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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戈回到书房,屏退下人,心中燥意难消,索性提笔在窗前长几上练字。
渐渐沉侵其中,心境重获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昏暗,近侍赵宝入内点灯,顺便提醒一句,“罗先生在外等候许久了。”
尉戈放下笔转转手腕,语气淡淡的让他进来。
罗子茂进来后目不斜视先行礼,然后开口道:“属下特意来开解殿下。“
尉戈此时心态已平静许多,闻言反而有些笑意:“先生打算如何开解。”
“殿下先答应我一件事。”
“说。”
“在这里说的话不治罪。”
“你要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尉戈反问。
罗子茂坦然道:“并非大逆不道,却有得罪殿下之嫌。”
尉戈更生出几分兴致,“激将法用到我身上来了,别含含糊糊,直接说。”
罗子茂当然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磊落直爽的性子,笑了一声后道,“殿下可是早就有了王妃人选?”
尉戈微微一怔,沉默不语,没有出声否认。
罗子茂抬起头,与他视线平齐,语气直接道:“那个女子钟灵毓秀,别说一般闺阁,就是世家中也是少见,殿下倾心于她,属下毫不意外。但属下只想问一句,蔺将军年迈,殿下是看中了舒轩为将的能力,日后要将军权托付他,后院再交给那个女子,难道殿下要将基业全赠与舒家?”
尉戈的手颤动一下,眉心慢慢紧拧。
罗子茂说完躬身行礼,慢慢后退,“谢殿下恕我直言之罪。”
直到他离开,尉戈仍是坐在长几前,纹丝不动,似乎陷入沉思。罗子茂走到院中,抬头对着昏沉的天色叹息。
正如袁恪所说,久居高位的人也逃不开妥协与选择,就在刚才,他已读懂尉戈心中所想——
对姜、万、孙三家,对形势所逼下将要形成的联盟,更是内心对权势欲望的妥协。
“终究,还是要走这条路。”罗子茂对着王府繁茂的草叶独语。
炎热暑气刚消退,萧瑟秋风悄然来到。八月末,银杏叶飘落,在地上零星几篇,如撒碎金。宫人打扫庭院时轻轻扫去,抬头远望碧空,面露叹息。
德王病情反复,但大体趋势总是不好。太医们来来去去,神色一日更比一日凝重,宫人不敢大声喧哗,宗正府内寂寥萧瑟的气氛比秋意来的更早。这日祁王带着几个宗亲来谒见,看见德王靠在引枕上喝药,众人不约而同沉默,当年英宗秋狩,众皇子披甲乘射纵横于山林间的英姿犹在眼前,不由让人唏嘘感慨。
郑泰放下药碗,看到他们的表情,并没有任何表示,而是问:“安阳郡王在哪里?”
众人齐怔,谁都以为他此刻应该不愿意看见郑穆,谁知他开口第一句问的就是安阳郡王。
祈王道:“尚书省有皇城重建修葺诸多事须决断。”
郑泰冷笑。朝臣已经认定他不能登上御座,皇城的重建也不用问他意见。
“让他来见我。”他语气坚定地说。
一个时辰之后,郑穆来到他的面前,目光平静地打量他,猜他将要说的话。
郑泰脸颊削瘦,早已不复康健时的饱满,但他的行事果决依然还在,开口就道,“世子迟迟没有入京,是不是在你手上?”
郑穆笑笑,“杨瑞半个月前出发去接世子。”
郑泰挑了挑眉毛,情绪没有波动,而是说,“楚地虽好,到底不及赵,我会和祈王说,封你为赵王。虽然现在你已经不用在乎名号,但由我下旨,总比你自封更好。”
郑穆有些意外,静静等他下文。
郑泰道:“让世子平安入京。”
一种交换——世子入京换个赵王封号。郑穆笑了一下,“你小觑了我,三岁小儿,我不至于如此心急。”
“付出这么大代价,我岂敢再心存小觑,”郑泰缓缓道,“你不心急,难道身边人也不急,他们陪着你涉身犯险,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光芒,你能保证,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要推波助澜,顺利铲除你身前的障碍。王叔,你善于把控人心,敢不敢做这个保证。”
郑穆一时不能作出回答,沉默片刻后道,“你把所有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稚子身上。”
平淡的口气里透着些怜悯。
“他太小,我知道你有一百种方法养废他,甚至不用你说,那些内侍就能让他渐渐变成一个废物,”郑泰转头看一眼窗外:碧空如洗,秋阳澄澈,不知道还能看见几次,他默默心想。
“所以你不在乎他是否入京,不过就是时间早晚而已。你能等的起二十年,熬到英宗龙驭宾天才行动,耐性实在是一等一的好。我从没有寄望于一个三岁孩子能够打败你,我托付的另有其人。”
郑穆此时敛起笑容,幽深的目光注视着他。
郑泰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起来,“世人都说,舒阀是王佐之家,历任帝王身边都有舒家人的身影。”
郑穆目光渐渐冰冷。
依然没能阻止郑泰说话的欲望,“民间传闻不值一提,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这个原因,没有舒家人辅佐的先帝,继位才一年,而我,也拒绝了舒家。至于你,身边同样没有。”
“荒谬。”郑穆反驳,“不过是市井夸大其词也能当真。”
“我已没有选择,不如选择相信一次命运,“郑泰语气忽然轻松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舒家不是成功出京了?他们会去昆州,那里还有一支精兵,昆州王而立之年,与王叔正好做对手。”
郑穆轰然起立,居高临下,冷冷地说,“难为你躺在病床上,还能谋划着么多。”
后面的话不必再听下去,他转身就要离开。
“我卧床这一个月,体会到的,恐怕还不及当年王叔经历之万一,”郑泰靠在枕上,喘着粗气道,“这个时候我才明白王叔的厉害。我一向自诩聪明,才智却远不及王叔,幸好我还有另一样习惯,好学。琢磨王叔行事作风,我想到这个办法,正像你当年让先帝、明王成为我的对手。”
郑穆倏地转过身,打断他的得意,“你以为我怕什么飘渺虚无的命运?可笑,就算昆州王,舒阀联起手来,又能有什么作为?”
他无声冷笑,“你苦熬着,已经不是为了登上帝位,而是想看我不能如愿。心思实在可笑,既然如此,我不必耐性等待,也不会再给你的儿子留机会。昆州王若带兵入京就是谋反,他若孤身来又有何惧。你愿意拖着,不妨就看我如何扫平障碍。”
他神色冷峻,语气阴狠,激得郑泰面色通红,骤然咳嗽不止,嘴角映出血沫。
“你不会成功。”郑泰不复平静,狠狠道,“先帝、明王、还有我,你踏着皇族血脉而行,倒行逆施,终难善了。”
郑穆看着他,忽然大笑,“你少说一个,还有英宗。”
郑泰一愣之下明白什么,勃然变色。
郑穆狭长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被点亮,“堪做我对手的人已经死去,先帝、明王、你都不行,昆州王更不行。”
他忽然长叹一声,“你既然暗自琢磨我的举动,就该知道,我十多年的磨难,等的就是这一刻。”
说完挥袖离去,不一会儿,身后的寝殿就响起宫人喧哗声,召御医急诊昏阙的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