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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月光洒在险儿脸上,我看见,他的双眼中光芒闪烁,两边脸颊上,居然已是泪水涟涟。他却连擦都没有擦一下,就那样带着满脸的泪水凝视夜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为悠远平淡的语调慢慢说道:
“我爷爷以前是出了名的大土匪,刚解放就被枪毙了。我爸爸在娘肚子里面还是少爷,生出来就变成了反革命狗崽子。书也不能读,兵也不能当,低三下四地生活了几十年。一直到我出生之后,八十年代可以做生意了,靠着一台手扶拖拉机,没日没夜起早贪黑带着我妈妈到处摆摊子卖日杂,这才有了今天的样子。他这一辈子,没人看得起他,走到哪里都被人欺负。所以,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争气。哎——”说到这里,险儿长长叹出一口气,停了下来,看着天空的眼神越发显得深远悲哀,就像是陷入到了往日那些悲惨的记忆里。
我不知道险儿为什么突然要说家里的这些事,但是他那种奇怪的语调,他从未流露过的悲伤已经感染到了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安静地坐在原地等着他平复自己的心情,没有一个人说话。良久过后,险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没得出息。其实,我试过的,我试过努力读书。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从进幼儿班开始,我就讨厌学习,讨厌上课,翻开书本,我就有种莫名的烦躁和反感,我就只想睡觉。我爸爸也打过我,我自己也恨过我自己,读小学时,有段时间我每天睡觉前,甚至还天天跪在床上求菩萨,保佑我爱学习。但是都没用,一点用都没有。慢慢的,我和我爸都想明白了,这一辈子,我就不是一个读书的人。而今,他对我的希望只有一个,至少读完高中,不当文盲,然后安安心心结婚生子,过安稳日子就可以了。读初二的时候,我认识了游忧。”
险儿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一抖,我意识到,他马上就要说出真正的主题了。同时,我却有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险儿不是袁伟,他绝对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惜字如金。可今天,他却无缘无故说了这么一大通额外话之后,才转到正题。这就很可能意味着,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必定是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可以令一个如同石头一般倔强的人,改变自己的常态。反常即妖,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险儿要说的是什么了。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了她,我晓得,她也喜欢我。很快,我们两个就到了一起。两年了,这两年,除了没有结婚证,我们和夫妻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我把我有的都给了她,就算是命,她想要也可以随时拿去。其实,我和游忧的事,我爸早就知道了,她家里人也都知道。今年暑假,高中开学之前,我爸突然要我喊她来家里吃顿饭,在饭桌上,我爸喝醉了。他说,他认了这个媳妇,他替我高兴。他还说,他早就开始帮我存结婚成家的钱,家里的房子也是为了给我今后结婚才修的。等我们高中毕业之后,他会把家里的所有一切都给我们,他只希望,我们两个能够无病无灾,不苦不累好好地过日子。那天,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我爸最高兴话最多的一天。我爸甚至把我爷爷送给我奶奶的唯一一件留下来的凤头钗都拿出来,送给了游忧。没想到,那天晚上吃完饭,游忧走的时候忘了拿,我给她送过去,在她家门前的巷子口,我看到了她和向志伟。”
“险、险哥,你莫想多了,可能是、是向志伟这个狗杂种在撩骚游忧。游忧不会的,我们认识她这么多年了,她肯定不会的……”地儿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我有些惊讶地看过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向来心底良善的地儿居然也已经是泪流满面。
月色之下,险儿嘴角一撇,对着地儿露出了一丝笑容,温暖好看,却又仿佛带着无尽的苦涩。他摇了摇头,眼神中多了一丝嘲讽,继续说道:“他们在接吻。我亲眼看见,他们在接吻。你们肯定认为,以我的脾气,当时就会冲上去杀了向志伟。呵呵,我没有。我不敢,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就算是这次火在我脸上烧了起来,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害怕。但是,那天,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我甚至都怕他们看见我,我转身就跑了。我从来没有给游忧说过,她以为我完全不知道她和向志伟的事情。就算到今天,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提起,除了你们,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真的不敢,我的胆子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大。那天之后,我对游忧更加好了,我认为她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并不是背叛我。只要我对她好,两年多的感情,她迟早都会回心转意,我们还可以按着我爸爸期望的那样,一辈子相扶相持,白头到老。呵呵,她没有错,是老子错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险儿身子一挺站了起来,同时,抬起双手捂在自己的脸上大力搓揉着。片刻后,他的手放了下来。那一刻,我看见,在月光之下,险儿的眼神依旧明亮,但是脸颊上的泪水却已被彻底擦干,消失不见。
“这次住院,游忧从来都没有看过我!”险儿的声音再次停顿了一下,只是这一次的时间极短,几乎是瞬间过后,他的眼神中冒出了刀锋一般锐利的寒芒,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我要杀了向志伟!”
险儿,终于变回了险儿。
心脏剧烈跳跃了起来,我张开嘴,却发现自己满嘴苦涩,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扭头看看周围,身边的兄弟们也都似乎化成了一座座石刻的雕像,只有一片短促粗重的喘气声在空气中接连响起。
“险儿,你把我当四哥就听我一句劝,这样搞会出大事的!”心胆俱裂的我,几乎用尽所有的意志才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但是话一出口,却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除死无大祸,讨米不再穷,能出什么大事?最多偿命而已。”险儿这句话一出口,我知道,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此时此刻,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
我决定不再多想,事到临头越想越乱,干脆一横心,我也站了起来,说:“险儿,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再仔细想一下,人命关天!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你们一番好意,请我吃饭给我接风才惹出来的,我有责任。而且刚刚那一碗血酒喝下去,我的血管里就流动着你的血,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如果你确实打定了主意,黄泉路上,我铁你!”
眼角边,黑影闪动,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随着每一道站起的身影,都会有一个声音响起:
“险儿,多话不讲,随时!”
“险儿,真要做,兄弟肯定都站在你这边。但是胡钦说得对,你再想想。”
“老五,莫说二哥不义道,要死卵朝天,好大回事!”
“险哥,加我一个!”
险儿的脑袋再次仰向了星空,很久很久都没有垂下来,夜空中,响起了他颤抖的声音:“你们,你们不用这么做。真的,不用这么做。”小二爷笑了起来,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了险儿的肩上,说:
“险儿,别想多了,不是才结拜吗?我们是兄弟!”
小二爷这一句曾经被我们每个人都说过无数次的话,在此时此刻听起来,却重若千钧,话一出口,除了小二爷自己没有察觉之外,我们每个人都突然变得肃穆了起来,就像是几个虔诚的信徒,终于来到了神的圣地。
没有一个人说话,险儿终于低下了头,看向我们的时候,表情木讷得就像是带上了一层面具,他甚至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但是,两只眼眸中却冒出了如同汪洋大海一般深刻的感情。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对望着,任凭无声的风雷在各自胸膛里面激荡。
“是的,险儿,我们是兄弟!”武晟走过去,也一巴掌拍在了险儿的肩上。
险儿的身体发出了十分明显的一震,声音越发颤抖起来:“武晟、小二爷、袁伟、地儿,你们都想好了?”
险儿并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他的眼神也只是牢牢盯着其他四个人,我有些奇怪,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和大家一起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想好了!”
“那要得!”还是没有道谢,险儿决绝而干脆地大吼一句,跪了下去,在我们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又飞快爬了起来:“我欠你们的,磕一万个头,也还不了,我就磕这一个!”然后,他再也不看其他四人,扭过头来,盯住了我:“胡钦,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约着大家过来结拜吗?”
热泪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喉咙里好像卡了一颗硕大的柠檬,又酸又涩,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只能摇了摇头。
“我是希望你知道,虽然我没有像武晟、袁伟他们四个一样,天天和你在一起。但在我的心里,你不比任何一个人的分量轻!你是我的兄弟!真正的兄弟!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是我的兄弟。”脸颊一热,泪水再也忍不住流出了眼眶,我踏前两步,刚想要拥抱险儿,险儿却脚步一动,拉开了与我的距离,用一种异常坚决的口吻大声说道:“胡钦,我的这件事,其他兄弟愿意帮我,都可以帮,但是,你不行!”
眼角边,几位兄弟的身影都在一瞬间变得僵直,纷纷出言想要缓解局面的紧张和尴尬。一片喧闹中,最初的震惊与愤怒过后,我却突然冷静了下来。因为,我想到了一点:我的兄弟,不会羞辱我!“不要紧,地儿,武晟,你们先别说话。险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数三声,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就当面说清楚,不然,我就走了。”
一边等着险儿的回答,我一边大声喊着数字,当数到三的时候,我听见险儿说:“胡钦,你和我们不同,我们这辈子反正都这个卵样。你家里条件好,你应该读书考大学,今后……”我飞快转身,走向了山下。脚步刚动,就觉得后腰一紧,衣摆已经被人扯住,耳旁传来了险儿的说话声:
“胡钦,你等下!”回头看去,险儿站在我的身后,扯住衣服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嘴巴开合了几次之后,这才说道:“我记不清在我住院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义色到医院来看了我一趟,我们说了一些话。”压抑在心底多天的谜底终于要揭开,不知为何,我的心却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来。
“胡钦,义色说他可以帮我,只要我愿意,他甚至可以帮我杀了向志伟!条件只有两个,一个是我要亲自动手,另外一个就是,你不能掺和进来!胡钦,义色是真心为你好!他说得对,你和我们不同,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乡里地方过一世,你不同。我晓得你铁我……”
那个夜晚,险儿还说了很多的话,但我却再也没听进一个字。
因为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了,无论是险儿还是三哥,他们的情义都太重太重。下山的路上,小二爷说了一句当时看来无关紧要的话,他说:“险儿,有义色帮忙,这个事就好办多了。他既然答应了,就肯定会全力帮忙的。其实,三哥帮你,对他也有好处!”
多年后的一切证明,小二爷的这句话是何等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