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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冰的地点选在王府的凝碧池,凝碧池是一个天然的温泉池,位于抚山半山腰的拢翠苑中。池上白雾氤氲,池周花团锦簇,仿如仙境一般。
当眉林看到那些不当是这个季节开的花时,不由得有片刻的怔愣,而后缓缓笑开。慕容璟和将牧野落梅放在池旁休息用的躺椅上,起身时正好看到,心口突然变得又酸又软,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早点带她来这里。
这也算是看到了荆北的春花吧。眉林心情舒畅地想。心情一舒畅,脑子就活泛起来。她迎上慕容璟和的目光,笑道:“这地方倒是极妙。”
这是自两人在老窝子村分道扬镳之后,她首次对他开口说话。慕容璟和有些惊讶,心子急跳的同时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安,但黑眸却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起来。他想起曾经她在耳边细细的叨念,还有那欢悦低哑的歌声,那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久远得让他几乎快要记不起她的声音在那与外界完全断绝的处境里也曾经安抚过他的惶恐与迷茫,给予他希望。
“你若喜欢,便……”他下意识地接道,然而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慕容王爷,虽然说能为救未来的王妃出微薄之力实乃民女荣幸,然民女心中尚有些许顾虑,如不解决,怕不能全心全意地为王爷及准王妃效力。”眉林垂下眼,神色恭敬地道。虽然已经决定斩断一切,但在说到准“王妃”三字之时,她嘴里仍不由得充满苦涩。
慕容璟和面色微变,只觉那王爷王妃的称呼由她口中吐出,说不出的刺耳。可笑的是,她神色语气并无丝毫讥讽之意,反而恭谨得很,让他连发作也找不到由头。
“想要什么,直接说吧,何必去学那一套拐弯抹角的调子?”他压住心中的不快,冷淡地道,目光转为冷硬。
眉林笑了下,双眼注视着地面,只作没听出他的不高兴,“那民女就不客气了。”每当说到民女二字时,她都不由得加重语气,仿佛想要告诉他也告诉自己,她已是自由之身,与任何人都不再相干。
“民女福薄,不敢拖累清宴相公,因此想请王爷代民女向清宴相公讨要一份休书。”她也曾想过好好地跟着清宴过日子,然而当发现清宴已心有所属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何苦连累旁人呢。
慕容璟和微怔,而后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翘了起来,当即果断应下。他让清宴娶她,原本是为了将她留在身边,并借清宴之能护住她不受落梅欺负,又可解除落梅的顾虑。然而谁想真看到她成为别人之妻后,最先受不了的竟会是他自己。同时事实证明,那层关系并不能真正束缚住她。既是如此,她主动提出与清宴解除夫妻关系,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然而他的心情还没完全飞扬起来,便又被她接下来的话给狠狠地拍落尘埃。
“此次之后,王爷不能再以任何理由手段驱使民女。最好是……永不相见。”后面一句,眉林是以极小声嘀咕出来的,终究还是怕惹发他的别扭脾气。她的原意是,如果活不了多久倒也罢了,但假如因巫而有幸保得小命,那自然也不能再与他有任何瓜葛,谁知下次他又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她就是有百条命也不够这样折腾的。
慕容璟和耳朵如何灵敏,自然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他本是心高气傲之人,之前因为想要保住她而对救过自己的牧野落梅动了杀机,这本已让他心中烦乱不已,此时再听到她竟不似自己那般眷念不舍,想彻底切断两人之间的牵绊,胸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愤懑和憋屈。
他冷笑一声,将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开,语气嘲弄:“姑娘无须多虑,此次若非为了牧野大将,以姑娘的身份还不值得本王招见。”
这算是答应还是没答应?眉林心口微缩,却又有些迷惑,抬起头看到他仰高的下巴,心里有一股冲动让他立字据为证,但想想这人脾气,最终作罢。
巫一直在旁边等他们,也不知是听不懂两人的对话,还是不理闲事,只是微笑着欣赏周遭风景,眼中有着赞赏之意。
眉林走过去的时候,他弯腰在脚旁摘了两根开着白花的蓍草,去掉花叶,将光茎分成数段排于掌中。然后,他抬头看向慕容璟和。
“须入水。”
眉林正心中奇怪为什么要慕容璟和入水,慕容璟和已僵了脸,眼中露出矛盾的神色。
入水,意味着要褪衣服。褪衣服……他恼怒地瞥了眼一头雾水的眉林,不是很情愿地问:“可否穿一件薄衣?”就算再怎么置气,也不愿她的身体被别的人看了去。
巫点头。
于是慕容璟和一把抓住眉林,拖进更衣的地方,从自己备用的衣中选了一件不透明的青色天蝉羽长衫。
“褪衣服。”他拿着那长衫走到眉林跟前,见她还有犹疑之意,也不耐烦多言,伸手两三下就扯掉她的腰带,扒下外面的小袄。
“喂,喂……你……你先出去……我自己来。”眉林反应过来巫说的入水之人是指自己,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着慕容璟和说。但这时由不得她多想,她还要一边躲闪着那只灵活异常的手,一边着恼地赶人。这人真是,明明才撕破脸,这会儿竟然还不知避讳。
慕容璟和嗤笑,“就你那一摸一把骨头的身子,谁耐烦多看。”话是这样说,在手不小心碰触到她的胸脯时,他还是僵了下,不过很快便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将衣服摔到她身上,丢下一句快点,便走了出去。
眉林在那件衣服滑落地上之前及时捞住,下意识地拿到鼻尖嗅了下,虽然衣服干净而清新,但她还是闻到了淡淡的属于那人特有的味道。
无奈地叹口气,她隐隐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张网中,无论怎么下定决心,似乎都逃不出去。
那天蝉羽衣虽然柔软丝滑,贴身穿很舒服,但是那是按慕容璟和身材所制的,眉林穿着未免显得过大过长了,直觉得到处都空荡荡的,很不自在。
走出去时,巫倒是没什么异样,慕容璟和却变了脸色。他走过去一把拽住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巫的视线,扯开她衣上的系带,将襟口处拢得严实了,才重新扎紧。
他动作太快,眉林还没反应过来,衣带已经被解开,便只能僵在那里由他去动。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跟他别扭,到时吃亏的还是她。只是看着男人冷沉严肃的脸,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这人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慕容璟和上下打量了一下,看到没有遗漏之后,便转身走开了,仿佛他刚才不过是给她掸了掸灰尘一样。
眉林镇定地站在原地,片刻后才木无表情地迈步继续往巫走去。她知道自己要是跟这个男人计较,那绝对是计较不过来的。
巫微笑,抬手,也不见怎么动作,几道绿光划空,之前排于手中的蓍草茎便直直射进了眉林的身体几处要穴,消隐不见。眉林身体一晃,就要往地上软倒,幸亏被时刻留意着她的慕容璟和及时接住。
一股若有似无的松竹清香自她身上散发出来,慕容璟和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就要低头往她身上闻去。
“不可。”巫开口阻止了他,“我已用蓍草清气唤醒了君子蛊,你鼻唇若过于接近,易致蛊移主。”
慕容璟和呆了一下,看向怀中女人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脸蛋,心中一动,问:“若将那蛊易至我身,当比在这女人身上好用吧?”怎么说他都比这个蠢女人有用,就算真有什么危险,当也能应付过去。
眉林心中一震,忍不住骂了出来:“你傻了。”奈何动弹不得,只能恨恨地瞪着他的下巴。
慕容璟和居高临下地睥睨了她一眼,一副不耐烦搭理她的样子,然后跃跃欲试地看着巫,只待他点个头什么的,便要低头啃咬上两口。
巫失笑,摇头,“你内力浑厚,蛊一入身,牵动气机膨胀,必当场毙命。”语罢,不再拖延,示意慕容璟和将眉林放入水中。
慕容璟和这才想起瘌痢头郎中的话,情绪瞬间低落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女人刚才骂的那句话从来没有过的正确,他不仅傻了,还疯了。西燕未平,南越不稳,政局待定,别说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君子蛊,就是能承受得了,也容不得他留在此地耗时过久。
将女人放入池中,稳稳地靠坐在边上石阶上,看着微烫的水直没到她胸口。在放手那一刻,他很想低头亲亲她,但却只能用手指摸了摸她眉尖的红痣。
热气一蒸,眉林身上那股松竹清气越发浓郁起来,弥散在空气中,令人欲醉。
慕容璟和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只是脸上因为水热染上了淡淡的嫣红,这才向牧野落梅走去。按巫的吩咐先催动内力,化去冰封,待其身体稍暖之后才放入池中,与眉林隔着一肩的距离。
距离如此近,眉林自然将牧野落梅的情状看得一清二楚,她强忍着头皮炸开的感觉,缓慢地将目光挪到水池对面,透过氤氲的雾气看那色彩绚丽的鲜花。心里却想着这个女人竟然甘为他变成这个样子,必是喜欢极了他吧,看来他并不是一厢情愿的。想透这一点,她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是为他欢喜,还是觉得失落,总之也不能算特别难受。
身旁传来一声低吟,牧野落梅醒了过来。眉林身体不由得变得僵硬起来,生怕其接受不了身体的异状做出什么事来,要知此时她可是动弹不得。
“璟和。”牧野落梅并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应,只是轻轻喊了一声慕容璟和的名字,声音中透露出轻微的茫然和脆弱。
大抵是一个人平时过于刚强,柔弱起来时便会显得分外惹人怜惜。别说慕容璟和,便是眉林听到牧野落梅这样的语气都不由得升起不忍的情绪来。
“我在这里。”慕容璟和应了声,带着眉林从未听过的温柔。然后是下水的声音,他穿着里衣涉水来到牧野落梅面前,神色坦然地看着她的脸,一如从前。
“战事如何?”出乎意料的,牧野落梅关心的竟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炎越之战。
这一回,眉林真心有些佩服起这个女将军来。突然觉得,同情对其来说无异于一种污辱。
“我军大获全胜。”慕容璟和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你且安心疗伤,待你痊愈,那南越必已划入我大炎领土。”
牧野落梅放下心来,两人又聊了两句,对于出现在此地的眉林她却是一句也没问。
巫走了过来,要开始除蛊了。
“璟和,别走。”牧野落梅看到巫手中拿着的绿色牛毫细针,终于感到了一丝恐惧,一把扯住慕容璟和的手,轻声哀求道。
慕容璟和由她拉着自己,露出安抚的微笑,柔声道:“别怕,我在这里陪你。”
别怕,我在这里陪你。别怕……
这一句话,从来没人对她说过。看着池岸开得灿烂的花朵,眉林想,双眸仿佛被水雾熏染上了一层朦胧。
巫手中的绿针是他用自身的异力提炼艾蒿精气而成,是蛊物天生的克星。他跪坐于牧野落梅身后铺着的锦毯上,旁边摆着一个火盆。
他一手托住牧野落梅的下颌,让她闭眼仰头,同时手中蒿针如电般射出,扎进她脸上黑色的细孔中。
牧野落梅并不觉得痛,但是仍然皱了秀眉,那是一种很难言说的不舒服感觉。
巫将那几根小针抽出,针尖赫然插着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色蠕虫,拿出来时,仍在蜷曲翻腾挣扎着。巫将那针尖在火上一烤,那黑色的虫子立即像雾气般化为乌有,不留半丝痕迹,仿佛水做的般。而牧野落梅脸上那几个虫洞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转瞬消失不见,愈合后的肌肤莹白如玉,竟是比中蛊之前还要细腻。
巫说若以眉林之血本可一次彻底逼出蛊虫,但却会因为虫洞太多,身体修复不过来而留下永久的坑洞,所以只能像现在这样一只一只地除掉,需要多费些时间。
对于他的话和决定当然不会有人置疑。
慕容璟和在这个时候倒显得极有耐心,为了分散牧野落梅的心神,不断地找着话题闲聊。他们一度并肩作战过,又缠了十数年,能聊的实在不少。但那些跟眉林没什么相关,她听了一会儿就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她不想承认,但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吃醋了。但也知这醋吃得实在没道理,他又不是她家的,他对自己的准王妃好,怎么说都轮不到她来在意。
然而正当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就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仿佛被烈日炙烤着一样。她茫然睁开眼循着那热度传来的方向看去,不想竟对上慕容璟和恼怒的目光。
又在牧野将军那里吃鳖了吗?她暗忖,不由得升起幸灾乐祸的心理,但当然不敢表现出来,于是木然转开眼,打了个呵欠,抓紧仍未完全消散的睡意,继续打瞌睡。
面对着她这样彻底忽视自己的行径,慕容璟和需要很强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靠过去折腾她一把。不过他并没能恼怒太久,一道南越传来的紧急军情让他不得不中途离开。再回来时,神色冷峻,再不复之前的闲散王爷形象。
“南越王逃走的两个兄弟勾结西燕,带领大军包围了南越王都,清宴被困势孤,我必须立即赶去。”他对询问地看着他的牧野落梅道,不待回应,转身走进更衣室。
这就要走了吗?眉林垂下眼,然后想起一件始终压在心中的事,于是转头看向巫。
“巫,你说他身上有君子蛊……气息?”她本想问他是不是也中了君子蛊,但又觉得大概不是,否则巫之前也不会提到蛊易主。
巫正专心给牧野落梅除蛊,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那可有危险?”眉林追问。
“无妨,那气息只是你们交合时染上的,会使他的内力增长些许,但不致命。”巫温和地应,语气中有安抚之意。
眉林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耳根一下子红透,刻意忽略掉身旁那突然变得锐利的目光,抿紧唇不再言语。
片刻后慕容璟和换好衣服出来,眉林垂着眼,听他跟牧野落梅道别,听牧野落梅在这种要紧事上所显露出的明理大度,即便感到有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也没抬起头来看上一眼,直到那人脚步匆匆远去。早晚都是要像这样决然相背而行的,又何必再去贪恋那一眼。
慕容璟和走后,巫仍然按着自己的步调给牧野落梅清除身上的蛊虫。牧野落梅与眉林这两个从来就没对过盘的女子,竟被迫不得不白日同池,夜晚同室。但因为清蛊之术使人疲惫不堪,牧野落梅没什么精神和心思找眉林麻烦,眉林自然不会主动挑衅,所以二十多天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只是眉林体内的君子蛊一直处于活跃阶段,消耗生气的量也大幅度增加,若不是巫每日都要给她熬制催发生气的药物,只怕早已支撑不住。即便如此,眉林仍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枯竭。但因为牧野落梅在,所以她从没开口询问过巫。
有的时候半夜醒转,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说什么没生命危险,其实都是骗她的吧。然而她更清楚,即便明知会要以命换命,她也没另一条选择。只不过是,心里会更难受些而已。
越秦并没跟着慕容璟和去南越,所以每天都会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那一天,牧野落梅身上的蛊虫基本上已经清除干净,全身上下再找不出一个虫洞来,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换了层肌肤似的,美得让人不敢逼视。
巫取出了插在眉林穴位上的蓍草,划开她的手腕,接了一碗血,然后让牧野落梅喝下,巫说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彻底清除她体内的蛊毒。
牧野落梅喝罢,片刻之后便开始哇哇呕吐起来。
眉林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那几乎要把肠子翻转过来的声音,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直到一个小小的头颅凑到她面前,小声地跟她说话,才稍稍找回些意识来。
“阿姐,阿姐,你还好吧?”越秦看着眉林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以及没有丝毫光泽的肌肤,满心担忧地问。
眉林勉力振作,示意越秦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
“听我说,不准哭。”她以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
她不说还好,一说越秦反而一下子红了眼圈,心中不安起来。然而抬头看到她眼里透露出从未有过的严厉,倒真不敢哭出来,闷闷地嗯了声又将耳朵凑了过去。
“如果……我是说假如我死了……敢哭就滚出去,别再来见我!”眉林刚刚把那个死字说出来,就见越秦嘴角一扁,不得不厉声喝住。见他当真收住,这才继续,“我死了的话,你若不怕麻烦,就送我去荆北吧……在那里找一个春天会开花的地方,就这样埋了。”
越秦没有出声,有泪水顺着他的脸滑下,落在眉林脸唇上,她只作不知,仍然平静缓慢地往下说:“别弄什么棺材……就这样埋了。与其拘于棺材草席那一方之地,倒不如与泥土相融,滋养出一地春花,我也好跟着沾些光……”最后一句,她是以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越是这样,越秦越受不了,没等她说完,他突然站起身冲她吼了句“我讨厌你说这种话”,就这样冲了出去。
知道他定然是去找一个地方埋头大哭,眉林无奈地叹口气,并不理会牧野落梅投过来的奇怪眼神,缓缓闭上眼,藏在被子下的手握紧一把刚刚从少年身上摸来的匕首。
按理,牧野已经完全好了,依她对眉林讨厌的程度当立刻搬离,但她却并没有。
这一夜,两人仍然同室而寝。
夜深,当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眉林吃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下地,握着匕首走向牧野落梅的床。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成全你。”她低声对躺在床上的人道。说着,蓦然抬起匕首,向那人刺去。
一声闷哼,那人似乎被刺中,蓦然纵身从床上跃起,一掌反击在眉林的胸口。
当王府中的人被惨叫声惊醒,冲进房中时,看到的便是牧野落梅一身是血地昏迷在床上,眉林瘫在床前地上,手中还握着带血的匕首,已经没了呼吸。
接到牧野落梅遭刺以及眉林死亡的消息时,慕容璟和已解决了南越残孽,正跃马西燕战场,战意昂扬,纵横无阻。
拿着眉林因妒生恨刺杀牧野落梅不成,反遭击毙的字条,慕容璟和在牛油灯下翻来覆去看了很久,仿佛不明白上面说的意思似的,而后平静地叫来侍卫,让人把传情报的人拖下去砍了。
“这种不着调的东西也敢送来,留着有什么用。”他如此说。
幸好清宴一直在旁边侍伺,想办法拦下了,然而等他看清楚慕容璟和扔给他的纸条内容时,也不由得呆了呆,一向灵活的脑子倏忽空白一片,无法思考。他想,这事是有点荒谬,荒谬得……可笑。
“越秦呢?怎么不见他来?”努力甩开那种茫然不真实的感觉,清宴看向跪在地上那个脸色苍白的信使。
“牧野将军感念眉林姑娘救命之恩,容越秦按其遗愿将尸身带去荆北埋葬了。”信使冷汗津津,生怕一个回答不好又要被拖出去。
清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慕容璟和,一时脑子也转不动,便挥了挥手让那信使退了下去。
帐中两人一坐一立,相对无语。好一会儿,清宴才迟疑地道:“爷,可要返京?”
慕容璟和揉了下额角,目光落在面前案上的敌方军事布防图,淡淡道:“这种鬼话你也信?你何时见那女人主动招惹过麻烦?”语罢,便将全副注意力放在了图上,同时也意味着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清宴看着他映在灯影中的侧脸似乎变得越发冷峻严厉,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清宴的预感被证实了。
就在次日,慕容璟和竟硬是在西燕那座守得如铁桶般的边关大城上敲开了道缺口,然后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看着站在城中最高处,漠然注视着修罗场一样的内城,神色冷酷的男人,清宴知道必须尽快将人弄回昭京,否则西燕必成一片焦土。
反复思量,最终他不得不求助仍在京城养伤的牧野落梅。牧野落梅遂以伤势沉重为由,终于成功让慕容璟和暂离战场。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慕容璟和返程途中突然改道,带着护卫折向了荆北。
他终究还是相信了那个消息。
二月来,桃花红了杏花白,油菜花儿遍地开,柳叶似碧裁……
荆北的二月,野花遍地。
一骑两人踏着酝酿了整整一季之后绚烂绽放的春花漫无目的地游荡于山峦荒地间,有时两人共骑,有时男人牵马女人趴伏马背,有时又是男人背负着女人,马儿悠然跟在后面……
她说她喜欢春花,他便带她看遍这天下的春花。
遇到溪水清澈可爱的时候,男人会让女人在旁边坐着,然后掏出身上的手帕沾了水给她细细擦拭脸上手上的污渍,再给她披好外面银白的袍子。
“你怎么连一身好衣也没有?待到了城里,我给你置几身衣服。”他给她顺了顺发,又摘了枝串着两朵黄色小花的迎春插在上面,柔声道。
他背上她,缓步在满山的野山梨林中,头顶是漫漫华华的莹白,如同刨落的玉屑洒在天地间。
“记不记得,你以前也这样背过我,现在换我背你了……”顿了顿,他满目怀念地看向远方,微笑道,“你个子小,又拽又驮的,其实真是难受得不得了。哪像我这样稳当舒适。”说着,他托了托身后的人,尽量将姿势放得更舒服一些,生怕硌着了她。
翻过山,下面一片长着茸茸绿芽的田地,再远些,便是隐在绿树间炊烟袅绕的几户人家。
他在山巅上站了一会儿,没有靠近,而是横着山岭而行。
“其实我也会唱歌。”走着走着,他突然道,“比你那个什么桃啊杏的有意思多了;你听着,我唱给你听。”
他站在原地酝酿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冲着空旷的山野飘荡的浮云放开喉咙吼了起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啊呸,什么破歌!”没有唱完,他自己先唾弃起来。
他反手摸了摸背上女人的头,笑道:“放心,我不是那莽夫霸王,你也不是娇滴滴的虞姬。每次都是你丢下我,我是再也不会丢下你的。”这话是对他自己说的。
然后,他沉默了下来。
他专找野花盛开的地方走,没日没夜地走,骑着马,走着路,一刻也不停下来。某天,他们循着灿若云霞的桃花走到了一个小镇上。他便背她进了一个饭馆。上前阻拦的人统统被揍得鼻青脸肿,鲜血横流。
他要了一桌的饭菜,他夹菜喂她,却喂不进去,于是只好又要了粥来。
“你吃点……”他舀粥喂食的动作生疏而别扭,但是很温柔,温柔得让躲在饭店后面和外面偷看的人都怀疑自己刚才真是被这人打了。
那粥喂进女人的嘴里,又顺着已经有些溃烂的嘴角流了下来,滴在胸前衣上。他慌忙掏出帕子给她擦干,神色很有些惆怅。
“不吃便不吃吧,我陪你就是。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等回了京,我再让人给你弄好吃的。”他摸了摸女人的发梢,眼中露出宠溺的神色,然后蹲身又将她背了起来,“我带你去买衣服……”说话时,他从身上掏出一绽银子扔在桌上。
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路上小摊子有好玩的东西,他便掏钱买下来递给背上的女人。虽然女人从来没有接过,他却仍然乐此不疲。
“我好像没送过你什么。”他侧头说,耿耿于怀。在记忆深处翻找,却终究没找出送过给她的东西来,连温柔也没有。
以后,这天下的东西,但凡是世间能寻的,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
路上的行人都远远避开,连摊贩也都跑了,没人找银子,他也无所谓。一边跟女人喁喁细语着,一边满含兴致地浏览着两旁的货摊和店面,寻找着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然而就在快要到达成衣店的时候,原本散得空旷的大街一头突然涌出一群人,拿着锄头镰刀,气势汹汹地向他们冲来,间中还夹杂哭号大骂的声音。
“快快,就是他,快抓住……”
“打死他……大伙儿打死这个偷死人尸体的疯子……”
“哎哟天老爷啊……我可怜的儿啊……我苦命的闺女……”
直到将那些人踢飞几个后,他才听清他们所说的话,不由得怔了怔,突然一个翻转将背上的女人放下,伸手撩开遮住她左额角的发丝。定定看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挑开那右边的刘海。
他如石般僵凝在原地,而后,蓦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状极欢愉,却在转瞬又变成号啕痛哭,哀恸欲绝。直看得那些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无人再敢上前,连叫骂哭闹的声音也消敛了下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青衣侍卫悄无声息地排开人群走上前,将一件长袍披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