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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里是如此清晰,我至今也不曾有须臾忘却:上课铃响了,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眼睛前面好像迷蒙了一层湿湿的红纱,把天空都染成了红色,阳光却还是那样的耀眼,照的我有些发晕。鼻子上一阵阵奇怪的麻木感,有热乎乎的液体从嘴角缓缓淌过,我舔了舔,带着一股明显的铁锈味,隐隐的还有点甜,我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
我的心里很平静,不恐惧,也不羞辱。无论是谁,像我这样过了三年,也都会和我一样,变得麻木,我甚至还感到有点轻松和愉快。
因为,漫长的一天,终于又过去了。
没想到,我错了。
当我和莫林一前一后走进教室的时候,老师还没有来,同学们看到了同样是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我们两个之后,纷纷笑了起来。我已经被嘲笑惯了,我没关系。但是高贵而强大的莫林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待遇,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于是,就在传道授业的讲台之上,就在满堂不怀好意的嘲笑声中,陷入暴怒的莫林回头冲向我,一腿踢在了我的裆部。几乎是同一瞬间,我倒在了地面,扭曲的就像是一只被扔进了滚油锅里的虾子,面部朝下,任凭粗糙的水泥地板摩擦着我的脸庞。
莫林蹲了下来,抓着我的头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了一句话:“小杂种,放学了,老子在校门口再好生伺候你!”那一刻,莫林脸上的表情让我完全相信他会杀了我,多年以来积攒下的对于这个人的恐惧,甚至掩盖了肉体上的痛苦,我缓缓从地上爬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莫林走向座位的背影,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然后,我的后背被人狠狠攘了一下,扭头看去,原来是进来上课的老师,耳边传来了老师的训斥和吼叫,与老师对视了两秒之后,我猛地一把推开他,在背后愤怒的大喊声中,转身跑出了校门……
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最初的麻木过后,恐惧无法克制地占据了我的大脑。莫林那个谁都惹不起的黑社会哥哥晚上一定会带着他在校门口等我,就算今天我跑掉了,明天呢?后天呢?告诉父母吗?父母保得了我一天,保不了一辈子。老师?除了像以前一样,双方都各自批评一下,还能怎样?年少的我已经再也想不到,自己还有哪条路能够走了,那一天,我甚至想到了死。
我当然没有真的去死。
但那个下午,我也确实是死了。只不过,死去的不是我的肉体,而是我的过去,以及过去的我。
当时我还太年轻,我真的已经不堪重荷,濒临崩溃。如果说,我心中的恐慌、愤怒、绝望等等负面情绪就像是一桶即将达到爆炸临界点的炸药桶,那么让我获得新生的那个地方,就是一根将我彻底点燃的导火线。而我之所以能够来到那里,并不是我自己的意志,我只是行尸走肉般地往前走,然后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地方。这一切,都是完全无意识的,直到现在,我都还是只能理解为命运的指引。
大家应该记得,在九十年代中期,还没有现在这样遍地的网吧、酒吧和KTV的时候,年轻人的业余活动主要三个地方,三个被学校和家长们坚决抵制的,统称为“两室一厅”的地方:台球室,电子游戏室,录像厅。讽刺的是,不管老师们怎么抵制,往往两室一厅最多的地方就是学校附近。
那天,我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学校附近的一个车站,车站两旁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小饭馆和录像厅,我鬼使神差地拿出一元钱,走进了其中一家录像厅。然后,花两个小时看完了一部香港电影。看完之后,我很冷静地返回学校,骑上自行车回了家,从摆在客厅茶几上的绿色塑料水果盘里,拿走了那把半尺来长的水果刀。
接着,我回到了学校对面的一家小卖部里,并且花了三块钱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包烟,我到现在仍然无比清晰地记得,那包烟的牌子叫做“君健”。
在我抽到第八根烟,抽得满嘴又苦又涩的时候,放学铃声终于响了。
学生们纷纷推着自行车从学校出来,我看到莫林的哥哥和几个梳着当时流行的郭富城式中分头的小混混站在学校的门口。过了不久,校门口的人潮中出现了我班上同学的身影,莫林也在里面,一边对他哥哥打招呼,一边在人群里左右张望,我知道他们在找我。
把最后一口烟深深吸进了肺里,在微微的眩晕中,我走了过去。当手中的刀捅进莫林哥哥肚子的那一刻,他们还在聊天,我好像听见他们在讨论着一个叫做“叶子楣”的女孩……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的印象已经模糊,深刻记住的只有耳边响起的无数尖叫声和一心只想要杀了他们兄弟俩的冲动,以及那部电影。
对了,那部电影叫做《古惑仔之人在江湖》。
莫林命大居然只受了轻伤,他哥哥莫之亮脾脏破裂,几经抢救,挽回了一条命。我父亲走了无数的关系,赔了五万块钱,再加上我年纪小,终归没有受到牢狱之灾,也得以继续学业。
其实,事发之后我还是很害怕的,在派出所里面,不管家长和警察怎么安慰,我却始终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吓得我母亲也陪着泪流不已。
我以为上学后,莫林还会来报复。但是一个月之后,我回到学校才发现,这个世界居然会是如此的奇妙。莫林的眼睛根本就不敢看我,有我在的地方,他一定是站得远远的。而以前欺负过我的人,现在见到我都是唯唯诺诺,一旦眼睛对视,马上就会移开自己的眼神。那些原本就老实的同学刚开始更是连话都不敢和我多说。
曾经,在我或者其他弱小同学被欺负的时候,笑得最大声的那几个美女同学,望着我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明显的鄙视和不耐烦,而是雾蒙蒙的好像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下课去厕所的时候,其他年级和班级的那些老大们居然会主动上前给我敬烟。要知道,初中的厕所,抽烟是只有高高在上的大哥们才能享有的权力,而可以自己不带烟却抽烟的则只有大哥中的大哥。慢慢的,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全市很多个学校里面,都开始有人打着我的旗号,以认识我为荣。甚至,从来没有收过情书的我,也陆续收到了好几封情书。
我的世界发生了沧海桑田的转变,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他们都怕我。
我并没有像莫林那样欺负老实的同学,因为陈浩南不做这样的事。我也没有跟着街上那些点名找我,要我跟他混的所谓老大,因为B哥的样子不像他们那样猥琐。起码B哥没有留着长发,时时刻刻叼着香烟装逼,却敲诈中学生的钱。
但是,我确实变了,彻底地变了。
以往的我被人欺负却不敢反抗,可现在只要有人挑战了我的权威,我会马上毫不犹豫地反击。以往谁都能够和我放肆地开着恶意或者恶毒的玩笑,而现在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半分的轻佻。我还是我,只是,心里的某些东西已经彻底地失去了。
我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深沉,一天比一天更冷酷,也一天比一天更狡诈,我甚至也不再尊重权威,因为权威没有在我需要保护的时候保护我。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变坏了,但是我不后悔,我甚至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原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是真的。
扬眉吐气的初三转眼过去,一九九七年,我考上了高中。
越发老迈的外婆孤身一人希望我可以回去陪他,已经察觉到我的变化的父母也害怕我留在市里会越变越坏。于是,他们把我送回了阔别数年的九镇读高中。
所有人都是一番好心,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片生我养我的故土,这个我热爱终生的地方,我却正式踏上了与父辈相左的那条路,也认识了那几个日后同样声名显赫,生死与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