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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瞄了前方的汽车夫一眼,见对方正在全神贯注地从山林里硬开出道路来,便收回目光转向茉喜,伸手攥住了她的一只腕子。
攥住之后收紧了手指,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一点一点地把茉喜拖拽到了自己身边,他俯身把一条手臂伸到了她的腿弯下。轻轻地把茉喜拦腰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他低声说道:“你就当我是你的垫子。”
茉喜紧闭了眼睛也紧闭了嘴,把仅余的一点力量全调动起来了,一口气接一口气,她逼着自己喘,腰和肚皮全是邦硬的,仿佛身体中间这一段已经化成了石头,说裂就能裂,说碎就要碎。茉喜不知道这算是哪一种程度的疼痛,她只知道自己得喘气,只要有气,就不会死。
小武一手托了她的后背,一手拢了她的双腿,汽车还在疯了一般地颠簸,他极力地想要托抱起她。大腿上面隐隐的有了潮湿暖意,他没有低头去看,只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慢慢腾起的血腥气。
汽车夫从后视镜中扫了小武和茉喜一眼,扫过一眼之后就不扫了,因为前方根本就没有路,为了能够无中生有一样地穿越山林抄近道,他的两只眼睛已经快要不敷分配。
小武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僵硬成了铁铸的物事,他天生是个单薄身量,一身的力量十分有限,可此刻他硬生生地托起了茉喜,竟能长久地纹丝不动。
但是,茉喜的鲜血还是越流越急了。
偏偏她还穿了一身鹅黄衫裤,是最嫩最明亮的黄,嫩过雏鸟的嘴丫子,亮过明月与太阳。鲜血从她的裤裆开始往开了漫,一直漫过她的大腿与小武的大腿。脱力一般地把脑袋向后仰过去,她长久地不言不语,人生大事只剩了一件,就是喘气。
“你是不是要生了?”小武战栗着开了腔,“说话,是不是要生了?”
茉喜张开了嘴,将一口似有似无的微弱气息吸入呼出,喉咙里嗬嗬地轻响了几声,她抖着苍白的嘴唇,耳语一般地说了话:“不知道……没生过……不知道。”
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瞧着倒像是比小武更镇定,“不怕……过会儿就好了……”
小武死盯着她,一身的力气全运到了手臂上与眼睛里,“要生你就生!”
茉喜现在是彻底发不出声音了,可还勉强坚持着做口型,要和小武有问有答:“没到日子呢……”
小武的眼睛开始发红,白眼珠像是染了茉喜的血,“傻子!你不知道还有早产这一说吗?”
茉喜的脑袋后仰到了极致,细白颈子弯折着露了喉咙,显出了薄薄皮肤下青紫的小血管,“不能……不能……”她依旧是只有口型,非得最亲近的人才能读懂她的言语,“我身体好,我没事……”
小武知道她是没有知识的,所以不再和她废话。可他虽然平时手里总拿着本书,但书里也没有教过他怎么伺候女人生孩子。车厢内的血腥气味越来越浓了,茉喜偏又不哼不叫,是老老实实沉甸甸的一块肉,脑袋随着汽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垂下去的胳膊与小腿,也是无知无觉地一晃一晃。
忽然间,小武出了一身冷汗,声音很轻地开了口,他对着茉喜说道:“你可不能死啊。”
茉喜,像个老姐姐似的,昏昏沉沉地哼了一声,又耳语一般地答道:“不怕,没事……不死……”
正当此时,汽车猛然做了个急转弯,小武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茉喜。而汽车冲锋一般地碾过草茎冲上高地,随即骤然平稳下来,却是汽车夫瞧准时机,把汽车开上了最近的一条土路。
土路再简陋也是条正经道路,小武只感觉整辆汽车向上一昂又一落,和方才相比,这一回就算是落到了平台上。慌忙低头再去看茉喜,他没有眼泪,只有热血一阵一阵地涌入头脸,让他的眼睛都发烫,挣命一般地大喊出声,他气冲冲的,像是要呵斥她,“路好走了,你可别死!”
然而茉喜没有再作回应。她悄悄地疼,疼到极致,又悄悄地失去了知觉。
小武低头看着她,看一会儿,对她轻轻地摇一摇颠一颠,冷风在心头席卷而过,他想这不是完了吗?这个女人,可不是彻彻底底地要没了吗?
他知道她活着也没有自己的份,但是,他宁愿只旁观,只旁观也没怨言。
然而在下一秒,茉喜在喉咙里很轻很弱地咳嗽了一声,一口气咳嗽出来,她昏昏沉沉地又活了。剧痛如同麻绳,五花大绑着她,紧缠了一路,直到此刻才稍稍地给她松了绑。她抓紧时间喘了几口气,意识到自己还在流血。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她半梦半醒地想:“好嘛,第一次生孩子,就生到人家黄花大小伙子的怀里去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自己都干得出来,说起来也是一奇,往后光着屁股上大街,都不用羞臊了。先是让仇人弄过去翻来覆去地睡了好几个月,又在个大小伙子怀里下了崽子,这么个娘们儿,万嘉桂还能要?给我我都不要!”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很滑稽,竟是醉酒一般地又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她闭了眼睛,神情彻底地恍惚了。汽车停了,她不知道;满裆满腿血淋淋的小武抱着她下了汽车,一边往他们的新落脚处奔跑,一边扯着破锣嗓子狂喊医生,她也不知道。
她的灵魂在梦里游荡,看见凤瑶教她识字,怎么教也教不会,气得凤瑶面红耳赤;她又看见自己趁夜翻墙要出门,心里知道墙那边会有万嘉桂,可是翻了一道墙又一道墙,却是始终不见他的踪影。最后,她居高临下地飘在半空中,看到了床上的自己。自己鼓着大肚皮仰面朝天地躺了,从裤腰往下全是红淋淋的热血,鲜血向上染了小半截衫子,向下染了她雪白的洋袜子,和她脚上的红绣鞋红成一片。一个老婆子带着两个妇人跑了进来,老婆子一边跑一边挽袖子,妇人们则是拎着家什和热水。茉喜看到这里,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床上那人是真的自己——自己流尽了鲜血,快要死了。
她怕了,吓得魂飞魄散。回头向后望,她发现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后也是茫茫无尽的虚空。惶惶然地伸出一只手,她哭了,第一声喊的是凤瑶。不喊凤瑶喊谁去?只有凤瑶永远不跟她一般见识,永远惯着她。朦朦胧胧的,虚空迷雾之中显出了凤瑶的身影,凤瑶静静地望着她,庄严冷淡,是天女、是菩萨。任凭茉喜如何呼唤,她若隐若现地端立于雾中,就是不肯走到她近前去。
于是她急了,急得又哭又骂:“你傻站着干吗?过来呀!你傻啊?过来呀!”
喊到这里,她开始跺脚号啕,“万嘉桂呢?让他也来!你们两个忘恩负义的,我救过他也救过你,现在你俩凑成两口子,不管我的死活了?”
然而凤瑶依旧不言不动,甚至微垂了眼帘,不肯看她。于是茉喜红着眼睛向前冲,要去抓她打她,可周身的力气刚一调动,她猛地睁了眼睛,眼前的景物瞬间鲜明了,周身的疼痛也瞬间清晰了,她张开嘴,听自己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锐叫。
锐叫之下,是妇人温柔絮叨的抚慰声音,还有老婆子心平气和的指挥声音。仿佛是有人在她耳边说话,赔着小心让她这样那样,可她全听不清楚,因为疯了一样直着喉咙叫,几乎要把自己震聋。汗水和泪水一起糊了她的眼睛,这样稠的汗与泪,几乎快要黏成了血。
房内的妇人和婆子听了她的嗓门,一起松了口气。趁着她身体还有热气,还有力气狂呼乱叫,老婆子下了狠心,两名妇人也一左一右摁住了她!
老婆子几乎是从茉喜肚子里掏出了个孩子!
茉喜的肚子一直不很大,从她小圆锅一般的肚腹中,老婆子拽出了个猫崽子一样的赤红活物。这活物血淋淋脏兮兮,起初也不动弹、也不呼吸。老婆子一剪子剪断了脐带,然后倒提了猫崽子,照着后背啪啪拍了几巴掌。几巴掌过后,猫崽子张开形状模糊的小嘴,发出了一声比猫叫更细的啼哭。哭了几声,猫崽子像一团红肉似的,又没动静了。
茉喜瞪着眼睛张着嘴,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喜气洋洋地说话,说的是什么,她没听清楚。但是调动周身最后一点力气,她硬着舌头问道:“生完了?”
有人在她的视野边缘微笑点头——仿佛是点了头。于是她把眼睛一闭,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呼出去,她只感觉自己向上一飘又向下一沉,一沉沉到了黑暗中去。
茉喜昏了过去,也或许是睡了过去,一睡便是睡了个天昏地暗。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她醒来的时辰,门外正在开晚饭。她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界,但房屋总归是大同小异,隔着紧密的门缝窗缝,她嗅到了热气腾腾的肉香——一点掺杂也没有的,纯是大块五花肉的香。
她想咽口唾沫,然而嘴里又干又涩,舌头和上牙膛黏成了一体,于是她又想坐起身,可是力气顺着脊梁骨往下走,走着走着就没了影。斜过眼睛向下看,她发现自己的大肚子消失了。和大肚子一起消失的,是她的精气神。宛如一只被人掏空了的破口袋,她现在就只能是瘫在这里不动。
“生完了。”她想,“我也没死。”
这两个念头让她隐隐感到了快活,好像大事做成一件,包袱也甩掉了一个,等她日后恢复好了,又是个轻手利脚的好身体。来日方长,她的世界还大着呢。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开了。
像见了救命星一般,茉喜立刻转动眼珠望向了来人。来人是个胖壮洁净的妇人,红脸膛,笑呵呵地很面善。见茉喜睁圆眼睛看着自己了,妇人吃了一惊似的一拍巴掌,随即高声大气地笑道:“太太,你可算醒了!中午见你还是睡,这院里的人都悬了心,又不敢叫你,怕你睡不足。”
说完这话,她像有读心术似的,无需茉喜出声,她自动地转身出门,片刻之后端回了一碗热水。碗已经是小碗,妇人偏还用小勺子舀了热水一点一点地喂给茉喜喝。水热得正好,温暖地滋润了茉喜的口腔。她的舌头渐渐恢复了温度与柔软,费力地吞咽了几小口热水,她这回再张嘴,就能发出声音了。
“我没事吧?”她问那妇人。
妇人笑道:“太太算是过了一道生死关,过来就没事啦。”
然后她不等茉喜问,继续笑道:“还没给太太道喜呢,太太真是有福的人,头胎就得了个大儿子!”
茉喜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生了个儿子,而且听妇人这意思,儿子虽然早来了两个月,却还是活着的。少在娘胎里待了两个月,落草之后也能活?她漠然而又疲惫地想:“有意思。”
然后,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扭头看着那个妇人,她哑着嗓子说了话:“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