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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喜喝了一碗带着蛋花和瘦肉末的稠粥之后,就能自己挪蹭着坐起来了。
她觉出自己是光着屁股的,想要低头瞧瞧自己的下身,可未等掀开棉被,妇人就慌忙扶着她重新躺了下去。听了那妇人几句劝告之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刚生了孩子,现在该坐月子了。
她没想起自己那儿子来,单是想喝一口凉水,因为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被窝里焐出了一身馊汗。然而凉水她也不能喝,司令太太的月子,须得是百分千分地加小心才行。茉喜从来没听陈文德喊自己太太,也从来没拿自己当个太太,如今听了那妇人对自己的称呼,她觉得挺新鲜,但是并不得意,因为陈文德脾气太爆,不是她理想的人生伴侣。不过不理想也没关系,她在各方面都能凑合。况且陈文德虽然没给她金山银山,但也没缺了她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也没真薅着头发揍过她。上半年她吃药堕胎吃了个死去活来,他还搂着她坐了半宿;她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他也连着两个多月没在床上纠缠过她,这么个老陈,也就算是够意思了。
只是不知道陈文德现在是在哪里。茉喜把他的坏处全放下了,单是一桩桩一件件想他的好处,越是想,越觉得他好。最起码,他对自己是有几分真情意的。
在又喝了一大碗鸡汤之后,妇人把茉喜的儿子抱过来了。
茉喜穿着一层小夹袄,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缠着棉被,自下向上只露了个脑袋。扭过头望着妇人手中的小襁褓,她吓了一跳,因为感觉襁褓里的婴儿没脸没皮,周身红赤赤的,轻描淡写得只有一点五官雏形,拳头大的小脑袋说不出是个什么奇形怪状,更要命的是,他裸露出的小手小胳膊居然还带着一层细细的长毛。
茉喜怀疑自己是生了怪胎。但是生怪胎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情,所以当着妇人的面,她没敢多问。妇人说小少爷运气好,隔壁邻居家的小媳妇正好也在奶孩子,昨天今天便捎带着也喂了少爷几顿。然后她又笑问茉喜,问司令太太这孩子是自己喂养,还是另去找个奶妈子?要是找奶妈子,那可得等,不是说找就能立刻找到的。要是自己喂养呢,那就得早早地把孩子抱到怀里,让他自己找了奶头吮吸,吸着吸着奶就出来了。
茉喜听闻此言,不以为然地吁出了一口气,心想我都被他折磨成这般模样了,我还得喂他奶吃?臭小赖子,我上辈子欠了他的?
思及至此,她又看了那孩子一眼,怎么看怎么感觉这孩子没长齐全。她打算让妇人把孩子抱走,管它猫奶狗奶耗子奶,随便找口吃的喂给他就是。这样的破孩子,放到大杂院里,非由着他自生自灭不可,如今生在这么好的地方当“少爷”,算他狗命大了!
然而未等茉喜出声,门外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她凝神一听,竟是陈文德来了。
陈文德大步流星地走到房门前,一脑袋乱发油腻腻得擀了毡,脸上胡子拉碴,嘴里叼着半截香烟。双手各拎着一只大食盒,他咣地一脚踹开了房门,夹着凉风冲了进来,“茉喜,生啦?”
妇人见状,慌忙过去关掩了房门,随即托着那个轻飘飘的小襁褓撵上了陈文德,赔着笑容说道:“恭喜司令,太太给您添了个大少爷!”
陈文德没看她,直接不耐烦地一晃脑袋,“滚你娘的!”
妇人一愣,回头看看茉喜,见茉喜也是没有表情,便胆怯怯地推门退了出去。陈文德弯腰放下大食盒,搓着双手走到了床前。俯身对着茉喜一笑,他伸手摸了摸茉喜的脸蛋,“是不是提前了?我刚听小武说,是那天汽车太颠,把孩子硬给颠出来了。”
茉喜忽然感觉陈文德和凤瑶一样,也是可以惯着自己的,便委委屈屈地低声说道:“这回可遭洋罪了,比吃药那次还疼,差点儿活活疼死我。往后我可再不生了,我还没活够呢!”
陈文德深深地低了头,在她面颊上亲出了响亮的一声,“一回生,二回熟,还能总遭罪?”
然后他直起腰,居高临下地对着茉喜又笑道:“好,这孩子既然出了你的肚皮,和咱们就没关系了。我呢,好人做到底,也不拿孩子当人质,哪天我派个人过去,把孩子交给万嘉桂也就是了。”
茉喜一听这话,忽然有点傻眼——原来那一身长毛的猴崽子丑归丑,可自己今天若不多瞧他几眼,过几天他可就要离开自己了,自己再想瞧,也瞧不到了。那猴崽子再讨人厌,再折磨人,也是她怀了八个多月的一块骨肉,真要是说送走就送走,她若有所失一般,心里不由自主地空了一下。
下意识地没接这个话头,她另起题目问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仗?不是你打别人吗?怎么打到后来,反把自己打跑了?”
陈文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弯腰揭开了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了一只沉甸甸的大碗,“爷们儿的事你别管,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从外面馆子里给你弄了几样好菜回来,你是现在吃,还是等会儿吃?”
茉喜一闻着饭菜香气,立刻挣扎着坐起了身,“把碗筷给我,我先吃几口垫垫肚子。”
茉喜从来没吃过这么滋补的一顿饭。
平心而论,这顿饭并不讲究,好处只是油大肉多,符合陈文德心目中“好菜”的标准。然而在饮食一道上,茉喜和陈文德乃是一对知音。油汪汪的米饭伴着切薄了的肉片,中间夹着碎青菜,被茉喜一勺一勺地塞进嘴里,吃两口,就着陈文德的手,她再喝一大口滋味浓厚的热汤。她本是个被老婆子掏空了的皮囊袋子,可是饭菜热汤一点一点地进了肚,她的嘴唇油润润的有了厚度,面孔也显露了一层淡淡的血色。一侧肩膀倚着陈文德的胸膛,她吃着吃着,忽然鼓着腮帮子扭头看了他,“我给别人生孩子,你也伺候我?”
陈文德抬手撩起了她汗湿了的额发,鹰鹫一般的两只眼睛竟然闪烁了柔和的光,“这回家里没外人了,以后对你再好点儿。”
茉喜咽下了口中的肉与饭,“娘胎里的孩子你也嫌?”
陈文德立时瞪了眼睛,“我自己的孩子我就不嫌!你怀十个我都不嫌!可你下的那个玩意儿跟我有关系吗?你前头那些臭不要脸的滥事,我怕我管不住我的脾气,我从来不提!你可好,故意挺着个肚皮在我眼前晃,生怕我想不起来!你个小娘们儿,往后再敢对别人松裤腰带,老子一枪毙了你!”
茉喜看他越说越激动,竟是有了点要发疯的意思,要放先前,她会对着他连打带骂带飞眼风,摆出妖冶泼辣的模样哄他。可是今天,她不知是身体太虚弱还是怎的,竟然会是无比地心平气和,也不怕,也不怒。
低下头凑向陈文德手里的大碗,她又喝了一大口汤,然后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有真心,真心对我好的人,骂我打我我都不在乎。”
陈文德仿佛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扭头盯着她看了片刻,他沉着脸质问道:“换招数了?跟我来软的了?”
茉喜把吃空了的大海碗向他一递,“贱种,听不得一句好话。给我端碗水来,我漱漱口。”
陈文德定定地凝视着她,毫无预兆地,他笑了一下,随即接过大海碗,起身出门叫人送来了热水。
送热水的人是小武,端着一大壶开水进了门,他飞快地瞥了茉喜一眼。这一眼看得很深,是要把茉喜印入眼中,出了门闭上眼,再慢慢地细看。
有陈文德在,他也就剩这么一点福分了。陈文德没有特别地提拔栽培过他,可他知道,在陈文德眼里,他和别人不一样。陈文德是个手中散漫的人,又没正经妻室,偶尔得了点让他舍不得丢的好东西,他必让小武给他收着,得了金银珠玉,是这样;得了茉喜,也是这样。小武到他身边时还是个孩子,他把小武养育成人,百分之百地信任小武,虽然也吃过一次小武与茉喜的醋,不过他一贯是说翻脸就翻脸的狗脾气,只要别动枪,便全只算是小打小闹。
茉喜没有留意到小武那刀子似的一眼,她只有在闲极无聊之时,才会想起来找小武聊聊闲话,也承认小武是个亲近人,可是她对他,始终就是不留意。
仿佛茉喜生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块心病。陈文德脏兮兮地在茉喜身边挤着躺下了,枕着双手扭头看茉喜,心里清清静静地很舒服。茉喜也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手里举着一面小圆镜左看右看,看到最后,她对着镜子说了话:“生个孩子,把我给生瘦了。你看我这脸,颧骨都支起来了,一下子老了不少。”
陈文德低声答道:“你才多大,离老还远着呢。”
茉喜说的“老”,和陈文德口中的“老”,并不是一回事。先前她再浓妆艳抹,也还总流露出点小姑娘的劲来,如今素着一张脸,她看看自己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嘴唇,忽然感觉自己成了个小妇人。
“小”妇人而已,离色衰二字还有着遥远的距离,所以她并不惆怅,单只是纳罕。在被窝里伸手向下又摸了摸肚皮,她出声苦笑道:“完了,肚子成口袋皮了。”
陈文德听了这话,抬起双手飞快地搓了一阵,等到把两只手搓热了,他翻身面对了茉喜,将一只热手插进了茉喜的潮被窝。轻轻钻进了茉喜的贴身小袄,他也摸了摸茉喜的肚皮。
然后抽出手恢复了仰面朝天的姿态,他枕着双手做出了点评:“松松垮垮!”
茉喜扭头看他,“往后该嫌弃我丑了吧?”
陈文德大睁着眼睛望了天花板,漫不经心地一摇头,“不丑。”
“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敢肯定我不丑?”
“别他妈拿话敲打我,我心里有数。”
说完这话,陈文德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苍白着一张脸,眼珠子凸着几道红血丝,不再像先前一样黑白分明,睫毛上面黏着一层眵目糊,本是丰润饱满的脸蛋,如今也凹陷了。皮肤是干燥的,头发是油腻的,汗酸气从领口往外散发,不但酸,而且臊。
“你好好坐你的月子。”陈文德忽然开了口,“等出了月子,我带你进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