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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欢不经意看向笙笙的侧脸,她还这么小,但已经努力学着懂事,努力理解大人过去的纠葛,努力原谅父母最初迫不得已的狠心。
裴欢突然一阵感慨,想起自己当年在医院千辛万苦保下孩子,一整夜独自抱着笙笙无法入睡,她以为自己不能把她留在身边养大。那时裴欢才二十岁,都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连护工都来劝她,年少轻狂做的决定日后必定后悔,可她即使心灰意冷,明知要赔上一辈子,还是不肯回头。
她想她过去做过那么多错事,而对于华绍亭,她庆幸自己从始至终都没错。因为人生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活得不勇敢。
裴欢停下了,笙笙被她拉住,回头冲她挥手。裴欢没反应,笙笙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担心,于是小大人似的站直了,认真和她保证:“我以后不和小朋友生气了。”
裴欢回过神,摇头笑了。孩子高高站在花坛上,有华绍亭的轮廓,有裴欢的任性,她握紧女儿的手,整颗心都柔软下来。
血缘传承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夺不走,割不断。今生今世,他们两个人不论好坏,通通有延续。
裴欢扶着笙笙跳下来,一转身,路的尽头有人迎面绕出来。
那人多年养成了习惯,出门绝不和人握手,眼下天气还不至于冻人,他也戴了黑色的手套,绕着长长一串沉香珠。
小路蜿蜒,绿化带的走势兜兜转转,人也少。
笙笙一眼就看见了他,隔了好远就喊“爸爸”。裴欢带她过去找华绍亭,他和裴欢一人一边,牵着笙笙往家走。
华绍亭这辈子只有遇到孩子的事才坐不住,偏偏他不先说,于是裴欢故意问他:“你也不看看她有没有受欺负?”
笙笙正在数一路经过的杉树,认真做加法。华绍亭抬手揉揉小姑娘的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我的女儿,不欺负别人就万幸了。”
裴欢伸手捶他肩膀,华绍亭笑了,哄了两句把她搂到自己身边。
笙笙往前蹦了一步,回头看着他们说:“我听妈妈的话,妈妈听爸爸的话。”说完还得意扬扬看向华绍亭,一脸她最明白的表情。
裴欢服了这一大一小,孩子到了华绍亭身边,不出一年,活脱脱也是一只小狐狸。
刚到家,裴欢就接到了店里的电话,这两天事情多,她才想起原本有人约了她,要去店里看东西。
这段时间他们在住处对面的街上开了家古董店,地方建得古色古香,全按华绍亭的讲究来,但他完全不上心,纯粹是座收藏馆,只有他实在坐得懒散的时候才去转一圈,挨个看看他那些宝贝,其他时候,大多是裴欢出面。
最近有人辗转想要联系店主,最终找到裴欢,就为了一对绞胎瓷镇纸。店里东西都是华绍亭的私藏,一开始裴欢一口回绝,但后来对方找了几次,诚心诚意,说是为家里祖母来请这对宝贝,圆老人家最后一个心愿。裴欢回家和他商量,这对镇纸和华绍亭那些稀奇东西比起来真不算什么极品,只不过宫里流出来年头久而已,他不是很在意,随口答应,出就出了。
裴欢赶到店里上了二楼,看见对方一直在等,她打了个招呼,解释说:“抱歉,前一阵家里有事,今天又去接孩子,来晚了。”
买主叫庄骅,庄家这几年在沐城也算成长起来的富商家族,但做的都是干净买卖,生意太干净就容易做不大,一直不温不火。庄骅不到三十岁,算是他家里的小辈了。裴欢过去还拍戏的时候在圈里听过他,但没有什么接触。
庄骅摇头表示没关系,裴欢让人去把镇纸拿出来,两个人在等待的时间里聊起来,庄骅有意无意地和她说:“我也是为了家里人才请这对镇纸,之前不知道,现在听说了……裴小姐一个人带着孩子,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再商量。”
裴欢没忍住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话很可笑,但她摇头没再解释。庄骅既然这么提,肯定早和店里的人打听过,大家对外口径一致,都说家主已经过世。
她坐在庄骅对面的檀木椅上,他正对着她的侧脸,厚重的木窗推开了一半。裴欢颈上精巧的欧泊坠子发出嫣粉色的光,一阵一阵地提醒着庄骅,他只觉得自己没白来,这女人比这一屋子古董更耐看。
裴欢……她当年拍过几部戏,年纪轻轻时也传过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可是庄骅来过几次了,隐隐觉出那些果真都是小报的编派,这女人和他过去听说的都不一样。
他知道,她无声无息隐退一定是因为攀上豪门,从此半点消息都没有,成了笼子里的金丝雀,每个女明星不外乎都要选这条路。机缘巧合,他找到这家店,竟然发现店主是裴欢。她丈夫早逝,一个人带着孩子,风光不再,但她显然没有任何处境艰难的样子。
今天日常轻松,裴欢几乎没有化妆,穿亚麻灰的风衣,唇上只有一点点口红颜色,相比过去聚光灯下的明星而言,她如今更动人。
庄骅盯着她看,很多人都说她漂亮,但娱乐圈里永远没有最美的女人。裴欢身上有某种特质……太吸引人,就像她十几岁刚出道的那支广告,曾经引得多少人津津乐道。如今裴欢已为人母,可身上依旧藏了某种嚣张跋扈的脾气,是娇生惯养才有的小性子。
女人的脾气有时候才是魅力所在,多一分望而却步,少一分寡淡无趣,偏偏她有这资本。
男人都喜欢冒险和解谜,裴欢对庄骅而言像个揣摩不清的谜,所以他很感兴趣。
裴欢自然不知道对面的人想了多少事,起身去茶案旁边慢慢煮水准备泡茶。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她发现庄骅一直盯着自己,于是笑了笑和他闲聊。
庄骅不咸不淡答她,话题一转,忽然问:“对了,孩子……是女儿吗?”
“嗯,女儿,她爸爸也喜欢女孩。”裴欢低头笑意更深,这人来过好几次,有的话反复打听,她也不傻。
庄骅说:“女孩好,招人疼,大了知道孝顺父母。”他立刻补了一句,“抱歉,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
裴欢忍着笑,眼看泡茶的水还没开,店员已经把东西端上楼来了,摆在桌子上。庄骅起身看了看,最后目光还是回到她身上。
镇纸是御用的东西,官窑出,无瑕无裂,品相完好,店里收藏很精细,拿出来上边盖着暗蓝色的天鹅绒。
裴欢伸手压住不让他打开,和他说:“我看庄先生也不着急看东西,不如先喝两杯茶?”
到了傍晚,裴欢还没回家。
老林问过店里,上楼去找华绍亭说:“夫人还在店里见客,估计今天要和对方谈好,把镇纸转手。”
“还是那个人?”
老林点头,华绍亭“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把做数独的书还给笙笙,让她自己去算。
笙笙看他起身,突然拉住他,一脸神秘,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的小祖宗每次有话又不敢说的时候,都是这副表情。华绍亭笑了,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扶手上,轻声问她:“怎么了?”
“我知道那个叔叔,他以为我没有爸爸。”笙笙有点不高兴,郁闷地晃着腿说,“来过好几次了,就是想看妈妈嘛。”
老林在一边听见笑了,和他解释:“先生,外人都以为您不在了,难免有点误会。”
华绍亭对这个倒不以为意,捏捏女儿的脸,问她:“妈妈不听话,应该怎么办?”
笙笙一下笑了,立刻字正腔圆回答他:“抓回来,家法伺候!”
车停在店门口的时候,裴欢正送庄骅离开。庄骅邀请她过几天一起去郊外打高尔夫,两个人因此站在街边,说得很是热络。
“裴小姐的项链也是有年头的吧?这种品相的欧泊不好找。”庄骅盯着她衣领之下,项链坠随着角度又变幻出淡紫的光,就像猫的眼。
裴欢点头说:“好看戴着玩而已……庄先生喜欢旧东西?”
庄骅看她开古董店,不外乎投其所好,越说越高兴。
裴欢的位置正对行车道,眼看黑色的车缓缓开过来,她继续装没看见,明明想笑还要忍,低头装模作样。
“具体时间看裴小姐什么时候方便呢?我让车来接。”
裴欢面露难色:“这个……我家里人恐怕不同意。”
庄骅以为她是怕女儿不高兴,赶紧补了一句:“没关系,带孩子一起去吧,我姐姐也有两个小孩,他们可以一起玩。”
裴欢的表情恰到好处放松一些,找回过去拍戏的功力,态度矜持而犹豫。
有人走过来刚好在她身边停住,随口问一句:“去哪儿?”
天一冷白日就短了,夕阳西下,很快街角昏暗一片。路灯微微亮起,地上拖出一道悠然沉静的影子,不远不近,凭空分开了他们两人。
裴欢好像完全没听见刚才高尔夫的事,伸手挽住华绍亭,仰脸靠着他肩膀说:“去郊外走走吧?再过一阵就冷了,我也不想动了。”
“好。”华绍亭答应了,又问她,“事都谈好了?”
裴欢点头,凑过去象征性地和他介绍了两句庄骅,说完她就笑,还一脸无辜。庄骅强忍疑惑,维持风度,站在原地不出声。他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但对方实在奇怪,从出现到和裴欢说话,根本没有回头。
路边还有他带来的司机,下人照样目中无人,看也不看庄骅。
庄骅实在有些不痛快了,脸上僵住笑不出来。他活了二十八年,从来没人把他完全当空气。
他勉强维持礼貌,看向裴欢问:“这位是?”
“我大哥。”她一本正经地介绍,笑着偷偷看华绍亭,他竟然还稳得住,一点也不生气。
庄骅长舒了一口气,伸手过来打招呼:“哦,第一次见,大哥也住这附近?”
华绍亭连动都不动,戴着手套只牵住裴欢,任由庄骅一个人当街尴尬地举着手,半点客套的意思都没有。
他扫了他一眼,直接换了话题:“镇纸你带走,价钱不用谈了。庄家祖上是宗室的人,镇纸也算你家的东西,我看在老人面上物归原主,就算结个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