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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都如我所计划的那样进行,当沛县的夜晚重新归于平静,我只默默守在父亲的床前,暗自忏悔。
若早在征选诏令一出的时候,我就挺身而出,呼吁百姓们一起反抗,而不是只想着自己远走高飞,便不会连累父亲和樊礼受这么多磨难。
我错了,真的知错了。
“清华,别哭。”耳边忽然传来父亲一声微弱的颤抖的声音,我忙抬头,看见父亲不知在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满眼的温热的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爹,”我伏在父亲的身边,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眼泪却是一直不停地涌了出来。
“孩子,你还记得你娘吗?”父亲双眼迷蒙望着天上,他轻轻的话语却让我感觉到淡淡的幸福。
在我的记忆里,很少听父亲提起娘亲,也许是他不想让已经失去母亲的孩子过分地去思念她,也许是他自己不敢轻易地去回忆。但我仍然很理解父亲那如海一般深厚的感情,他从未续弦,即便是三年前从咸阳逃难时,他唯一记挂的还是娘亲的牌位和画像。
我止住了眼泪,轻声道,“当然记得啊,我有些时候还会做梦,梦见娘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替我扇扇子。”
别的我当真是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唯独这一幕,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想着一定是真的发生过的,不论我长到多大,梦里的时候我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三岁孩童。
“你啊,愈长大愈像她,”父亲缓缓道,“连脾气也像,事事忍让,那时候就连下人也敢给她脸色看,可她从来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奶娘嫌你太哭闹当着你娘的面居然就打了你一巴掌,你娘啊,第一次发起火来,当天就把奶娘赶走了。”说到这里,父亲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
我便骄傲道,“娘真厉害。”
父亲随手摆了摆,道,“她性子温软,做不出严厉的模样来,直到做了母亲之后,她就渐渐强硬了一些,她说,只有她这个夫人有了威严,下人们才会好好对待小姐,但她从不刻薄。”
我听得不由得沉默了,人不是天生的软弱,也不是天生的强硬,只是到了某个时刻会有所改变,这个改变兴许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能更好地保护身边的人。
“清华,你永远要记住,软弱并不等于懦弱无能,强大也不等于盛气凌人,你需得好好去平衡,去体会,方能无愧于心,无愧于人啊。”父亲慢慢告诫于我,我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应该说如果没有这句话,我应该撑不过那么长久而艰难的岁月。
说罢这番话,父亲稍稍停顿了一下,忽然道,“清华,爹想把你,许配给重山,你愿意吗?”
我猛然愣住了,喃喃道,“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自良生意外离我而去,我便再也不动婚嫁的心思,甚至发自内心觉得自己,确实是个不祥的人,孑然一身,也是应有的宿命。
父亲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缓缓道,“过去的,便是过去了,但不要绝望。”
我没有说话,不管此刻父亲说什么,我也丝毫不想去违背他的心意。
“你嫌他家境贫苦?”父亲问道。
我摇了摇头。
“那是嫌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父亲又问。
我依旧摇头。
“既如此,爹就替你做个主,重山这孩子,我注意他很久了。别看他平日里吊儿郎当,不爱干活儿,可胸怀大志,结交的也都是有才之士,你看这次起义,没有他是万万不能成的。”
“重山命中带金,你命中有火,强金得火,必成大器!”
我看着父亲,俨然一副江湖术士吆喝狗皮膏药一样向我兜售重山,简直哭笑不得,“您怎么信起这套来了?”
父亲无奈叹气道,“不可不信啊。”
“爹,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养身体要紧。”我替他掖了掖被角,道。
父亲仍不罢休,道,“不不,你的终身大事,不兴再拖,你既满了十八,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我无可奈何道,“您一门心思要把我嫁给他,可问过人家的意见么?”
父亲呵呵笑道,“我早和重山说过此事了,他很高兴哩。”
我没有说话,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去拒绝,这次如果不是重山,我也救不出父亲出来,可恩是恩,情是情,怎可混为一谈?
父亲长长叹了一声气,道,“爹啊,要是能喝你一口喜酒,就是明儿死了,也能瞑目了。”
我一听他如此说,心里顿时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哽咽道,“您好好的,说这些吓唬我干什么,我听还不行么。您要是觉得他好,女儿无话可说。”
父亲点点头,喃喃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爹的良苦用心,一切都是天意啊。”
天意?天意就是我乔清华注定嫁不了所爱之人?
那一刻,我的脑子忽然冒出一丝可怕的念头,要是我嫁了,重山会不会也会像公子,或良生一样,死于非命?
结果证明,是我多虑了,他活得比谁都好。
至于父亲什么时候和重山商量过此事,我并没有去追究,那什么金,什么火,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想,这不过是父亲故意杜撰出来的噱头罢了。
此后几天,重山总来探望父亲,他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有些躲闪,不知为什么,他竟比我还要拘谨一些,见着我也是胡乱地寒暄几句就匆匆跑开了。
父亲说的没有错,重山天性懒散,不喜劳动,用旁人的话就是好吃懒做,专门到街坊邻里处混吃混喝,能在小酒馆和不相干的人高谈阔论一整天也不着家,再不然就是在斗蛐蛐儿,传说他的蛐蛐儿格外厉害,可前阵子不知怎的忽然被人暗地里弄死了,他心里知道是谁做的,还专门找上去理论,可被人像扫垃圾一样,扫地出门,还挨了一顿狠揍,没有人为他打抱不平,那些人只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穷得家徒四壁还学公子哥儿玩蛐蛐,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重山后来确实不再玩蛐蛐了,并不是因为受了别人的辱骂和嘲笑,而是为了纪念那只死去的为他挣了不少荣誉的战友。他一生只折过这一只。
好不容易有了从军的念头,期待能大展宏图,又被赵大娘硬生生拖了回来。
在这些人眼里,赵重山活得既窝囊又失败。
当然,和他亲近的人,除了樊礼,还有城西东篱堂的钟离先生。
钟离先生风姿清爽,满腹经纬,在沛县当地颇有名望,据说先皇曾多次派人请他出仕做官,可每次都碰上他外出云游,扑了个空,也不知道是真的出游了呢,还是故意躲在哪里去了。可就是这么一个闲云野鹤连皇帝都不屑一顾的人,偏偏将人人嗤之以鼻的混混待为座上客。
重山就是在他那儿,认识了不少有才之士。
想想一个不学无术的白丁,在卧虎藏龙的东篱堂谈笑风生,这情景,古往今来,也难得一见吧。
他必定是有过人之处的。比如,他的抱负。孙将军曾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重山曾远观先皇出游仪仗,喟叹道,大丈夫当如此也。
他眼中的大丈夫,是要一统六国,称霸中原的。
父亲看人,大都不会错的。
乔家比不得从前了,婚事按照父亲的意思,一切从简。
赵家倾其所有,凑了不算寒酸的聘礼,赵大娘还将她珍藏了多年的一对儿金镯子拿来给我戴上了,说是传家的宝贝。这是我目前拥有的最值钱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