和她有关系。”
“倘若是她下的毒,她的毒药从何而来呢?”承铎回转身来,望着东方。
东方一字字道:“我不知道。”
“倘若我说怀疑你,你会如何想?”
东方沉默片刻,道:“第一,到燕州大营之前我从未见过茶茶;第二,我做任何事只出自本心,不受任何人的指使差遣。你我相交,也是如此。这话信与不信,你自己拿主意吧。”
承铎沉默良久,忽然问:“你喜欢茶茶吗?”
东方愣了愣,转瞬笑道:“我听说城北坊间有一位老先生,他家藏有一把古剑,能削铁如泥。世人都非常仰慕,早年你还曾登门拜访,以求一观,可有此事?”
“是。”
“你既喜欢那把剑,为什么不把它抢到手中?”
“喜欢并不一定要占有,我只是欣赏那把剑罢了。”
东方颔首微笑:“你明白就好。”
承铎踌躇半晌,忍不住问:“那……你觉得她喜欢我吗?”
“哈哈——”东方大声笑,“这我怎么知道。你若想知道就去问她好了。”
承铎被他笑得郁闷,拉了马缰,怪道:“我现下怀疑你,你还高兴个什么劲儿?”
“若是你怀疑了,却又不说,那才糟糕之至。”
“哈!”承铎短促一笑,马鞭一扬,又骑了往回去。东方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也骑了马随他回去。
夜幕深沉时,承铎坐在靖远王府后园的水阁画廊边的栏杆上,靠着柱子望天。他左脚蹬在栏上,右腿却垂下来,小腿轻微晃着。
“果然还是这药里出了问题。”东方在一旁的白玉石桌上摆满了盘盘碟碟,上面分出了一堆煮过的药渣,“我问过厨房熬药的人了,夫人的药是隔天吃,都是前一天配好,放在那里。药里被人做了点小手脚,厨房里熬药的人不认识药材,仍然煮给她喝了。”
承铎头也没回,仍然望着天淡淡道:“她无非吃些益气补血的药,做了什么手脚能要了她的命?”
东方摇头:“你这位夫人看来大有来头。我查了她上一服药的药渣,与你府上出记的药案不符。她平素吃的是解毒药,隔天服用才能保着毒性不发。可惜今天这服被人去了君药,反加了……”他用筷子夹起一片乌黑的药片仔细看了看,“生姜?这我可就不大明白了。总之这做手脚的人对于药理十分精通,我望尘莫及。”
承铎终于侧过头来:“我府上的高人多着呢,这个徐氏是前上将军徐震的女儿,他爹不巧因为叛乱死在了我手里。皇上为示仁慈,硬要将她塞给我,我原以为她是皇上的人,对她倒还有几分客气,现下看来却有些不像。”
“你不觉得自己的处境十分糟糕吗?”
“有吗?”承铎跳下那栏杆,“我现在只想着回燕州的事。至于打完了之后的事,以后再说。”他说得果断而坚定。
东方便换过一个问题来:“那你不觉得茶茶刻意撇清自己下午不在厨房里有点多余?”
“我想事情串起来应该是这样的。”承铎以手扶额,头疼道,“有一个极厉害的人想要对付我,也许就是那个十二年前就做了哲仁主子的人。徐氏是安插在我府上的暗哨,茶茶本是为人所用的杀人利器。昨天她接到了某项命令要害我,而给她命令的这个人正是徐氏。茶茶没有害我,反而在徐氏的药里做了手脚。她知道徐氏今天会死,算准了徐氏会找上她,午后便寻出由头来躲了躲。”
“茶茶是从胡人那里来的,会不会是徐氏恨你杀了她父亲,与胡人勾结想要害你?”
“你刚才说了,她受毒药所制,应是为人逼迫。”
东方言随意动,想说也许徐氏就是皇上安排来的,却生生忍住,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问这话。
承铎心中却在盘算昨天将茶茶带去又放回的人,说道:“茶茶能害我,无非下毒。能经手我饮食的,除了李嬷嬷也就是她。我前日恐吓过她,若是我死了,就要她殉葬。她这人怕死,必然不敢。徐氏让她午后出府,正是让她下了毒好跑,以免去她的后顾之忧。可见,她们两人背后是同一个主子。让我奇怪的却是,那个人没有得到我的死讯,为什么还放了茶茶回来?”
还有那幅让承铎生气的画,为什么送来了这么一幅画?茶茶说她并不认识那个人,只是有一次休屠王拿她待客才有这么一回事,事后也没有再见过这个人。那么给承铎看画的这个人,是个什么意思,莫非他对茶茶有意,故而来气一气承铎?他还送了茶茶一朵花,可恶!
茶茶必然是有所隐瞒的,然而她对这人也明显没有什么好感。她宁愿违抗命令也不愿意害他,甚至还要将徐氏除去才肯罢休,这让承铎想起来就心情大好。若非如此,依承铎的脾气,非得扒了茶茶的皮不可,岂会只是扒了她的衣服。
承铎恨恨道:“茶茶也是个可恶的,她上回还试探我,问我恨不恨哲仁。这死丫头,想坦白就坦白好了,和我玩这一套。昨晚还跟我装乖,今早又装上蒜了。把我当傻子不成!可惜我没找着什么破绽。若是硬逼问她什么,她保准抵死不认。”
东方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手,用白棉帕子擦着手上的水,微笑道:“我还被她利用了呢。”
承铎酸溜溜地说:“为美人效劳,你很开心啊?”
东方继续笑:“美人说不说实话于我而言无伤大雅,我只不会恼羞成怒罢了。”
承铎闷声不响了。东方一掷那布帕子,道:“真没搞懂,你狠一点就索性杀了她。你这样由着她,倒不像你的样子了。”
承铎摇头:“你不明白。茶茶这人是属乌龟的,就一身壳子死硬得要命。我怕吓着了她,她一吓就缩回壳子里不出来了。再则,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担惊受怕的人是她。我怕什么!我就看她给我死撑到什么时候!”
“倘若她的心根本不在你这里,你这样纵容她……到头来怕是养虎为患了。”
承铎忽然一笑,初升月华下竟有些温柔:“也不尽然。昨天她自知一去难回,若不害我,更是死路一条,她却没有那么做……我过后明白过来,心里倒是一阵后怕。”承铎抬头望着那月亮,“她原本可以求我庇护她,可她冷傲到连这个都不肯,就那么走出去了,或者她仍然信不过我。你说,这样一个人,我怎么逼迫得了她?”
承铎回书房的时候,茶茶倚在床角打瞌睡。承铎便走过去凑近她的脸,茶茶感到呼吸之气,骤然睁眼,就被承铎一抱顺到床头,嬉笑着问:“你收拾了一下午书累了吧?”茶茶点头,从昨晚就累,岂止是这一下午。
承铎拥着她轻声说:“茶茶,今后别摔跤拉书架了,很容易砸到自己的。”茶茶又点了点头。承铎对她的乖巧听话还是比较满意的。
茶茶心想:“当然不会,先把书拿下来,再一拉书架,很容易就倒了。”不过承铎这样说,她听着还是比较舒服的。
于是,两人比较满意舒服地抱着睡了。
承铎早上回屋来换衣服时,茶茶也已经起来了,便低了头给他理朝服上的腰带。她本来站在承铎身前,双手抄到他身后扣那绲边上的扣子。这动作就像抱着承铎不放,不提防承铎就搂了她的肩膀说:“茶茶,我喜欢脱你的衣服,你喜欢帮我穿衣服。我们俩真是越来越般配了,你觉得呢?”这是什么和什么呀,茶茶白了他一眼,蹲下身给他拉了拉衣服的下摆。承铎嘻嘻一笑,便转身出去了。
茶茶回过头来,顺手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扔到锦屏旁边的衣栏上,却发现那衣裳领衫上少了一颗翠玉扣子。茶茶低头找了一回,也没找着,就拿了去给李嬷嬷看。李嬷嬷看了,说那盘扣是一批进贡的,都收在西苑暗阁上。她便拿了钥匙,叫上茶茶去找,看能不能找出相配的来缀上。
那西苑里雕栏画屏收了一屋子,李嬷嬷搭了梯子和茶茶到阁楼上,只见翠玉明珰堆了一地。李嬷嬷犯难道:“这可难找了。”回头一看茶茶,见茶茶也皱着眉。李嬷嬷倒有些诧异,一般女孩子若看见这许多珍玩珠宝,至少都有些惊讶艳羡之色。茶茶眼睛都不眨一下,看那神情,仿佛这是一堆堆瓦砾。
李嬷嬷便令她在左边几壁柜匣里找找,自己在右边的大箱子里,翻了几个包袱,竟把那扣子给翻了出来。李嬷嬷收好东西,揣了扣子,回头来找茶茶,却见茶茶跪在那里。李嬷嬷走过去时,便见她面前展开了一幅厚雪缎的长流苏带子,约有两尺宽,上面绣了凤栖梧。那凤凰周身缀满宝石,剔透晶莹。茶茶伸手抚摩着那缎面,久久不动。
李嬷嬷奇道:“你这是做什么?”茶茶转过头来,指着缎面,疑惑地望着她。
“这是个什么西番的公主的嫁礼,本说是要嫁给王爷的,后来没成,一并送来的还有三颗据说能解百毒的丹药。那晚有刺客来,王爷自己吃了一颗,也给你吃了一颗。我却也不知道这个长缎子能做什么用,只是这绣工和宝石难得一见,就一直收在这里。”
茶茶低头仿佛张嘴说了一句什么,又像是叹息,李嬷嬷却没看懂。
晚上茶茶回到承铎的书房,承铎正坐在案上写字。等他忙完了,把茶茶牵进卧室里,便见那幅斑斓的流苏丝巾挂在屏风上。承铎拉了她过去,问:“你喜欢这个?”
茶茶愣了愣,摇头。
“李嬷嬷说你喜欢。”
茶茶做手势:“这是我们那里的东西。”
承铎扬眉道:“哦?你是高昌人?”
茶茶慢慢点头:“这个,是女子嫁人前绣了送给男方的,表示永结同心,长长久久。”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比了一下心口,勾起食指,合上双手。
承铎道:“是吗?这是那年高昌王想把小女儿嫁给皇兄为妃,正好我的王妃去世,皇兄就说嫁给我做正室,那公主便绣了这个送来。可是没过多久,高昌……”承铎看着茶茶,轻声道,“被索落尔汗灭国了。”
茶茶安静地抚摸着那流苏丝巾,承铎抱了她,问:“想什么呢?”
茶茶飘忽一笑,转头一字一字地“说”:“她也许只绣了只眼睛。”她纤长的手指落在那凤凰的蓝宝石眼睛上,她自己那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深如湖水。
承铎看着的她眼睛,伸手抓住她的手指道:“嗯……我看大约是这样,那个公主说不定和你一样笨。”
茶茶低下头去,默然地摸着那缎面。
“其实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承铎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凡是过去的事就让它去吧,我几乎都不回忆过往,即使想也是想那些快意的事。人若常回想过去,就容易伤颓。”
茶茶点头。
“你原本就很好,千万别学那些女孩子伤春悲秋,哀叹时日。”
茶茶依在他怀里再点头。
“我们离了这里,回燕州去吧,那里冬天很冷,这个时节却是最美的。”
承铎不再说话,茶茶靠近他的胸膛,心说原来你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
她忽然想起一事,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承铎,打手势问他:“回去还那样待我?”
承铎睁大眼睛道:“你说什么?我没看明白。”
茶茶控诉地瞅着他。
承铎被她看得心里发虚,却面色不改地嘴硬道:“我哪样待你了?”
茶茶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又将手指放到他的唇上,回指了一下自己,“说”了两个字。她这番手势做得优雅迅捷,合起来意思就是:“你说我长得一般。”
承铎真是哭笑不得,忽然发现茶茶这人委实自恋得很。承铎把她扔在木毡篷里挨过寒,受过冻;为了试探,还让哲仁拷打过她。这些她都不记恨,却牢牢记住承铎第一次见着她时随口说她长得一般。
世间的男女看对了眼,未必就会互相示好。一点点挑衅,看对方不平或者示弱,亦是互不熟悉时的小小试探。承铎一眼就看上她了,却偏要说她不好看。茶茶第一次爬上他的床,若心中全然只有抗拒,断不会故意伸手去冰他。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在挑衅,然后欣然接住了这挑衅。
承铎轻轻一笑,手指划着她的脸颊道:“今后你若是不听我的话,就拿刀来划脸。”
茶茶错愕地望着他,觉得这话实在难以置信。
承铎仍然温柔地指点着她的脸颊:“就划左边脸吧,今后我只看右边就是了。”
茶茶震惊了片刻,甩开他的手,奔向了卧室里间。承铎长笑三声,他又找着了茶茶的一大软肋——此女不仅怕死,还怕毁容。承铎遂追到里间,以继续打击敌人为乐。
第二天一早,承铎离京,东方送他到东陵岔路。明姬推说她今天要去游无相寺,便没来。承铎走到东陵大路时,意外地看见承锦的车停在古原上。承铎不由得笑道:“我不过是回燕州,哪敢劳烦你们人人都送。”
承锦却从车中斟了酒来,递给他道:“五哥,你一路保重,马到成功。”承铎接了,一饮而尽,柔声道:“小妹,你也保重。”他转了头对东方道,“然之兄,这边的事就拜托你了。”
东方道:“你放心,一切按我们商议的来。”
承铎低声道:“如果你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可以去问萧墨。”
“好。”东方点头。
直到那北边岔道上已望不见承铎的身影了,东方却还站着。承铎请命三月破敌,胡人骑兵强悍,岂是这么容易的事。他正想到这里,就听见旁边承锦轻声道:“五哥若发起狠来,那是没人不怕,也没人能胜的。”
她像是自言自语,然而这周围确实也没有什么人。东方默然片刻,还是接道:“有人却不怕他。”
承锦转头看他:“你是说皇兄吗?”
东方心里想起一双波澜不惊的湖蓝色眼睛,不由得微笑。
承锦回过头去,轻声道:“可知道你什么地方最讨人厌?”
“便是这种不明所以的笑法了。”东方说。
承锦忍不住微微一哂,转身上了她的车。那车便顺着大道,辘辘而去。
东方回到王府时,见明姬仍然在屋里,却坐在那门槛上,手托了腮发呆。见他回来,问道:“送完了?”
东方从她身侧迈步进去:“送完了,你不是要去无相寺?”
明姬懒懒地说:“又不想去了。”
东方看她恹恹不乐,默然片刻,说:“我们不住在王府了,我在西街上另租了一个小院子。交给你收拾了,把我们原来的东西收去就是。”
明姬打起一点精神来应了,见东方坐下摆出一副要深谈的样子,她站起来就走。东方淡淡道:“他已经回燕州了,你这又是何苦!”明姬觉得这话十分难堪,接过来就道:“我不是那没脸的人,明知道别人不赏脸,还赶着往上凑!”
东方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哥哥,”明姬也转了语气,“我能常常见着他,便觉得很好了。他过去喜欢跟我说笑,现在却不大理睬我。我知道他是好意,我都明白,只是心里难过得很。难道还不许人难过吗?”她的神色让人看了也觉得难过。
东方顷刻间想不出说什么好,叫了声:“好妹子……”
明姬不想听他再说,转身跑了出去。
东方只得借了王府的车把一应带来京城的东西搬了出去,倒有半车都是他那群白鸽子。明姬足逛到天黑才回西街,回去时一阵风似的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个点心盒子,说是在三味斋买的核桃酥,买回来讨好她老哥。
“不过,”她贼笑着说,“为了试试看好不好吃,我就先尝了三块。”
东方真是说她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赏脸拈了一块来咬了一口。他踱到院子的鸽子笼前,便把那核桃酥掰了小块碎末喂给鸽子。鸽子静静地啄食,东方静静地抚摸它的羽毛,越来越缓,直到停在那鸽子的背上。
明姬从屋子里出来,拉了他道:“我喜欢院子里这株樱花树,只是樱花易逝……”东方一把按住明姬的肩膀,明姬一愣,随即会意。只听见后面院墙传来很轻微的风响,东方几个纵跃追到屋后,脚尖一点,跃过墙去。明姬一把擎出匕首,回头四顾,防备还有旁人。
此时街上已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人家里透出的淡淡灯火。东方几次提气纵跃,便看见逃去的人影全身上下罩着白色的衣服,连头上也裹了白布。一般夜晚暗探都会穿黑衣,这一身白衣在这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惹眼,令人费解得很。
这人飞檐走壁,时隐时现,趋至皇宫西门沿着宫墙奔了百余步,竟跃入宫墙里去了。东方远远看他那一跃之势,身法恍然有些熟悉,却又不确定。但见那人奔逃之势渐缓,应是精力疲敝。只是他若是宫中之人,一入宫门便安全了,然而东方此时入宫若被发现便解释不清。只一闪念间,东方已随他跃入宫墙。
这人从北绕过文渊阁后廊,往上苑偏僻的西北角去了,两人你追我赶到一片木樨丛间,眼看赶上了,那人几下穿梭,隐身在了灌木中。东方追过木樨丛时,眼角余光瞥见那高处栏杆侧站着个素衣之人。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夏虫低鸣。
东方缓缓走过去,借着暗淡的灯火月色,看见那长亭匾额上写着三个篆字——解语亭。待得他走进亭子,便辨出那人的背影,正是早上才见过的承锦。承锦默然凭栏,如遗世独立。她身侧灯柱上点着一盏宫灯,映得她淡绿色的衣裙偏白,却不是那个白衣人的服色。东方走到栏杆边时,承锦转头看了他一眼,却似乎并不吃惊。
东方四面看看,方才那白衣人已不见踪影,便道:“公主怎不问我为何在此?”
承锦轻声道:“你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必定要知道。”
东方看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画衣,又道:“更深露重,公主又何以一人在此?”
“只是想到早上说的‘五哥发狠’,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东方慢慢走近她,觉得她说话甚是奇怪:“他曾在这里发过狠吗?”
“不,他曾在这里哭过。”
“啊?”就算东方再稳重,也不能不对此好奇。他心下盘算要如何接她的话,承锦却已然接着说了下去。
“那天是一个除夕,宫里通夜饮宴。那时我喂着一只猫叫团花,我抱着它和几个宫女在上苑看新制的彩灯。团花被爆竹声一吓,从我手里惊走了。我一路追着它跑,从那桂树丛中钻过来,就看见五哥一个人站在这解语亭里。”
“亭栏下只有一盏宫灯亮着,昏昏暗暗的,我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只看见远处的烟火不停地开落。我看他这般默默站着,肩膀却在微微发抖,就走上去,扯了他的袖口问:‘五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五哥却像是忽然一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被他抓得惊叫起来。他看清是我,慢慢蹲下身,我才陡然看清他眼里的恨意和泪光。我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凌厉的恨,吓得哭了,伸手摸他的脸,哭着断续地说:‘五哥,你莫哭。’他的眼泪却一下子流了出来。我自己倒不哭了,只帮他擦眼泪。他蹲着不动,由我擦,我却怎么也擦不干。”承锦说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等到跟我的宫女找来了,五哥立刻变了神情,狠狠训斥她们不照看好我。后来我听老嬤嬷说,那夜父皇往西山祈岁,文妃便突然暴病薨逝了。文妃,就是五哥和皇兄的母亲。”
“那年才一过年,五哥便执意要到军中去,从塞北到南疆,从西域到东戎,都说他打起仗来不要命。我知道,他不喜欢回京城来。但是他每次回来都专来看我,送我些天南地北的玩意儿。只是……只是我很少很少见得着他了。”承锦语声温柔如梦幻,似能促人入眠。
东方猛然一省,从她的语调中挣出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只觉她脉息细滑,仿若游丝,当下不及多想,一掌抵上她的背心灵台穴,内力源源输入。承锦受他内力一激,立时昏了过去。东方便肩负了她,跃过层栏,辨清方向,提气离开了上苑。
夜已深沉,承锦寝宫那起杂役的小丫头早已各自睡了。承锦的大丫鬟摇弦仍守着内殿,暗忖承锦说是去散散步便回,为何这时还不见人影。她望望门首转身挑那灯芯,忽觉右腰上一麻,想回头却觉脖颈不听使唤,手脚僵直,竟站住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一个青衣长衫的……男人从前面走过,把公主……抱到了床榻上放下。
摇弦不由得作势尖叫起来,可惜却没听见声音。那男子转过身来,摇弦只觉忽然间一室华彩,随他那一笑,满堂明亮起来。心里本来惊慌害怕,现下却突然奇怪地不怕了。那人一脸和善,走到她身边温文尔雅地拱手笑道:“请问姑娘这里可是十三公主的寝殿,若是,请姑娘眨一下眼;若不是,劳烦姑娘眨两下。”摇弦犹豫了片刻,才把瞪着的眼睛眨了一下。
那人仍是温柔地笑:“我并非歹人,是你主子的朋友。她现下中了迷药,正被我遇见,所以送她回来。我解开你的穴道,还请姑娘不要惊叫好吗?”摇弦稍微转过一点神来,连忙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只觉他衣袖晃了晃,自己全身一软,便向灯架扶去,总算站稳。摇弦并未惊叫,她也知道自己就算想惊叫也快不过他再出手封她穴道,只怯怯地开口:“你……公主她怎么了?”
东方见她并未吓着,还记挂着承锦,正要开口,承锦在床上嘤咛一声,醒了过来。摇弦绕开东方奔到她床前,东方也跟过去。承锦迷蒙地睁眼,微愣,迟疑道:“我怎么在这里?”一眼看见东方,“你怎么在这里?!”
东方笑道:“且不忙说我们怎么在这里,敢问公主本是在哪里?”
“我……我明明记得我在上苑,就在桂园西边的解语亭啊。”
“然后呢?”
“然后……像是……像是有一阵木樨香飘过来,后来人就有些昏沉。”
“你中了迷药。这种迷药会乱人心智,使人放纵于情感,喜怒哀乐都不能自抑。久之会心神大乱,形同疯癫。”东方轻声道。
承锦听他说“放纵于情感”,恍惚记得在解语亭的事,脸色有些发红:“我……我都说了些什么?”
东方注视她良久,忽然一笑:“没什么,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已经过去了就不必提了。”
承锦仍是半撑在床头,脸色绯红,置若罔闻,只盯着他问:“我都说什么了?”东方看她的样子,已是要哭了。
她方才在解语亭里说到承铎时,神情温柔凄楚,东方如何不解得。心中虽然震惊,只是转念想:她那个五哥原本太过出色,她又是年轻女孩子,心性未定,未必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今日受那迷药一激,难免太过,偏被我撞破,定然十分难堪。若是我一味支吾,反将她引到这心思上,倒成了一桩心病了。
东方便蹲下身,握了她的手,正色道:“你说的没有什么不好。世上的人护爱彼此,原是很难得的情义,并不与其他任何事相关。我也有一个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公主若肯纡尊降贵,我还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说得十分诚恳。
承锦觉得他掌心的温热传到自己手上,也勉力笑了笑,道:“是,上次见过的。”
东方笑着点点头:“不错。公主今天想是运程不佳才碰巧中了那迷药,好在并无大碍,幸而又碰巧让我遇见了,不然站在那凉亭里只怕着了凉了。”
又,碰巧……承锦觉得这人真是可恶极了,他无论说着多么正经的话,肚子里都必定在讥笑她。不幸的是,每次她都无力还手。承锦此时也顾不得体统,早就丢脸到家了,手肘一软倒在枕上,拉过被子蒙了头,凄然道:“摇弦,送他出去。”
东方莞尔一笑,转身往殿外去了。摇弦跟着过去,一转出门就不见了东方的身影。她心中大叫:“我的妈呀,他是人是鬼呀!”
东方回到西街的院子里,天边已渐渐亮了,明姬也还没睡。他四下打量了一遍,心里渐渐有了眉目。那白衣人被他追到解语亭,正巧承锦也在那里,便对承锦下了迷药,让她绊住自己正好脱身。只是他为什么要来窥视这新搬来的院子呢?那种迷药能短时致人心智迷乱,东方倒从未听说过。
今天正是十旬假日,待到天色清明时,东方便出门往城南去。他走到水镜的茅舍门前,太阳已渐渐起来,一个小孩正把一捆捆的书解开来摊在院子里晒。他隔着竹篱笆看见东方,雀跃地跳起来叫道:“先生!”一路奔出来拉了东方的手。
正是那个回京路上捡来的钉子。东方笑着拉了他进院里,问他:“师父早起了吧?”
“起了,在后院晨修。”
东方道:“我找他有点事儿,回头再跟你说话。”
他穿过屋侧径直到了后院,水镜闭目坐在金银花架下的蒲团上,见东方过来,吐纳换气,望着他道:“什么事?”东方便向那青石地上盘膝坐了,道:“弟子近日遇见一件奇事想要请教。师父可知道有什么迷药可以使人放任心智,喜怒难抑,继而形同疯癫的?”
“迷药?”水镜沉吟道,“十五年前我在西域云游,知道高昌国皇室之中有一种药,可使人在两年内渐渐心智迷乱,纵情极欲。但是无人知道这药是怎么炼制的,竟能让一粒丸药的药性在两年内慢慢释出。这世上只有高昌皇族才知道这炼药之法。”
“高昌皇族要这样的药来做什么?”
“你有所不知。高昌境内有许多罕见的珍奇药材,高昌人都善于使药。在他们那里,巫师即是医生。高昌皇族的祖上正是巫医,他们一族是这世上最高明的药术师,能炼出匪夷所思的药来,世上最精深的药理都在皇室秘藏之中。我曾经在高昌漫游近两年,仅仅是一两页残片都能让人受益匪浅。”
水镜说着的时候,神色流露出一种真正的赞扬和兴趣。他一改先前淡淡的口吻,微侧身对东方道:“我只见识过一回皇家的真药。那是一种用来赐死贵族的丸药,可使人死如生,不像寻常鸩毒让人面目恐怖,你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一个死人。然而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中原极不起眼的蛇舌草竟然可以解掉它的毒。”
东方听了也奇道:“蛇舌草性寒,原本可以清毒去热。只是致命剧毒,似乎不能相制。”
“正是,高昌皇族诸多药理玄妙难得,令人百思不解。”水镜喟叹道。
“可是七年前,高昌被索落尔汗灭国屠城,这些秘药是否就流入民间了?”东方问。
水镜摇头道:“不。索落尔汗极恨高昌王,穷尽国力也要屠灭高昌。我朝太祖皇帝起兵争天下时,曾派使臣向高昌借兵。后来高昌王被索落尔攻伐,自知不保,便想把小女儿送给当今皇上为妃。只是还没来得及,就国破身死了。”
东方疑道:“既然高昌曾借兵与先帝,高昌王可以直接向我朝求援,又何必送女儿?”
“我在高昌时,这位公主年纪尚小,却深得高昌王宠爱,视若掌上明珠。高昌王知道索落尔不会放过他一族,便想给爱女寻个去处。果然高昌城破之后,皇族一百八十三人被尽皆斩首。而破城前夜,整个高昌皇宫被高昌王付诸一炬,那些自古流传的药方与炼制之术都湮灭在了火里。”水镜叹息道。
“如此说来,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人知道了吗?”
“那也未必,索落尔自破高昌后,心性大变,喜怒不能自抑,渐渐癫狂疯魔,成了有名的暴君,三年后被自己臣下割下头颅送给了胡狄。他这样子恰像是中了高昌皇族那种丧乱心智的迷药。因为有传言说,他杀了所有高昌皇室,却偏留下了高昌王最钟爱的小女儿日夕蹂躏。那女孩当时不过十一二岁,落在那样一个疯子手里,只怕是生不如死,大约也早被折磨死了。现下看来,这世上是没有人知道那迷药怎生炼制了。”
东方忽然问:“当初先帝向高昌借兵时,是派谁去议的?”
水镜摇头:“这个嘛,我却不知道。”
东方辞别出来时,钉子在外面守着晒书。东方过去拍拍他,问:“你在这里还好吗?”
钉子道:“不好。”
东方便与他坐下,问:“怎么不好?吃不好还是住不好。”
钉子摇头道:“这些都好。然而我过去没有吃的,没有住的,人却自由自在。现下有了吃住,却觉得很无味。先生,难道我真是个挨冻受饿的命,消受不起好吃好穿?”
东方微笑道:“我看不是。你是个不肯安于平常的命,将来说不定能做大事。”
钉子听他这样一说,也来了劲头,扳了东方的胳膊道:“我能做什么大事呢?”
“你无论做什么大事,现下都要学习。当你处在什么境地,便从什么境地学习。等到机会到来,才有足够的学识去抓住它。空等是等不来做大事的那一天的。”东方拾起一本书,是《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东方便递给他道,“这一册书是讲史学地理的,姑且不论你看不看得懂,你把它看一遍。看完来西街绸缎庄对面的院子找我,院子里有株樱花树的就是。我奖你东西。”
钉子听说有奖,接了书道:“我看完就去找你。”
东方站起来,拂了拂衣衫,脸上仍是那惯常的微笑,带着几分懒散:“你可别骗我说看过一遍了,那个我是辨得出来的。”
东方出了城南药院,却不回去,又径直赶到文渊阁,上南阁子去查本朝的《实录》。翻到当年先帝向高昌借兵之事时,那上面赫然写着:“宣武十三年,萧云山使高昌,巧陈利弊,得兵二万,太祖因之解霍县之围。”
承铎离京已有十日。东方料他已抵燕州,就向户部递了折子,要求早朝廷议。承铄准了,允他五月十四上朝议事。可议什么事呢?以东方的差使,这议的便是军粮。然而朝中有萧云山掣肘,谅东方一个小小的五品常侍能弄得来多少军粮?于是,五月十四这天,多数人本着看东方笑话的初衷一起来上朝了。
承锦知道今天廷会,东方要遭非难。前几次都是自己出糗,看他碰一回壁也是非常令人快意的。于是承锦也早早起来,跑到文渊阁坐着。听到那边叫起早朝了,她才悄悄溜进立政殿偏厅。穿过后廊时,遇见守殿的内廷太监。承锦冲他摆摆手,那太监此时也不敢出声,只得看着她躲到了銮座后面的千里江山屏风图左侧。
承锦从那屏风的木雕缝隙望去,左文右武站了满满一殿,却看不见东方。承锦不敢多看,缩回屏风后听着。果然萧云山便率先站出来说话了,只听他咳嗽一声道:“皇上,老臣听闻东方常侍今天要廷议军粮之事,只是怎么不见他人呢?”
他话音刚落,便有些窃笑声。只因东方站在那最末,便有一个文官回身扯了扯东方,示意他站出去。东方扫了他一眼,却站着不动。承铄这才开口道:“传散骑常侍东方互上前来。”执事宫监高声转述了一遍。待他话音稳稳落定,东方才不徐不急地越众而出,趋至庭首,拜见了承铄,转身又对萧云山行了礼。
那起文臣武将原是打量他是个山野村夫,不知礼仪,成心要整他出丑。不想他这样沉稳,大家倒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承铄便对东方道:“你前时既递了折子廷议,有什么可议之处,今日便说来听听。”
“是。”东方十分直白地说了,“下臣请以国库之粮,全数发往燕州,以应五王伐胡。”他这话一出,大殿上顿时“嗡”的一声议论起来。萧云山愤然道:“你果然无知而无畏!自古以来岂有将国库之粮,全数用于征战的。这般见地也敢站在朝廷上出言,真不知道五王究竟看中了你哪一点!”
“回大人,下臣能站在这里乃皇上的旨意。如今伐胡已到了紧要之时,正可毕其功于一役。再过两三月,夏粮便可全征,国库也必不会虚置。”东方不紧不慢地说。
“国库只有二百七十三万石粮,分储各州。就以这个数,勉强可以用到年底。如今也只好从幽州、青州调出二十万石发往燕州。”萧云山也抛出底案。
承铄沉吟道:“二十万石是不是太少了?”
萧云山道:“目下只有这个数,其余粮食应留库应急。”
承铄又道:“其实东方常侍说的也有道理,秋后便有新粮入库,先支出一部分也未尝不可。各位爱卿的意思呢?”
接下来从各部尚书起,争论得一塌糊涂。有竭力支持萧云山的,也有揣摩皇上的意思,以为他支持承铎的。东方冷眼看着,或多或少,这军粮总没有达到他希望的数。最后由户部尚书折中,认为不宜太多不宜太少,应该发往燕州四十万石军粮。
这个方案渐渐得到响应,只是萧云山几人坚持不允,据理力争。东方大致摸透了众人的想法,瞅了空忽然道:“皇上、各位大人,如此争论也不是个办法。下臣不揣冒昧,倒有一法可以定下此论。”
承铄道:“什么办法?”
“听说萧大人是国手,下臣不才,也粗知弈理,今日愿以手谈定国策。下臣若侥幸赢了,请皇上全发国库之粮;下臣若是输了,知政有责,筹粮不力,愿请一死!”东方说完,大殿上都安静下来,纷纷惊讶地望着他。
萧云山道:“荒唐!你命值几何,敢拿国事儿戏!”
东方笑:“如此争论不休,而战事已急,如何才是办法?下臣私心仰慕相国大人经纶绝技,固有一死,也唯愿得教。”
承铄沉吟:“这……这输赢都未免过激了。不如这样,朕许下六十万石作为赌资。萧爱卿胜,则六十万石归库;东方常侍胜,则六十万石粮食发作军资。众卿以为如何?”
“如此更好,万一下臣棋力与国相大人相当,一局定输赢未免不公道了。臣恳请皇上容臣每次输一半,输尽便死。”东方转头对萧云山笑道,“六十万石是大数,有萧相国在,想必不至都做了军粮。”
他说的是恭维话,听在萧云山耳朵里却是另一个味。萧云山年轻时便以棋艺成名,曾经三局完败他国国手,一时传为美谈。到如今威望越高,棋艺越精。他本对自己的棋艺就颇自负,数十年无人敢如此挑衅,今见东方这等态度,立时应允道:“如此可依东方常侍之言,若是老夫输他一局,可全发国库之粮;若是他输光了军粮,便可一死塞责。”
东方欣然道:“好!国相大人若是不能赢去这六十万担,便将户部公粮全数发往燕州。还请皇上与诸位同僚做个见证。”说罢,拱手示意。
承铄笑语道:“二位卿家倒是好兴致,如此朕也做一回看客,研一研弈理了。”
萧云山盯着东方道:“年轻人,老夫今日便教教你如何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