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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屿并不意外,肯定早已知情。叶靖轩和他进去的时候,华先生正站在过去的书桌后往窗外看,穿了件简单的墨蓝缎子上衣,手里恰恰就是那串鹿血沉香十八子。
这男人几乎被传得入了邪,其实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还不到老去的时候,只是他脸色淡,明显身体抱恙。
他听见有人进来了,但半天都没动,自顾自把窗户打开透气,又盘着手里的珠子,一圈一圈玩了一会儿,他这才回身,懒洋洋靠在窗边,随口和他们说起来:“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屋子空,将就着在这里说吧。”
老林低头在门边答应:“是,先生,我先出去了。”
当日华先生的病逝对敬兰会而言,无异于改朝换代。
叶靖轩自然意外,抬眼看他,却发现华先生和他过去那几年见过的没什么分别,他甚至什么都不用说,一双眼定定看过来,谁也不能先开口。
多年夜路,到底磨出一身从容气度,这已经和身份地位无关。
叶靖轩想了很久,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没人敢直呼其名。
陈屿退无可退,很久之后才憋出一句:“华先生回来应该提前说一声,我……我让人去接。”
华先生根本没理他,叶靖轩压下诸多疑问,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房间里不过三个人,他一坐,陈屿脸色都变了,脱口而出:“从来没人敢坐着和先生说话!”
叶靖轩觉得这话有意思,奴才果然永远都是奴才,他看都没看陈屿又说:“没人敢做的事多了,也没人知道他还活着。”
这下陈屿气急败坏,过去这院子里人人说话都小心,更轮不到叶靖轩放肆,他开口又要说什么,可华先生今天破例过来,没兴趣看他们争,于是直接摆手说:“行了,陈屿,你也坐下。”
陈屿坚持不动,华先生不管他,也懒得绕弯子,他开口的声音很轻:“你们打归打,闹归闹,但敬兰会有规矩,凡事都有个限度。”这一夜草木皆兵,可让他提起来仿佛只是一场闹剧,他看向叶靖轩说,“我过去有心提拔你,帮你扫清了阿七那边的障碍,是想给你机会,可不是让你这么玩的。”
叶靖轩从头到尾目的十分明确:“所以我现在还坐在这里,完全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话我也说明白。”他手放在椅子上轻轻地敲,声音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把阮薇交出来。”
窗边的人玩着手里的珠子,一颗一颗数过去,那目光忽然就落在叶靖轩身上,淡淡开口:“放心,她很安全,这么多年我留下她,就为今天。”
这句话扔出来,他们终于把一切都串联起来。
三年前芳苑出事,敬兰会各方都要追杀阮薇,她换了身份躲出来,故意选了最危险的地方沐城,然后就有人指使严瑞把她留下,不是为了害她,而是为了留她一个活口。
如今看来,之所以严瑞能拿到十八子,不是因为他本事大,而是华先生授意。
叶靖轩这么想下来一切都明白了,有人在幕后冷眼旁观,这么深的心思和城府……除了这只老狐狸,再没有其他人。
叶靖轩忽然有点坐不住,迎着他不动声色的目光看过去,这男人一生杀伐决断,什么手段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能看得远。
大家只当阮薇是个线人,到今天陈屿还在耿耿于怀,狂妄自大,就是不肯相信,偌大一个敬兰会,最后能被一个女人倾覆。
只有华先生心知肚明,陈屿早晚坐不稳会长的位置,争不过叶靖轩,所以阮薇才是关键,只要有人能把她握在手里,叶靖轩什么都能让。
甚至……就连华先生自己那场所谓的“病故”,他都算计得分毫不差,掩人耳目。这世上怕就怕贪心不足,当人已经站在制高点上,眼看自己多年心血,怎么能拱手让人?
但华先生偏偏就选在巅峰时刻抽身而退。
叶靖轩终于明白,为什么敬兰会这么大一个家,在华先生手上十多年都没出乱子。
华先生看叶靖轩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明白了,于是又说了一句:“也不用再猜严瑞了,我和他认识很早,在我都没进敬兰会的时候……过去我们父母家里有些渊源。他本来就不是会里的人,我当时想找个身家清白可以信赖的人帮忙,所以才请他留下来。”
“我在兰坊见过他。”
“那几年严瑞的母亲病重,老人家的冠心病,我这边认识不少心内科的专家,他过来托我找几位大夫,你见过也不奇怪。他因此才欠我一个人情。”华绍亭的话都说得简单,三言两语,他们这些人数年纠葛,费尽心血争来斗去,于他而言充其量是盘棋。
三年观棋不语,闲来无事,一步将军。
华先生的宿疾是无法根治的病,他边说边觉得有些气闷,反手又将窗子推开了一点。
他这样的人,果然难长久。
叶靖轩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陈屿也收敛许多。
华先生似乎想起什么,去架子上看了一眼,拿了一套茶具出来,他让老林带出去都洗干净。房间里茶案依旧,都是过去现成的东西,只是华先生从不亲自动手,他只坐着看。
老林替他煮水烹茶,整个过程没人出声。淡淡的大红袍,迎着华先生手上那串珍贵的鹿血沉香,香气一阵一阵钻过来,冲淡了一夜杀戮。
谁都没想到,到这一步,他们几个人还能坐在茶案前静下心,仿佛开口还能叙旧。
老林把茶泡好,依次备了杯子,第一杯自然先给华先生,但他却伸手指指陈屿,说:“他如今才是会长。”
陈屿站得更直,恭敬地低下头,仍旧和过去一样,怎样也不肯接。
叶靖轩没什么兴趣,直接说:“我不喝茶,不必了。”
只不过顺手一杯,可华先生却忽然说:“你喝不喝是一回事,接不接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这道功夫茶的顺序,有头有尾,不能乱。”
陈屿赶紧伸手拿过去,叶靖轩终究让了一步,同样接过茶杯。
华先生自己却根本没有喝,只低头看了看,回身就和老林聊起来:“换个密封罐吧,不然味道都跑了。”
老林点头,恭谨地说:“我去收拾。”随后又安安静静退出去。
房间里突然冷淡下来,华先生眼看他们都喝了一口茶,这才想起他们两人的事还悬着没解决,于是他说:“各让一步,叶靖轩,你带你的人回南省。陈屿,你从此不要过问那个女人。”
陈屿永远沉不住气,捏紧茶杯就说:“那祸水不能留!她知道太多敬兰会的事,而且芯片……”
“如果芯片还在阮薇手上,完全可以当做自保的筹码,她就不会明知你要她的命,还跑回来送死!”华先生终于有点不耐烦,甩手将十八子放在茶案上,一双眼盯住陈屿,那口气依旧轻飘飘的,却一字一句慢慢压过去,“你没脑子,不代表所有人都没脑子。”
陈屿脸上再也挂不住:“华先生……是我考虑不周。”
那人口气突然一转,直逼得陈屿抬不起头:“我再说一遍,你现在是会长,你一句考虑不周,就能闹到兰坊当街火并!我当时告诫过你,你不听,我让人挂十八子出来再次给你提醒,你还要一意孤行!”
“先生……”
华先生说完立刻不再看他,仿佛这房间里已经没有这个人。
他抬头看向叶靖轩,又说:“今晚这局是你赢了,敬兰会之后会替你解决‘兰’字的事。我让你带阮薇离开,但你必须留下话,叶家所有人退回南省,终生不进兰坊一步。”
叶靖轩放下茶杯,还是坐在椅子上。陈屿心里窝火,发现叶靖轩竟然还敢盯着自己,他瞬间怒了:“别得寸进尺!”
但叶靖轩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讽刺地转过脸,只问华先生:“你花三年苦心牵制我……说到底,还是要保陈屿?”
华先生没有否认,坐到茶案之后叹了口气,说:“我保的是会长。”
叶靖轩慢慢笑了,又问:“何苦?没有叶家,他照样活不长。”
“叶靖轩!”陈屿几乎要冲过来,可上首那人一个眼神就让他站在原地,还是没敢当面动手。
华先生拿过茶壶,慢慢淋一遍水,眼看这一夜终将过去,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外边已经有了光。
叶靖轩就坐在多宝槅之前,一道明暗分界线恰恰打在他身上。他没有刻意去挡头上那道疤,分明一副好轮廓,被这伤疤无端端加了几分狠。
叶靖轩过去确实想夺权,谁坐在会长的位子上谁就是黑道霸主,这地位对男人而言太诱惑,谁能免俗?
只要他当时不再去找阮薇,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惜她是他的阿阮,他的牵挂。她不美,不好,也不听话,可他试过假装自己忘了她,最终还是在别人身上找她的影子,徒劳无功。
爱就是这样,你爱一个人就好像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铠甲。
所以叶靖轩如今早就想明白了,他对会长那把椅子再无兴趣,只是觉得奇怪,以华先生的心机,何必非要留下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华先生的手指蘸了水,点在茶壶上,赫然出现几道印子,很快却又通通不见。他轻声开口:“我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省心。”
他慢慢用帕子擦手,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陈屿是死是活我不关心,只不过……他再没出息,也是我定的会长。谁要是动他,就是驳我的面子。”他抬眼,慢慢浮上些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们,“我还没死呢。”
天亮之后起了雾,整条街的影子模糊一片,不远处悬着的铜铃分明就在咫尺,却时远时近看不清。
一场内乱戛然而止,翻天覆地,你死我活,最后就剩海棠阁里两盅淡茶。大红袍的香气沁人心脾,凝神静气才能品出滋味。
陈屿已经离开了,外边太多事,总要想办法压下去。
清晨,屋檐上落了两只画眉,叫声清亮。微风过境,夹着树梢最后一点青绿叶子,总算把雾气吹散了,这条街依旧青灰碧瓦,仿佛昨夜的冲突从头到尾都没发生过。
叶靖轩和华先生一起向外走,口气依旧放肆:“果然,你这种老狐狸……不会真把她和孩子扔下。”
他说的是华先生过去的事,他和夫人六年坎坷,好不容易在一起,华先生却因病去世,没人知道实情。
那人已经准备离开,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开口:“说到底还是不舍得,你也一样。”
哪有那么多刀山火海等人闯,无非一个“情”字,让人忘生死。
华先生说完就上了车,又按下车窗吩咐老林,告诉叶靖轩接人的时间地点。
他们正对兰坊蜿蜒而出的车道,远景寂静,仿佛不管再过几十年,这里永远不会变,历经时光的东西纵然老去,也还有昔日繁华的烙印。
华先生抬头看了看,海棠阁再度被人封起来,大家小心翼翼关上门,只剩那两株海棠树,不动声色,一季荣枯。
叶靖轩突然喊他,这一次难得面带恭敬:“华先生。”
他没有再往下说。
但对方已经明白了,他不需要任何感谢:“我不是帮你,恰恰相反。你这样的疯子……能有个女人拴住你,对大家而言都是好事。”
叶靖轩看着他笑了:“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