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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铎想的方法很简单,即用长兵器借助冲击之力砍断敌人的马腿。战马就是骑兵立足之根本,马失一蹄便不能行。而这个法子也要相应的兵器,这个兵器让承铎给画了出来,形状大略似戟。一般的青铜制戟,是宫防卫兵所执,将矛、戈合成一体,既能直刺,又能横击。承铎想出来的这戟却又不大一样,一端如矛,矛侧有状如新月的利钩,戟长八尺,不待胡人的弯刀近身,便可先钩住马腿。那弯钩便是用来砍那马腿的,横戟一钩,可挫其骑;再顺势撤戟直刺,可毙其敌。这兵器便是和这一钩一刺的招式合起来用的。
承铎找来东方,屏退左右,把这个意思说了。东方细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这个法子需有两个前提,一是机密,二是出奇。练成之前,我们最好不出兵。”
承铎皱眉:“避战,这似乎……不是我的作风。”
“战胜不只是歼敌,而是尽量以己之存换彼之亡。”东方停顿一下,“你该不会觉得避而不战就是窝囊吧?”
承铎不屑地回道:“这么低劣的激将法你也用得出来。”
东方心中暗笑:“低劣不要紧,有用就行。”
果然这月余,承铎便逡巡不战了。胡狄大汗的骑兵逼到营前十里,驻扎得十分严密,安设得格外稳妥。只是每每挑衅,都被承铎命步兵以强弩射回,火烧石砸无所不用,只不出兵。胡人欲战不能,既气闷又生疑,摸不准他到底要如何。
杨酉林和赵隼各从东西二营抽出骑兵两万骑,退后五里下寨,一应训练都听从东方调派。承铎却只坐在中军,每日看三军奏报,杨、赵二人轮流回营,就连中军大帐左右的亲兵都不知道秘训骑兵之事。
这日承铎正伏案写奏报,哲仁忽趋至大案右首,低声道:“后营管营妓的仆妇报上来说,有人告发茶茶偷了东西。说是以前见她在马厩的木桩下埋东西,被人看见还往别处藏过。”
承铎语气不佳道:“你越发长进了。这种事情也拿来问我!?”
哲仁便请示地问:“那么还是撵了她下去?”
承铎头都没抬,“嗯”了一声。哲仁转身走到帐门处,承铎又突然把他叫住了。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令茶茶想要偷出来,似乎什么看在她眼里都是毫不热切的。再则,茶茶如今到了承铎大帐里,难免招人妒忌,那告发的妇人自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他想了想,吩咐道:“你带两个人去,问问她们,以前都藏在什么地方了,去搜一搜。”
哲仁听他这一令,不由得“啊”了一声,心道:“这搜营妓毡篷的事也拿来我办?”见承铎不像在开玩笑,只得答了声“是”。
于是哲仁去了半日,又进来回说,搜过了,几个女人说了,但是没搜着。承铎听了,便叫他去把茶茶带到中军帐来。茶茶跟着哲仁进来。她第一次进中军帐来,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两眼中军帐里的陈设。只听承铎沉声道:“有人告发你在马厩的木桩子下藏东西,后来还挪换了地方,必定是偷盗了别人的财物。”他说完停下来,见她神色专注起来,便接着又说,“如今东西我已经令哲仁搜到了。”
茶茶眸子圆睁,似乎有些吃惊,那么是确有其事了。
“你是奴隶,不能私藏什物,所以就不给你了;你又是哑巴,我也问不出缘由,这次就罢了,以观后效吧。”承铎并不知那是何物,只能模棱两可地编派。
茶茶神色微变,睁大眼睛望着他。承铎心想你慌乱便好,这就容易蒙过你去。可见这东西她十分看重,心中愈加好奇,便一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茶茶一向很乖顺,极会察言观色,这次却站着不动,望着承铎似是不信又似是惊慌。却见承铎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随手拿过几页文书看了起来。哲仁上前要扯她出去,始料不及,被茶茶挣脱了。承铎抬头,第一次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到了恳求的神色。
承铎故意装出几分薄怒,低喝道:“还不出去!”哲仁将她双手一剪,推出了中军帐。这回茶茶并没有反抗,由他推了出去。
她刚一出去,承铎便忍不住莞尔,吩咐哲仁:“你跟着她,她若藏在偏僻处,必然要去查看;如若她照常待在帐里,那必是藏在我大帐左近,你去搜搜看。”哲仁领命去了。承铎不由得执笔微笑起来。还没笑完,远远看见一个修长的青影走来。天气不怎么冷了,帐帘已不常闭,从承铎中军帐可以一直看到一百五十步外的寨口辕门。
不一会儿,东方便已走到帐里,承铎让他在侧首坐了。东方开门见山:“现在不是收割的时候,农人的镰刀都不怎么用,燕州这一块的镰具,有能用的,我去借来,想个法子直接打铸在兵器上比较省事。只是肯定会用坏,所以烦你先留下银子,到时候好赔。”
“镰刀?”承铎心知东方在百姓中素有声望,这种事由他出面比较好。
东方笑道:“材无一定之规,妙在运用得宜嘛。”
承铎正要再说话时,哲仁却抓了茶茶进来。茶茶还是羸弱地被他推在地上跪下。东方只扫了一眼,便自顾自地端杯子喝水。哲仁呈上来一个素色的绢袋。
承铎接来,见上面绣着几个字,既不像胡文,也不知是哪里的文字。他握着那绢袋便觉得里面的东西应是琳琅,拎着袋底一倒,案上“咔嗒”一声,落下件首饰样的物件。展开看时,是条金属链子,上面均匀坠着三颗小小的碧蓝色金砂珠子。这链子做工精细纤巧,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细看那材质,却非金非银,比金银都要闪亮。
那三粒珠子一般大小,打磨也匀称合度。只是辨不出是什么宝石。每一粒上都能聚光成线,也就是平日所称的猫眼。让承铎吃惊的是,这三颗猫眼都是重瞳。
宝石原是盛产于西域,有一些磨出的成石上能聚光成线。无论怎样转动石头,那条光线总在中央,像猫的眼睛。而有一种宝石,能聚出并排着的两道光线,称之为重瞳,是猫眼中罕见的珍品,价值连城。有猫眼的宝石在中原十分珍贵,承铎从前在宫中见过单线猫眼,重瞳也只听西域节度使提到过。如今这根链子上竟坠着三颗,这是何其罕有之物,竟会在一个奴隶手中。
他端详着那链子的长短,不是首饰,却是脚饰,是西域女子戴在脚上的脚链。西番天候湿热,夏日里衣衫轻薄,短不覆足,女孩子便也打扮到了脚上,举手投足,格外旖旎。
承铎放下链子,看向茶茶。茶茶见承铎望她,便对着他伸出双手,微微摇头。她虽然稍微镇定了点,却仍掩饰不住焦急,奈何她不会说话。
哲仁不知这许多,倒也粗略看得出链子不是一般人有的,因说道:“或许是休屠王的东西,被她偷了出来,又不敢拿出来……”忽然看见承铎眼神凶狠,猛地住口。
承铎望着茶茶冷冷地说:“你身为奴隶,竟敢私藏这样的东西,给我拿出去砸了!”说着就把链子扔给哲仁。哲仁正要接,茶茶突然站起来,两步奔到承铎案前。她不敢拿承铎案上的纸随便写,提笔就在自己的手背至腕上写了四个字:“我母亲的。”笔锋虽然生涩,却写得极快。
她写完时,承铎已经看到了。她仍然把手伸到他面前,一手指那链子,眼里都是企求他相信的意思。承铎收回手,把玩着那链子问:“既是你母亲的,那为何到处藏着?”茶茶垂眸不语,慢慢放下手。承铎心里却明白,这脚链于她而言十分珍贵。她要以身侍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会被如何摆布,又怎敢把这样的东西戴在身上。
承铎觉得她不像说谎,伸手抓过她的手来,把链子合进她的掌心,捏住她的手说:“我准你戴着。埋起来也许会弄丢,也许会弄坏的。”见她望着自己的神情仍是惊疑不定,承铎轻叹了口气,仍然握着她那只写了字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扳开她的手指,把链子取出来,自己从椅上弯下身去,给她戴在了左脚踝上。
此景东方看了倒不觉得怎么,哲仁却大大吃了一惊,简直目瞪口呆。
且不说承铎身份尊贵竟屈身给个女奴戴脚饰,承铎本身对女人是很不当回事的。即使是王府里的侧妃侍婢,用尽手段地撒娇邀宠也未必能换来他的一句赞许。当初靖远亲王的王妃萧氏病故时,连皇上都下令三品以下官员服素,这位正主儿却才匆匆从前线赶回。为了这件事,萧妃之父,国相萧云山便老大不高兴他这位女婿。若是今天看见这场景,怕是要胡子一吹,先昏过去。
更令哲仁不喜的是,承铎给茶茶戴脚链,她竟站着,默然无所示意。她平日便礼数疏慢,住在承铎的大帐里什么都不管。从她第一次在承铎帐中留宿到今日,不论承铎每晨何时起来,她就只管自己睡着。承铎倒不介意,全当她不存在,由她在大帐角落里窝着。只是她平日里寂静无声,从不碍事,也不找事,哲仁、哲义他们除了出入承铎大帐不太方便之外,也可以全当她不存在。
承铎面不改色地直起身来,见茶茶神情稍缓,全无戒备之色,便温言问:“你认得我们的字?”
茶茶点点头。
“那胡文呢?”
茶茶再点点头。
承铎仍微笑道:“我竟不知道你识字,素日看你不说话倒小瞧你了。”
茶茶看他笑容和煦,眼里忽然有一丝腼腆,低下了头。
承铎道:“你去吧。”
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转身盈盈向帐门口走去。
东方本一直旁观,此时忽道:“姑娘且慢。”
茶茶站住,回身看着他。
东方道:“看你的脸色,血气甚是不足,能否让我切一切脉?”
茶茶一愣,征询地望向承铎,承铎点头,她便走近东方,伸了手给他。东方搭上三指,在尺、寸、关三脉上静息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默默地切了一回,方说道:“烦你张口,伸出舌头我看看。”
茶茶虽知承铎已然默许,还是看了他一眼,才照办。
东方看完,皱了眉,沉吟道:“姑娘脾胃虚弱,以致脏腑之气皆不调和,比之大病过的人还要不足。似你这般体弱,若不将养,也只三年五年好活了。现下精神还好罢了。”他复看向承铎道,“她饮食不合军中所用,不如我开药给她,调养脏腑,可行?”
承铎盯着东方似笑非笑道:“行。”说完望着茶茶,对帐门一抬下巴,茶茶便转身去了。
承铎默然片刻,慢慢敛了笑,一招哲仁,冷然道:“你好生盯着她。”
哲仁会意,应声称是,退了下去。等哲仁出去,承铎转身问东方:“你看她真是哑巴吗?”
东方沉吟道:“她的嗓子并没有问题。倘若真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有可能是受了刺激或者惊吓之后失语了。否则就是假装的。”
承铎送走东方,回来坐下。他静了静神,伸手拿笔,忽见掌上微印着的墨迹,是刚刚握茶茶的手留下的,隐约有反写的“母亲”二字。他望着那两个字,却停下了动作。
一个人的一生能拥有多少隐秘的归所,而最初的那一个总是始于母亲。当母亲不再变老,甚至不再清晰地被想起,这个人便真正无处可归了。
于是,他不再需要一个地方,可以归去。
很快已是两月过去,承铎便择机与胡狄大汗的骑兵决战。但胡人为了对付他也分外谨慎,轻易不肯上当。承铎免不了又要设计圈套,引他们入彀。他亲自带了五万人马往前线已是两日,东方留守在大寨,这几日只知激战甚剧,详细情况却不明了。
医帐的小工煎好了一剂药,倒进一个粗瓷碗里。东方看看明姬不在,只好停下手里的事,自己端了药往承铎的大帐去。
走到帐侧,他停步静息,觉得里面悄然无声,于是绕到前面。帐帘是开着的,扫了一圈他才发现茶茶蜷在一个角落的垫子上。东方加重了脚步,轻咳一声走进去。茶茶连忙站了起来,一看是东方,走到下首,低头合手。东方隔着大案放下药碗说:“你的药,趁热喝。”
茶茶便端起来喝了一小口。东方看着她,既不走也不说话,半晌突然问:“姑娘可信命?”茶茶听了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东方接着道,“姑娘今年有大劫难,年末新岁戊己相交时,最不利于西北。”茶茶一愣神后,反而微笑起来。
东方见她笑,心中忽生悯然:“若是早些时日,尚能补救。如今气数已成,恕我直言,你怕是活不过今年了。”他简洁道,“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求大将军放你远行东南,或可避开时运。”茶茶垂下眸光看着地面,慢慢摇了摇头。
忽然哲仁奔了进来,一见东方就急忙道:“先生,西营的马厩走水了。”东方只听得这一句,已飞身掠了出去。时已薄暮,西面天空上的云朵正飘着火红的颜色,瞬间被地面的浓烟点染,变成苍茫一片。
东方赶到那马厩时,整个马厩已燃成一片,所幸马匹都已出战,只是一个空厩。东方见那火燃得极大,扑救不及,断然令道:“各部人马恪守其职,叫他们不要观望奔走。”哲仁看了他一眼,点头去了。东方回头对救火的兵士道,“别往上浇水了,止住两边的火,拔离附近的木栅。”
那时,本来风火之声甚大,兵士往来嘈杂,一句话也听不清。然而东方不曾提高声音,却人人都听见了。当下听他安排,弃了那已经全燃起来的马厩,转向四周扑救,控制火势的蔓延。
人群纷乱之中,西营侧门的一个小小角落里,探出一双溜圆乌黑的眼睛,远望着马厩的火,眼珠子转了转,闪出小小的身影。小孩把手中的火引扔到地上踩灭,趁乱就着初降的夜色悄悄摸向营外。等他挨到大寨边门时,眼错不见,被一个巡逻的兵士抓个正着。那队哨兵的头目大声喝问他的来历。
小孩拎了个包袱,万分惊恐的样子,只能断续地说:“军爷,我爹三……三天前没了。我哥在当兵,我……我来探他的。”言罢已经抖抖索索地潸然泪下。那队长心想,自己怎么如此疏忽,竟让个孩子混了进来;又看他哭得那样,不由得想到了家中的老母弱弟,暗叹口气,语气没有这么严厉了,只说:“军营重地,不能私自进出。你回去吧。”
说罢,将他挟到营门口放下。小孩站起来,满腔委屈地看了看军营上空的幡旗,眼神里平添了一丝眷恋,仿佛那就是他的亲人。队长看不得了,挥手道:“走吧!”小孩往外走了三步,又不忍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把他一吓,一脸哀怨的神情都变了变。
队长也回头看去,循着大营正首的方向有火把闪耀,暮色中隐约认出是承铎的鹰旗,正徐徐朝大营而来。一队巡逻的兵士都雀跃起来,急切想一探战果。队长猛然回头时,方才还作恋恋不舍状的小孩已不在眼前。他抬头望去,寥廓平野上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狂奔,只片刻就融入了暮色中。
承铎的大帐里,茶茶端着碗,却一直忘了似的,没有喝那碗药,也仿佛没有觉得东方早已出去了。她静默地站在帐中,渐渐听得帐外人声喧沸。茶茶放下那只碗走到帐门口,就见承铎领着骑兵回来了,每一匹马背上都悬挂着数枚敌人的头颅。
辕门口的演练场上顿时成了修罗地狱,敌人的头颅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所有的人击掌相庆,欢呼着胜利。杨酉林更是被手下的偏将抛上了天空。胡狄大汗麾下的五万骑兵被消灭大半。虽然他本人逃脱,但这一役重创胡狄,使得双方形势骤变。
茶茶远远地看着那成山的头颅,脸色变也没变一下。承铎提着剑,没有在沸腾的人群中多待,和几个参将交代了几句就向他的大帐走来。他抿着嘴唇,银白色战甲上染满血迹,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直走到帐门口,他正眼也没看茶茶一下,大声喊:“哲义,打水!”便像被虱子咬了一样,把战袍甩到地上。
茶茶从门口让开,无声地退回那个角落。哲仁已经过来放下帐帘,哲义提来清水。承铎并不管水冷,就着水从头到脚清洗起来。草草梳洗,他换上干净衣服出来。哲仁跟在他身后,走出帐不远,低声禀道:“主子,茶茶这几日都在帐里未动半步。”承铎径直走路,并不理会。哲仁又道,“只有东方先生时常遣人送药,或者亲自送来。其余别无异处。”承铎站住,静了静,“嗯”了一声,便往中军帐去了。
他刚到中军帐坐下,辕门外旗影间,一匹快马奔来。守卫的兵士正待上前,来人手一扬,挥出一块令牌来。兵士认出这个胡人正是承铎的手下阿思海,往边上一让,那马便一路奔到中军帐前五十步方停住。
阿思海虽是个胡人,从小却随父经商,天南地北四处闯荡,通各处方言。因他机警利落,又遇到天下不太平,便在这边陲之地做起了祖上不传的另一种生意——买卖情报。四年前,他为胡人刺探军情被承铎捉住,承铎见他爽朗磊落,愍不畏死,便把他放了。阿思海偏不信邪,临去扬言要盗他的兵符。一来二去,三来四去,兵符没偷到,反而把自己赔进去了。
阿思海把身上的腰刀一顺,大步迈进了中军帐。因为风吹日晒,他一张脸黝黑,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直叫道:“大将军,有没有水,渴死了。”哲义给他倒了一碗白水,阿思海接过来便“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承铎一挥手,示意哲义下去,便问:“怎么样?”
“胡狄已经逃回锗夜城了。古离王的三万人马分成三寨,驻扎在西北二十里外。他自己带了两千人驻在燕州大营外两里,午后亲自来投降。据我所知,古离与胡狄本身有些不和。这些年在胡狄手下,虽然位高,却也不太受重用。现在胡狄大败,古离一部人马被落在前线,他知道自己扛不住,所以投降也说得过去。其余没有看见别的兵马,倒是大将军有两支人马抄到了两侧,大营人马也分兵调出,把他们围得十分好看。”
阿思海到底是胡人,词穷的时候也一词百用,比如这个“好看”,就是他常常说的。
承铎笑笑,问:“那件事呢?”
阿思海神色一苦,道:“那个女人啊,可跑死我了。”
阿思海苦了脸道:“这两月我从锗夜城一路跑到西域去了。休屠王庭的一个老仆妇说,她是两年前休屠王做胡狄前锋时,西征索落尔汗掠回来的。休屠王的大巫师说她是不祥之物,谁得了谁倒霉。我一路往西跑到过去索落尔汗的地方,混了一个月,才找到一个以前内宫的侍卫。一提她,他就知道了。”阿思海忽地停住嘴不说。
承铎道:“你只管说,知道什么?”
“那我可说了。这女人过去十分……十分……”阿思海想来想去,觉得这里肯定不能用“好看”,半天憋出个“不好”来,“十分不好啊。她具体什么来历谁也不知道,但她确实是个哑巴,十一二岁就在索落尔的王宫了。索落尔非常恨她,使尽法子折磨她,也没人听她出过一声。要是装哑巴,不会那么小的年纪就装得这么好。”阿思海说完竟有些愤然道,“索落尔可是个出了名的疯子!”
承铎皱了眉道:“这个倒是有所耳闻。那是怎么个疯法?”
茶茶坐在大帐里,凭空一阵心悸。她站起来往帐外看了看,觉得手臂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索性站到帐外,便有阳光照到身上。她远远看见杨酉林在巡营,一个士官跟在他身后,两人不时交谈。茶茶便一动不动,凝神望着他们俩。望了一会儿,她起步往帐侧走。今年早春,一过时令,便常常有阳光,照在身上,十分和煦。她早已经换下单薄的衣服,而穿着白棉布的薄棉袍子,腰间束了一条红色的带子。头发简单编成两条辫子,发梢垂到腰间,随着她的步伐摇曳。
承铎远远望见的时候,不由得站住了。因为她抱着手臂走得十分悠闲,仿佛她不是一个奴隶,而是某个春日游赏的大家闺秀。她的神色虽然冷淡,却很难看到一丝愁苦,以至于承铎有些不相信方才阿思海对他说的那些事。她分明是想活着,却又似乎不怕死。承铎见过不少拼命一死的人,死有时候远比活容易。
他出了一回神,茶茶已经绕过帐子,又往回走了。承铎不再去品评茶茶究竟如何,这也不是他想要的。承铎是一个果断的人,不会把有些事搞得太复杂。他走回大帐,帐帘是垂下来的,还在微微晃动。他掀起来后却有些意外,因为里面空无一人。
茶茶即使出帐也绝不会走远,她很明白哪里是她该去的,哪里是不该去的。承铎刚才分明是看她绕过大帐,应该是回来了。承铎转头,拉开帐帘,外面一切如常。过了片刻,茶茶从大帐的另一侧过来了,脚步比平时要急些。她并不知道承铎站在帐内,一转身险些撞到承铎身上。她猛然抬头,吃了一惊,又连忙低下头。承铎一眼便看出她脸色有些发红,不同于往日的苍白。
承铎转身走到大帐中坐下,茶茶寂静无声地从边上走到角落的靠垫上,也侧对着他坐下,仍然低着头。承铎不经意地问:“刚才去哪里了?”
茶茶没想到他要跟她说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不回答又似乎说不过去,她就走到他的案边,手按在笔上。承铎便把纸甩到她面前,于是她慢条斯理工工整整写下了“如厕”二字。
承铎屈指叩着大案桌沿,还是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跑什么?”
她想想,又写道:“内急。”
“方才逛了半天就不急?”
茶茶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握着笔踟蹰起来。承铎靠到椅背上,脚往案桌上一蹬,说:“慢慢想,想好了再写。”
茶茶看着他靴上刺的金线流纹,愣了半日正要再落笔,哲义忽然进来,禀道:“主子,古离王带着人马上就要到大营了。”
承铎不置可否地盯了茶茶一会儿。茶茶被他盯得又是一阵寒战,觉得他今天的眼神很奇怪,怀疑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承铎没再说话,站起来脱下便服,穿上铠甲出去了。茶茶方呼出一口气,回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大帐里面,最后走到帐门口处把帐帘全都拉开。
承铎出帐后,就见中军帐外都站了人,全是一身铠甲披挂。他走到营门口,远远看到一队人马旌旗逶迤而来,有数十人,为首一人戴着大大的紫貂帽子,帽顶插着长长的雀翎,是胡人贵族的打扮。承铎一招阿思海,阿思海凝眸远视了一下,便点头道:“是他本人。”
这时一阵风由北刮来,旗角南飘,便吹着那胡骑蹄声远远而来。东方临风起卦,立占一课,却是地火明夷之象,六爻皆动。东方便皱了眉,屈指以算日时,骤然道:“不是好事,但此事凶中有吉,彼来有诈;火在地下,是岩浆暗涌之势,军中恐怕还有内应。”
承铎看他煞有介事地说完,却笑了:“无妨,该来的总要来。我管他火在地下还是地上,这回都有来无回了。杨酉林,带人去接。”承铎说完,转身往中军帐去,风把他铠甲下的衣角牵起一飘。
片刻后,古离王带着二十个随从进了大营。营中顿时一片肃静。杨酉林一直引他到中军大帐。古离王年纪不过四十岁,穿着华贵的狐裘,并不理会两旁军士的侧目,昂首进了大帐。承铎倨傲地坐在长案之后,四目相对,谁也不肯先开口。
对峙了片刻,古离先将右手按在左胸对承铎躬身行礼,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承铎听懂了只言片语,大约就是问好,说自己是来投降什么的。承铎对阿思海道:“跟他客气两句,就说他的诚意我心领了,让他坐吧。”
阿思海用胡语转述了一遍,承铎与古离的神情都已经换成了十二万分的诚意。古离坐下后,两人就开始谈投降的事,人马怎么布置,怎么传檄通告等等。承铎看上去十分欢快,末了,竟要摆酒,宴请古离。
一时间军乐大响,大家在中军演武场上喝得一派升平,虽然言语不通,却也各得其乐。一席酒从午后喝到日暮。承铎倚在席首,醺然薄醉,拈了杯子看下面军士作舞,也不管一众胡人在营中走动。
古离手下的两名副将离席解手,逛了一圈,蹲在那演武场一角低声说笑,脸上神情很是高兴。谈笑半晌,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四面一看,却见不远处一顶大帐,帐顶挂着鹰旗,帐门口站着个纤弱的白衣女子,半掩在帐帘下,看不清面目,却似乎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他二人。两人又谈了两句,那女子仍然望着。二人狐疑半晌,前后回到席上。
这一席酒直喝到天黑,古离王才告辞回自己两里外的行营。
这夜月黑风高,那行营里两千胡人,人衔草,马裹蹄,摸到了燕州大营前哨位。四个胡人悄悄摸上去,拔出弯刀就颈一割。咦?手感不对。仔细一瞧,却是两个稻草人,穿着军服。偷袭的胡兵用胡语大喊了一句,古离急忙回马,为时已晚。
一支火箭从半山腰当空射出,便见四面军旗一展,火把纷起,古离已被围在其中。
这燕州大营是承铎两年前用心构筑,依着一道高岗,临水分为东西两营。高岗上另起一寨,上下相应,与东西二营互为犄角,进可攻,退可守。自大营驻兵,胡人就没能南下越入过燕州南镇。这古离的胆子未免太大,莫说区区两千人,就是他二十里外的三万人马过来,也未必能拿下这营盘。
不等古离王反应,四面八方的军马已经杀了过来。杨酉林当先杀入核心,俯身劈砍,把一柄马刀挥得煞是好看。他的骑兵紧随其后,腰刀起落不止。承铎站在高处望见,兴致忽起,也不增援,对手下人道:“奏乐。”
于是,那白天奏过的乐队在这暗夜之中又奏了起来,却是激昂的《破阵曲》,号角低沉,钟鸣深远,遥遥传去,十分应景。杨酉林也不畏惧,和了这乐曲越发在胡人中纵马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凡他过处,便是一片血涌,人马倒地。长长的一曲奏罢,营场上胡兵只剩了一半。
承铎骑在马上,远观将士杀敌,风生乐起,弦音所指如卷残云。他心中快意,但恨无酒。乐声一转,这回是雄壮的《得胜归》,音正词严。下面骑兵却听得热血沸腾,按捺不住,纷纷入阵。一曲未完,无论战降,胡兵已被砍杀殆尽。演至最后便成了真正的得胜归,一时尽是跃马欢呼声。
此时,东面天空已是暗红色,将欲破晓。承铎遥望西北暗夜,却似有火光冲起。承铎驰入大营,见古离王的人头被杨酉林夹在肋下,便对他一挥手道:“拿来。你守在大营,我从右面抄过去会赵隼。回来之前,你把这儿打扫干净。”
这一场仗打得如风卷残云。古离王二十里外大营里的三万人只走脱万余,其余被承铎、赵隼等人几面夹击。再一看,大王的人头都已经在对方手里了,慌乱之下自相践踏。有投降的,承铎不受,竟纵兵杀尽,焚尸而回。燕州西北二十里,尸横遍野,黑烟滚滚。
此情此景,即使东方见着,也觉心惊,因责承铎为何滥杀。
承铎回答得很简单:“非我族类,其心不诚,受降何用?放归本国,他日又来打我,不杀奈何?天气日暖,这许多尸首烂在当场,我燕、云二州岂不要闹瘟疫,不烧做什么?”一席话说得东方哑口。
回到大营,已过午时。承铎招呼赵隼、东方在中军大帐一起吃饭。留守的兵士端来早已备好的饭菜。赵隼当先接过碗筷,给三人盛上饭。承铎提箸,见东方默然无语,便问:“你还在想今日杀了那许多人?”
东方眉头未蹙,神色却沉了许多,摇头道:“我在想,有什么地方不对。”
“哪里不对?”
东方放下碗,筷子轻搁在碗沿,折身向承铎道:“古离王仅仅凭着如此低劣的诈降来杀你数万精锐,这便不对。”
承铎也敛了神色,道:“你要说那地下暗火?这人我心中大概有数了。”
赵隼扒饭之余,迷惑地抬了一下头,却没有开口的打算。
东方夹菜,轻描淡写地问:“昨晚大营被袭时,你见着茶茶了吗?”
承铎听他这一问,眼神倏然深邃起来。
这时,忽然一个兵士急急地跑过来禀道:“不好了,杨将军一头栽倒在茅厕里了。”
“啊?”三个人都掉下了下巴,一齐放下碗随那兵士去看。却见杨酉林昏倒在茅厕外的地上,他的几个亲兵围在他身侧。东方越众上前,按他脉搏,片刻之后,皱眉:“先把他抬到医帐去。”
医帐内,东方又按在他的腕脉上诊了半天,随后用银针扎了杨酉林的几处大穴,杨酉林慢慢醒转来,茫然四顾,连晃了两下头。
承铎忍不住问道:“不妨事吗?”
东方摇摇头:“不妨。”随即坐下来写方子,一面写一面问道,“杨将军是在茅厕内昏倒的?”
杨酉林回过神来:“我原本在解手,可是渐渐觉得头昏脑涨,赶紧出来,走到外面便昏了。”
东方又问:“你莫不是吃了什么坏掉的东西……”
杨酉林摇头,断然道:“不是。若非中毒,便放我不倒。那茅厕里有古怪。”
“这便是了。”东方写好方子,交给医师,“你应是中了毒,只是我不太敢肯定。只因这毒极其少有,而且……也不该出现在茅厕里。”
话还没说完,明姬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进门一看众人皆在,便看了看杨酉林,小声地问:“杨将军,听说你掉进了……掉进了……”关切之中,似乎有那么点欢欣鼓舞的意思。
杨酉林这些日子也算是被明姬练得刀枪不入了,任她如何洗刷,都可面不改色。可这次这个丑出大了,被明姬这么一问,顿时脸色一暗。
赵隼嘻嘻笑道:“没掉进茅厕,只是被茅厕给熏昏了。”
“噢?他……”
不等明姬说完,承铎就打断道:“这毒还要紧不要紧?”
“杨将军应无事,这药性已十分微薄,想是近日劳顿才误中了这毒。”东方答道。
“是什么毒?”
“这种毒不在任何典籍中,是口口相传而来。我师……我曾经听人说过。告诉我的那个人把它起名为夜潜,是出自外番的一种毒,无色无味,不觉嗅入便会中毒。若只是片时,人察觉不到;若长时吸入,超过一个时辰,必死无疑。且旁人很难知道这人是因何致死。只是此毒若遇便溺之物,慢慢便能化解,所以我想不通,为何茅厕之内会有毒。”
承铎皱眉道:“既是无色无味,又弥散于气,这个毒怎么找?”
“药材炼制出来装于瓶中,或盛于器皿中,放在器物角落,毒气便慢慢散出。”
承铎当即道:“赵隼,你带几个人去茅厕找找,看有什么异物。自己小心些。”赵隼应命去了。
“嘿嘿。”明姬忽然笑了一下,“这毒随便熏熏没事,想来没点时辰还中不了。”
……
于是,人人都了然地看向杨酉林,一副“你便秘”的表情。杨酉林原本晦暗着的一张脸,像是煮熟了的螃蟹壳,头都不怎么抬得起来了。
明姬更高兴了:“杨大哥,你是刀口上打滚的人,这茅厕中摔跤可不是好兆头。定是今年撞太岁,恰飞着了五黄二黑煞。我给你画张符,趋吉避凶,带着上阵,包你刀枪不入。”说着,她便把那写方的黄纸拿来,和着朱砂缭乱地画了一纸,折作个方角,交给杨酉林道,“十两银子。白送的不灵。”
杨酉林瞪了她半晌,突然道:“我……我没带银子。”
众人见他当真,都哈哈一笑。
明姬便慷慨地说:“银子回头给我就是,先给你赊着。”
东方敲了一下明姬的脑袋,对杨酉林道:“你别信她的,她哪能画什么符,哪有刀枪不入的符。”
杨酉林却伸手接了过来,折入袖中。
明姬这下得意了,高兴道:“这玄学数术,无论真假,有人信则灵。”
正说着,赵隼回来了。
“大将军,找着了。粪池中有一个白圆瓷瓶子,我让他们……”他看了明姬一眼,含糊地说,“我让他们正解毒呢。”
赵隼所谓解毒,便是找了个大盆子,让兵士们纷纷尿入盆中,再将那瓶子捞上来浸泡其中。只不过觉得这种事当着女孩子的面说起来不雅。
东方道:“应该就是那个。这毒不是寻常人能有,也不该出现在这大营里,放在茅厕也不管用。这下毒的人倒好生叫人费解。”
“然之兄,”承铎忽然出声,“倘若你有这毒,你与我军为敌,会如何用?”
东方顺着他的话说道:“用来对付你再合适不过。若是我,就放在你的大帐里,你不知不觉吸入中毒,待到晚上袭营时,你正可毒发而亡。三军先失主帅,必乱阵脚,古离二十里外的三万人再赶杀过来,我军必大败。”
东方此言一出,人人神色一凛。
承铎又问:“这毒药既无气味,如何分辨?”
“无色无味,根本无从分辨。只有人中后,脉象上可以识出,所以才叫‘夜潜’。”
承铎冷笑:“偏有人从我帐里把这药给分辨出来了。”
东方不语。
赵隼却问:“是谁?难道这药瓶真的是在你帐中?”
“审一审就知道了。”承铎把这话说得似问似答。
片刻之后,茶茶便跪在了承铎的大帐正中,心中隐觉气氛不好。承铎、东方、赵隼、哲仁、哲义齐聚帐中,仿佛三堂会审。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可惜这个人的脸色关键时刻总是看不出内容来。承铎一扬手,哲仁便把一沓白纸和笔墨端过去,放到茶茶面前。
承铎柔声道:“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声色俱厉地吓唬你。我问你什么你都老实地回答我好吗?”
茶茶乖乖点头。
承铎一招手,哲义把一个白圆瓷瓶端了上来。承铎问:“这个你可见过?”
茶茶点头,伏地写字:“我那天回帐里时看见过,就放在赵将军身后毡垫旁的帐角。”她写完,一指赵隼站着的地方,哲仁便把她写的念出来。
“然后呢?”
茶茶又写:“我拿出去了。”
“昨天跑着出去,就是拿这个?”
茶茶点头默认。
承铎手撑在案上,身子略微前倾,问她:“这是什么?”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拿出去?”
茶茶意态怯弱地望了他一眼,提笔又写道:“这瓶子精致,不是帐里的,怕人发现,说我偷盗。”
承铎紧跟着:“那为什么拿到了茅厕?”
茶茶轻转皓腕:“除了大帐,我只能去那里。”
承铎靠回椅背上:“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粮草营里。”
“为什么又跑去那里?”
“他们要袭营。”
这个回答倒是出人意料得很,承铎微笑:“你就不怕他们烧我的粮草把你烧死在里面?”
“他们要先到大帐杀你。”
“哦。你怎么知道呢?”
“我看见他们商量了。两个副将,在昨天的酒宴上。”
承铎沉吟片刻,问:“你会读唇语?”
茶茶点头。一般聋子才会读唇语,茶茶虽是哑巴,却不聋,竟然也会读唇语。
“他们不见得在我大营里就议论这个吧?”
茶茶犹豫了一下,写道:“他们议论了营里的布置,没有说到粮草的事。而且,”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神色畏缩地写,“他们只有两千人,只有先杀了你才可能成功。”
承铎望着茶茶,似笑非笑,眼神却深不可测:“所以我的大帐比较危险,你就先跑了?”
茶茶再一次默认。
承铎却侧头问哲义:“有这回事吗?”
哲义想了想,迟疑道:“那两个副将是在一处议论过,用的胡语,说……我军营严整,布防周密……是……是议论了两句我军的布置。”
承铎点头:“夸你了,议论就听不出来了。”
哲义惶恐地垂手站立。
承铎却不再搭理他,又转向茶茶:“谁教你识我们的字,学我们的话?”
“一个南边抓来的奴隶。”
“是个什么样的人?”
“读书人。”
“你为什么要学?”
“这种字好看。”茶茶面不改色地写出这么一句。
承铎淡淡地说:“看来休屠王是不怎么样,你还有这闲工夫学写字。”他这话里当然有些下流的意思。他问了半天,都被茶茶挡过,不觉有些浮躁。
茶茶却并不买账,继续面不改色地写:“他的奴隶很多,也并不喜欢我这样的。”
“你除了一张脸,也确实不怎么样。”承铎没忍住接了一句。说完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这茶茶是故意胡写转开话题,偏自己果然就跟着走了!承铎一时坐在案后,默无一语。
此时东方突然从旁问道:“我曾说姑娘在此方有大难,可求大将军让你离去,你却不愿意。姑娘既然甘为营妓,想必是有所图?”他语声温和,就像问一个寻常朋友,而不是审一个女奴。茶茶似乎也不那么怕他,抬手写道:“我无处可去。”
她这番态度装得非常端正,回答得十分利落,四两拨千斤的本领练得很是纯熟。承铎不由得冷笑起来。
昨日她不声不响地发现了毒药,清理了,夜里在乱军中跑到别处躲起来了。另一层意思也很明显,你承铎有本事赢就赢,没本事赢就死,她只管自己跑掉。分明是对他的应变之力不抱希望。
若是旁人这么做,承铎还能暗赞一句冷静机智。可这女人是他的奴隶,过去是胡人的贱婢,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玩这种手段。好嘛,你还没法解气,她推得一干二净,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话都不会讲。
承铎一念及此就觉得胸闷气短。
他收起笑:“答得还好,就是勉强了点。不如我换个法子帮你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茶茶还是跪着不动,承铎也坐着不动,看了哲仁一眼,对茶茶抬了抬下巴。哲仁便上前把茶茶拖到帐中,从门首拿了一柄用作兵器的长鞭。
这长鞭原是牛皮编成,镶着碎铁,舞起来刚柔并济。哲仁凌空挥舞了一下,“呼”的一声很是吓人。茶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她方才做出那般胆怯畏惧的样子,此刻却腰不弯肩不塌,只跪着一动不动。哲仁抖开那鞭子,便重重一鞭抽在她身上。茶茶的棉衣裂了一道口子,人也应声倒在了地上。空中飞舞着一些细小的棉絮。
哲仁用腰刀一把划开她的外袍,甩到一边,只剩了一件单衣,便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没有空隙的时间,哲仁的第二下鞭子已经甩了下来。那皮鞭末梢凌风呼啸的声音细而利,落在人身上却钝重而不响亮。茶茶窒息了一下,瞬间觉得那一鞭之力抽到了五脏六腑,她匍匐在地,发辫散了开来,披落在地。
哲仁并不停手,举起鞭子又是一下。
疼痛蔓延开来,一阵血腥涌上喉咙。茶茶勉力维持着思维,认真考虑要不要先招个承铎想要的答案,怎样的答案才能最大限度为自己开脱。哲仁挥下第四鞭,有血滴顺着鞭梢甩到空中。茶茶心想,这是要我死啊。一念及此,她心思一转,既然自己疑点颇多,又是从胡人那边来,承铎大可以一杀了之,用不着这样费事地审问,除非他有别的怀疑。
哲仁并不停手。片刻之间,茶茶已立定主意,咬牙把头埋在手臂上,任由自己身上开花儿。承铎看她埋着头,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眼神变得阴晴不定。
茶茶身上的单衣很快洇满血迹,身体在哲仁舞得翻转的皮鞭下格外单薄,像随时会被皮鞭卷走的一片落叶,却听不见她的丝毫声音。她并不翻滚,躲避,只是蜷缩起身子,如同死了一般,像只正被虐杀的猎物,全身都抽紧了,抵御着那撕裂皮肉的鞭打。
承铎忽然慢慢开口:“哲仁。”
哲仁蓦然停手,对承铎躬身。承铎缓缓道:“你这样打,很快就把她打死了。”
哲仁垂首不语。
承铎走下来蹲下,一伸手按在茶茶腰上新添的一道血痕上。茶茶极微弱地抖动了一下。承铎波澜不惊地问:“你想好了没有?”茶茶趴着不动。承铎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使她的脸仰了起来。二人对视,这个手势和触觉蓦然带来一阵熟悉的冲击。除夕那夜,他也是这般抓住她的头发。茶茶此时想起那夜悲恸中的抚慰缠绵,一阵怆然之情不能自抑,湖蓝色的眼眸竟然一湿。
承铎抿着唇,并不说话,慢慢地把她的脑袋按回她的手臂上埋着,手仍然按在茶茶的头上,似抚触着一只小动物,柔声问:“你跟着我也有十二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