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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在路上行了两个多月,抵达南京时已是冬季。
冬夜的南京与别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车队经过秦淮河夫子庙一带时,车帘外飘进一片轻弹漫唱的乐声,一路连绵不绝。
扉娘掀开车帘,只见两边的河房一幢连着一幢,处处透出橘黄的灯光,将冬夜的街市照出些许暖意,交织的乐声与笑语,毫不掩饰地宣泄着欢愉。
扉娘心里却是一沉,放下帘子无心再看。
酉时的天已经全黑了,金凤凰包下一处客栈安顿诸人,次日便寻四处去看房子。秦淮河畔虽是热闹,莺莺燕燕聚居之地,却难得有她再插脚的地方,插进去也抢不到什么好处,且房价贵的惊人。金凤凰心里有计较,就在学宫附近买下一处两进的小院落。
一班乐师女伶们住进去,她们并没有觉得跟先前在京师时有什么不同,等到她们安顿好,金妈妈将一众人聚齐到前院大厅训话,她们才惊觉:今时已是不同往日了。
金凤凰在椅子上端坐,厅里几十号人整整齐齐排成几行,个个肃首恭立,金凤凰用严厉的眼神扫了一遍,开始训话。
先说这一趟南迁路上损了多少生意,盘费又折了多少,如今重新安置又把底子掏空了之类的话,然后开始宣布新规矩。
不准使性子挑剔客人也好,所得私费上交一半也好。女伶们都只是静静听着,不管心里头有多少不满。
最后,金凤凰说到要紧处,她顿了一顿,无比郑重地道:“如今咱们离了教坊司,不为官家所拘,说起来。如今的凤凰楼已是私寓了。”
几个敏慧些的听到此处已经变了脸色。
金凤凰继续说下去,下面的才是最要紧的:“往后,年满十六的姑娘,便要梳弄起来!”
此言一出,男乐师们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女伶们一个个面色惊惶如土,有些支撑不住的就跪倒在地,厅里顿时泣声一片。
有几个边哭边膝行上前,伏在金凤凰脚下求告:“妈妈,咱们姐妹们都是有技艺傍身的。凭着吹拉弹唱的本事,也能挣些金银给妈妈养老哇……”
金凤凰抽脚就走。话早已说得明白,私寓有私寓的规矩,她懒得再多解释,解释也是无用。任她们哭个几日,慢慢也就好了。
这些姑娘们,哪一个不是在她眼皮底下,由一个个青涩的雏儿慢慢变得风情万种的?经验告诉她:眼下哭归哭,不过是要些时日去适应罢了。
扉娘立在原地没有动。听到梳弄的那一瞬间,她全身绵软几乎要瘫倒下去,还是硬生生挺住了。她有一分希冀:或许金凤凰待自己是不同的。
她去见了金凤凰。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果然是不同的:“如意娘啊,你只管宽心写你的话本子,别的事你不用担心。”
扉娘心头狂喜,膝盖一软几乎就要跪下去,谢她放过自己。
紧接着她又听到一句:“等明年开了春,再议你的梳弄也不迟。”金凤凰不傻,她明白她的如意娘的价值,等她积攒了足够的名气再出手,才算是物有所值。
扉娘挺直了身体,抿着嘴唇没有吭声,再说多少都是多余,办法还要靠自己去想。她勉强谢了一声,一声不吭地走出金凤凰的屋子。
此后的日子,不过是俯仰于文人墨客之间,或论诗词,或弹唱,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一晃就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堤上的杨柳开始吐绿,春日近了,扉娘的末日也在不远的前面等着她。
扉娘的心情越来越烦躁,这一日,她刚刚梳洗完毕,就看见了这辈子最恨最厌的一个人。
这个人穿戴华丽,头上还是那一顶亮闪闪的黄铜顶子,手持一柄折扇,因寒气尚浓不敢乱摇,只是握在手里把玩着金镶玉的扇坠子,他大摇大摆迈进扉娘的房间,寻了张椅子坐下。
扉娘看到那张长脸上的得意笑容就难受得胃部一阵猛烈的收缩,背上也窜起一股寒意。金凤凰应承过她,不让恶客来骚扰的,如今这人大模大样的来了,就是说,她的好日子到头了,接下来就要梳弄了?
扉娘没有给富隆泰好脸色,富隆泰也不太介意,反而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闯贼攻下了居庸关,京师已全裸在贼人面前,闯贼一边往京师合围,一边向崇祯帝传书,要求割地封王便退兵,并可助兵共抗狄夷。
“你说,朝廷会不会答应贼人要求,两家联兵对付满人?”富隆泰神色有些紧张。
扉娘冷冷地看他一眼,她当然希望是这样的结果,可历史一直在按着它原来的轨迹在慢慢行进,希望只是希望而已。
但是扉娘不想让他好过,于是她冷冷道:“这么好的条件,咱们皇爷为什么不答应?”
富隆泰下楼的时候,面色有些萎靡,当他怏怏地经过前院大厅,却被正在品茶的金凤凰叫住了。金凤凰笑眯眯地看着他:“咱的如意娘可还合公子您的心意?”
富隆泰不知可否,从鼻孔里哼一声算是作答。
“公子您还不知,再过一个月就是如意娘的梳弄大礼了,不知富公子可有兴趣来捧个场?”这人姓富,而且家道确实殷实得没话说,不拉来抬个价自己就太傻了。
富隆泰一怔:“妇人家家的,没兴头!”
金凤凰笑得很欢:“不瞒公子您说,这如意娘还是个闺女呢!”
富隆泰错愕了一会,露出了同样愉快的表情。
扉娘在房里发愁,眼看梳弄之期要到了,她却一筹莫展。前些日子哥哥要来给她赎身,金凤凰却拿出官府的乐籍凭契来,硬是给挡了回去。既是官身,却又要按着私寓规矩行梳弄,道理,永远不在弱者手里。
这时银钿进来,神色慌张不已:“刚刚听到说下个月要…要那个了!”
“我知道,不要慌。”扉娘淡淡地答,她们两个老早就知道的。
银钿急了:“不光是这个,刚刚老货把这消息告诉了那姓富的,还说…还说小姐仍是闺身啊!”
扉娘身子激灵灵一抖,胃部又开始抽搐。
“怎么办啊?”银钿着急不已。
扉娘凝神想了一阵,慢悠悠地道:“还有一个办法!”
银钿实在不相信此时此刻身为鱼肉的扉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银钿望着她,发现她的脸上突然浮出一点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