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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明涨红了脸反击:“你胡说,胡说!”
“我跟刘倩她们两个亲耳听到的,你还不承认?”李小萌再次发挥她超乎寻常的正义感,大声说,“谢非明就是个谎话精!她明明是被收养的,还说她爸爸是个大画家,更好笑的是,她随便拿了一张照片,就说里边的人是她爸爸,一下子就被我们戳穿了还不承认?”
“我爸爸就是个大画家,我,我真正的爸爸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很年轻,还很帅,非常爱我……不信,不信的话你们就去问我姑姑。”非明竭力为自己证明一些东西,可是汹涌的眼泪让她看起来更语无伦次。
“你还说你姑姑。”李小萌身边的刘倩用压低了但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说,“谢非明说她姑姑是个店长,管很多人,可是我听我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个亲戚说,她姑姑就是个卖窗帘的,而且以前还坐过牢!”
细碎的惊叹声四起,连李特都睁大了眼睛,在一个十岁的孩子看来,坐过牢的都是恐怖至极的人物。
“嘘,刘倩,你不要说出来,她姑姑那么恐怖你不害怕?还有,说不定坏基因也会遗传,坐牢的人养大的亲戚也会吃牢饭!”
李小萌还没说完,非明尖叫一声朝她扑过去,没想到冲出去的姿态过急,反被自己的椅子绊了一下,幸而双手撑地,才没有摔得很惨。饶是如此,李小萌几个还是被她眼里的恨意吓了一跳,惊叫着退了几步。非明趴在地上,她再也不敢看李特的脸,脚跌痛了,但是心摔得更严重。她一个人失声痛哭。
“谢非明,你家里……你们在搞什么?”女班主任的声音从教室门口传来,包括最理直气壮的李小萌在内,大家顿时噤若寒蝉,谁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把老师给招来了,只有伤心不已的谢非明还在俯身大哭,此时她什么都不管了。
“非明,非明……别哭了,听话,看着我,别哭了。”
非明透过蒙眬的泪眼,看到了韩述叔叔担忧不已的样子,她不去想叔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不去想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就算是幻觉,眼前也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直起身子,下一秒就狠狠地将身子投到韩述的怀里,紧紧搂着韩述号啕大哭,仿佛世界上的欢愉都被抽走了。
韩述没有防备,就被一个小女孩的重量撞得晃了一下,他还没有试过将这样一个小小的身躯抱个满怀,无措地张开手,继而紧紧回抱住因剧烈哭泣而颤抖的女孩,有什么能让她如此伤心,莫非天塌下来了吗?这时,韩述忽然觉得,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愿意弓身为她挡着,为了她——还有另一个曾经的小女孩。
“没事了,别哭,告诉我怎么啦?”韩述将非明的身子推开了一点点,双手捧着她满是泪水的脸。
“她们……说我说谎,说我没有爸爸妈妈,还说我姑姑是坏人。”非明哽咽的样子好像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
“是谁胡闹?”班主任永远会偏向哭泣的孩子那一边,况且谢非明还有亲戚在场,她威严地环视了一眼,好几个孩子都低下了头。
“是李……”非明愤而检举,韩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话,笑着对班主任说:“王老师,孩子们相互开玩笑而已,我们家非明当了真,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明,是吧。”
非明只顾着把头埋在韩述怀里哭,别的都不理会了。
谢非明在这个班念到四年级,虽然很多人都听她说过她有个画家爸爸,但作为班主任的王老师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姑姑以外的亲戚出现。老师也是人,难免以貌取人,她之前见这个来找谢非明的年轻男人仪表非凡,谈吐不俗,竟然没有想到追问他究竟是谢非明的哪门子亲戚。
“谢非明,这是你叔叔还是舅舅?”老师采取了迂回政策向孩子询问。
非明从韩述身上抬起头来,抽咽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半蹲在地上的韩述抬起头来,向老师粲然一笑,然后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诳语:“非明这孩子是跟同学撒了一个小小的谎,我不是个画家。”
因为布艺店这一天搞活动,桔年必须上班到很晚,她之前就已经跟非明打过招呼,让周末回家住宿的非明自己在家随便吃点儿东西。孩子已经习惯了她工作忙时疏于照顾,这一两年长大了不少,也不再那么依赖大人了。
好不容易盘点结束,桔年回到家已经将近十二点,这个时候电视里的儿童节目早已结束,喜欢看电视的非明通常已经在床上做梦了。桔年害怕吵醒非明,经过她房间的时候刻意放轻了脚步,但是却惊讶地发现非明房门的缝隙里竟然还有灯光泄露出来,这孩子这么晚还亮着灯?
非明怎么睡得着,她不舍得睡。
从韩述叔叔不期然出现在她教室里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像落到泥塘里的丑小鸭,忽然被一阵风刮到云端,飘飘然地,在别人讶然的眼神里,才发现自己的一身泥泞变成了白天鹅的羽毛。
韩述叔叔当着大家的面说出那句话之后,非明和李小萌她们一样,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对他话里的意思反应过来,倒是王老师很是吓了一跳的样子。
“你是说,你是谢非明的爸爸?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女儿?”
这句话说完,大多数在场的小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把嘴张成了O字形,非明也呆住了,傻傻地盯住韩述看,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韩述当时笑着摸了摸非明长长的马尾:“不是说羽毛球拍坏了吗,差点儿赶不及给你送过来。去吧,别误了你的比赛。”
他也不等非明解除石化状态,站起来看了看表,对老师笑道:“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这孩子就拜托你了。”说完他再次俯身,把新球拍放到非明的手中,做了个胜利的姿势,又捏了捏她的脸蛋,便挥手离开了。
非明当时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童话梦境里,韩述一离开,同学们纷纷好奇地向她打听。
“非明,他真的是你爸爸?”
“不可能吧,你爸爸怎么会那么年轻?”
“谢非明没有说错,他爸爸真的很帅耶。”
“怎么以前没有听说,他是你的继父吗?”
这些唧唧喳喳的声音在非明耳边徘徊,但是一丝也没有钻进她的脑海里,当时她整个人都是浮在空中的,只有手里的崭新球拍是那么真实。她轻轻拉开球拍罩的拉链,拿出她十年的人生里最不可思议的礼物,只听见李特“哇”了一声:“YONEX的新款!”然后李小萌、刘倩她们都凑了过来。
“给我看看。”
“我也看看……”
她们七手八脚地摸着非明的新球拍,再也没有人记得起这球拍的主人十五分钟前还是大家纷纷鄙视的大话王,再也没有人嘲笑她是个寒酸的孤女,再也没有人怀疑她自我编织的梦境里那个年轻帅气的爸爸。她第一次成了众人眼里羡慕的对象。
非明在他们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才缓缓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触了触网拍,一下,又一下,最后才放心地紧紧把它握在手里,这是属于她的东西!她有了新的完美得超乎想象的球拍,更有了新的完美得超乎想象的爸爸,也许还有人生。她想大声地喊,想大声地笑,想奔跑,但她只是掉了一滴眼泪,还没滑落下来,就被喜悦蒸发掉了。
桔年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这孩子躺在床上,怀抱着一把球拍,睁大眼睛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但是看样子却像是发呆,当她意识到桔年的出现,紧张得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球拍往被子里收。
“姑姑,你回来了。”
“嗯。”桔年轻轻掀开了非明的被子,在非明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拿出了那把球拍。她是行家,那把拍子在手里掂了掂,这是个好东西,或者说是个奢侈的东西,超刚性碳素纤维的材质,吸震手柄,重量5u,拍柄5G,软拍杆,亮黄色,看起来不下千元,但又像是特意为小女孩准备的款型。
从桔年把球拍拿在手里开始,非明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手,似乎渴望着夺过来,却没有那个勇气,只能哀哀地看着。怎么会让姑姑看到了,这下子完蛋了。
“东西真不错。”桔年坐在非明床边,看非明悄悄伸手想要摸回她抱着睡觉的东西,桔年也不动声色地把拍子挪了挪,正好放在她够不到的位置,“能告诉我怎么来的吗?”
她的语气里不无担忧,这绝对不是一个孩子,甚至不是她们这样的家庭能够承担的东西,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被非明爱若至宝地捧着,都是不合常理的事情。非明这孩子,敏感,爱面子,爱幻象,当然这是孩子的天性,但是桔年太害怕她走错一步。她自知不是一个好家长,但这些年,她真的尽力了。
“不是我偷的!是别人送的!”非明尖着声音说。
“我还是好奇,是谁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非明这时候变成了一只紧闭的蚌,死死守住心里裹着秘密的珍珠,她不能说也不想说,这是她和韩述叔叔的秘密。
桔年没有等到回答,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答案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猜,还会有谁呢,十一年了,除了堂哥偶尔的一点儿馈赠,她和非明没有收到过任何礼物。
“是那天你看到的那个叔叔?”
沉默其实就代表了事实。
“非明,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小孩子不能无缘无故接受陌生人的礼物……”
“他不是陌生人,他是韩述叔叔!”
“他送了你一个球拍,就不是陌生人了?你连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来都不知道,我还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小孩。”
“我喜欢他!”非明郑重无比地说,仿佛这是高于所有原则和法律的理由,“我就是喜欢他,他送不送我球拍我都喜欢,谁对我好,我知道。”
桔年苦笑一声,她听着非明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天下午的奇遇,讲着她的惊喜,讲着同学们的羡慕,越讲越神采飞扬,好像忘记了姑姑可能的责问。
桔年懂了。韩述这个人,只要他肯,他总是知道该怎样讨一个女孩子欢心,有几个人能够拒绝他?何况非明这样一个小屁孩。他略施小计,就轻易成为十岁女童心中的天使化身。
是啊,谁没有虚荣,就像郭襄生日之夜恰逢武林大会,父母无心顾及她,姐姐郭芙嘲笑她,终于杨过率领着各路群豪及时出现,用尽心思使出光怪陆离的招数,为她点燃满天焰火,一世聪慧的小东邪从此就做了半生瑰丽而凄清的梦;就像父母双亡的哈里波特,在习惯了孤寂后忽然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里打开了小天狼星用猫头鹰送来的火弩箭,寂寞的孩子以为自己从此找到了家。谁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谁没有渴盼过这样情节里的主人翁就是自己,她小的时候何尝例外。虽然她和非明梦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桔年就这么打住了苛责这个孩子的念头,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有资格做一个梦,但是她又怕非明的这个梦做得无边无际,醒来得太痛。所以她叹了口气:“他不该在小孩子面前说谎话!”
非明就这么可怜兮兮地抓住了桔年的衣袖:“姑姑,我希望这是真的,我想他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