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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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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家院里来往客多,瞧见熟脸的少不得都要招呼一句。一路招呼到门前,挤过门槛儿进院子, 苏太公便直往东偏屋里头去。家里装了烟草, 还得寻他那些老伙计去。他推门入了灶房,又进里间,刚打了里间儿的帘子, 便瞧见周安心正躬身站在他屋里木箱子前,手提了箱子盖儿,拉开两指宽的缝来。

    恐是没想到苏太公突而又回来,周安心脸上蓦地怔了怔。到底脑子活跳些,神色一拂, 忙松了手里的箱盖儿, 讪讪道:“家里红毡不够了, 待会引了嫂子进屋,怕不够到花桥前的, 娘叫我来看太公这屋有没有。见太公不在,我便做主自个儿进来了。想着有也不能收在别处, 只能在这箱子里。”

    苏太公撂下帘子进去装烟草, 一捏一撮儿装进随身的黑布袋儿里, “我一个糟老头子哪里来的红毡?这里没有,你往别家借借看吧。”

    “诶,那不扰太公了。”周安心忙退身出屋子,到了外间灶房里抚了抚心口儿,暗自松了口气儿。

    苏太公也未多想,在屋里头装了一袋子烟草,系到烟杆儿上打算出门。走到院儿里头,瞧见周安心正坐在正堂前的板凳上嗑瓜子儿。她装作无意地瞧了苏太公一眼,却正落在了太公眼里。心里头有些隐隐的不畅意,蓦地多心起刚才的事来,忙又回身推门进屋去了。

    到屋里直奔床铺,扒开床头灰布枕套子,翻过枕瓤儿一瞧,原先缝在枕瓤儿上的同色补丁块儿已经拆线了,岔开一口。里头的房契地契,哪有还见踪迹。他慌得一口气险些没上得来,翻了翻白眼儿,好一会儿自个才振住。枕瓤儿拿在手里发抖,手指扣得布料嘶啦一声儿坏了个窟窿。

    这样儿的事,是忍不下的。他捏着枕瓤重着力道打了帘子出去,到院里直冲正堂前坐着的周安心,把枕瓤儿摔到她面前,指着她的脑门儿心问:“周丫头,才刚你从我屋里拿走了什么?”

    周安心叫他这气势吓得一愣,搁了手里的瓜子儿去盘子里,站起来拽了下褂角儿,“我去找红毡,没有找到,就出来了。别的什么也没拿,太公少了什么不是?”

    “你还敢说你没拿!”苏太公气得手掐腰,气喘哼哼,胡须吹得一翘儿一翘儿的,“这宅子的房契和西郊三分农田的地契都不见了,你敢说你没拿!只有你一人进屋翻过我东西,没有旁人!今儿你好声好气儿把东西拿出来还我,我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咱们仍一院里相处。如若不然,我们公堂上说话!”

    周安心细瞧了瞧他的样子,又低眼睑看了下那补丁半拆的枕瓤,心道这苏太公不能说这谎话。因悠悠把目光转向他,软着声儿道:“横竖我没拿,您要告就去告啊。您可能忘了我哥哥今日娶的是谁,我也想看看,那衙门是替你主正义呢,还是替我伸冤屈。”

    苏太公被她这话噎了一记,气得脑门冲血,从也没对谁这么生恨过。他咬紧后牙槽,捋了袖子要上去抽她大嘴巴子。习武之人,嘴上说不通的直接上手打,不信不能打得她叫祖宗!想是原来苏一打她打少了,十来年没教训得她正了心术!

    却是那巴掌还没扬起来,就叫见势不对的周大娘扑过来拦了起势。她挡在周安心面前儿,瞧着苏太公急急道:“太公这是做什么?安心可是做什么事惹您生气?她便是有天大的不是,也请您消消气儿。今日是我儿大喜的日子,您别叫我面子上挂不住。旁人还未瞧出端倪来,有什么事咱这会儿屋里说去。算我求您的,太公。”

    苏太公也是要面儿的人,便压下气来,应了周大娘的话,与她娘儿俩到东偏屋里说话。苏太公认定了周安心偷了他的房契地契,周安心咬了死口说没偷,她就是过来找红毡的!

    周大娘不知其中曲折,但也不拆周安心的台,原她也没叫她过来找红毡。心里暗忖着,拉了周安心嘴上问:“你到底拿了没有?拿了就还给太公。”

    “我真没拿。”周安心拧眉解释,又竖起三根手指来,“我在这里立个毒誓,我若真拿了,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毒誓发的不含糊,周大娘看她也不似说假话,只好又过来劝苏太公,说:“太公您再想想,是不是放在别处忘了,要不再找找?安心这孩子我了解,她能说出这样儿的话,必定是真没拿的。今儿又是安良成亲,您可否通融一下,先将这事儿搁一搁,等明儿再细说。”

    苏太公背着手瞧了瞧周大娘,半晌松下口来,“那我就再卖你一个面子,明日你们定要给我个交代。今儿我要是没撞着,也不会白冤枉了周丫头。你们真要泯良心留下东西去,定然会遭报应的!”

    “是是是。”周大娘捣蒜般地点头,又拉了周安心要给苏太公致歉。周安心拧着身子,大是不愿理的,说:“我致什么歉,我又没拿,是他冤枉的我。我心里也有气,谁管我委屈不委屈?”说罢置气,甩了门上帘子出去了。周大娘只好自个儿给苏太公赔了不是,百般地打着承诺哄了苏太公暂时压下性子来。

    等她们出去,苏太公这厢自顾咽了咽气,到屋里又翻了一通,仍是没翻到地契房契。他认定了就是周安心拿的,心里想着明日一定要叫她吐出来。今儿闹起来整个镰刀湾都得知道,是以便饶她这一日安宁,明日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做了断。

    他坐在床沿儿上哼哼出气,暗骂自个儿眼拙。一院里住了十来年,周家两兄妹什么为人,他愣是没瞧明白。等他把苏一撵了,才慢慢瞧出他们的嘴脸来。这会儿,已然算计到他头上来了。那是喂不熟的白眼儿狼,他白喂了这么多年。

    那厢周安心出了东屋,仍去正堂前坐着嗑瓜子儿。抓了一把在手里,嗑出一个仁儿来丢两瓣瓜子壳。她在心里揣着这事儿,把苏太公才刚的面色语气说辞分析到细处,断定房契定是被苏太公弄丢了。如若不然,他何至于那般疾言厉色?她心里下了笃定,便觉这事儿大好。

    等着周安良从沈府带了沈家三小姐回来,一应礼数都过,把人送入洞房。这会儿便是新娘子在新房里盖面儿等着,新郎要在宾客席间敬酒。周安良一身红袍,身上斜系着簇花红布带子,面色红润。人都夸他有本事有福气,再道一串儿前程定然无量的阿谀言辞。

    周安心这番借空拉了他到西屋她的房里,小心关起门儿来,与他小声嘀咕,“今儿我原想翻了苏太公的房契出来,给你平了那麻烦事儿。可我没找到,叫他给堵住了。但事儿也不坏,探出了他将房契弄丢了。如此即便我没找到,他也没有,也就不必担心了。你只要对嫂子咬了死口,说这房子就是咱们的,他是借住的,大没有问题。他若闹起来,抓他见官去。咱们有沈家做倚仗,还怕他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头子?”

    周安良听罢这话,会意下来,便顺水推舟没与沈曼柔再特特说这房子的事情,只让她当是他周家的。宾客间敬了酒,晚上又有闹洞房诸礼。周安良嘱咐了各位顾着沈曼柔的身份,倒也没大闹。等歇下的时候,还未到子时。

    新房里燃着红烛,火苗儿曳曳晃了一个晚上,窗下生柔情。周安良和沈曼柔浓情蜜意地圆了房,折腾至后半夜。事罢,两人又躺在床上说甜腻话儿。许是忙了一日累了,周安良说不到半刻便睡着过去。沈曼柔也不扰他,满心里灌蜜地贴进他怀里,百样儿柔情。

    她也眯着眼欲睡,却有一事儿不叫她称心,总也睡不着。原来那东偏屋里老有呼噜声儿,声音隔墙隔窗传过来虽已不大,却还是一阵儿赶一阵儿地扰得她心气浮躁。念着大婚头一夜不好说什么,没得婚后不顺,便也忍了下来,堪堪又琢磨了一夜。

    次日天明,她早早儿起来洗漱穿戴妥当。发丝尽数梳了上去,绾一随云髻,用累丝金簪固了发髻,又配一金累丝带簪。身上大红宽袖对襟翟衣,额间贴一珍珠花钿儿。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家,自然也不做寻常人家的打扮。

    等了周安良起来,她便去他怀里撒娇:“我昨儿一夜没睡,你倒是睡得很好。”

    “为何不睡?”周安良抬手抚她鬓角,“我瞧瞧,可是累坏了。”

    “自然是累得紧。”她依着周安良胸膛,慢慢说:“原先我在家里,一人儿住一个院子,清净得很。寻常除了家里姐妹来串门子,也没有旁人来打扰。昨儿一夜,那东偏屋里一直传出呼噜声儿,可是借助你家的那姓苏的太公?我想了一夜,不如咱们给他几两银子,打发他出去住。你家里,还有别的屋么?”

    周安良想了想,“后头还有间草堂,原是放杂物的。收拾出来,倒也能住人。”

    沈曼柔欢喜,“那我就当你准了,还是你最疼我,事事都依着我的喜好。”

    “你是我的妻,我不依你的喜好依谁的?”周安良轻轻抚了抚沈曼柔的后背,在她额上印了一记吻。

    沈曼柔嫁过来的时候,沈夫人念周家没有看门护院的,除给了两个随身服侍的丫鬟,还给她配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做家丁。想着有这几个撑着架势,怎么都不会受了委屈。

    这新婚头一日,便就派上了用场。沈曼柔慢条斯理地叫了那两个到跟前,把了两锭银子,让把东屋里的老头儿撵去后头草堂里。也不必打什么招呼,直接拎了人和杂碎物件儿过去就成。

    两个家丁应下口下来,照办了此事。干脆利落地挪了人和物件儿,全数搬去草堂里,又在草堂丢下两锭银子,说:“我家姑娘赏你的,好生收着吧,不必念她的恩德。”

    念她的恩德?

    苏太公万也没料到这一宗,原自己唯一可倚仗的身手,在沈家那两个家丁面前根本起不到半点儿作用。若是年轻的,他尚能对付一二,这会儿老了,自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这么被人强撵了出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昨日还有的气势,这会儿叫那沈家小姐灭的一星儿不剩。原来他还等着去与周大娘说房契的事儿,谁知直接等来了这一出。这会儿再要闹,文武都占不到上风了。

    他形容狼狈,坐在草堂门槛上抽旱烟,面上瞧不出颜色,心里头却是与自己打着商量,想着要不一头撞死得了。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把家里唯一剩的一点儿家底也弄了干净,没脸活在这世上,也没有脸面再去见苏一。当初若不是他一门心思要帮周家,撵了苏一出去,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却又想着,死了也没脸面儿去见苏家列祖列宗,连苏一爹娘那处也没法交代。

    犹豫了几日,只待摸个空子,要与周家那几个同归于尽。房契现今在周家手里,渭州太守是周家亲家。他打不过那两个家丁抢不来契子,再是击鼓告状的,也讨不得半点儿好处。一路思一路想,便只有同归于尽这一个法子。

    周大娘却还来与他送吃的,絮絮叨叨地求他谅解,说:“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我做不得主,叫太公受这些委屈。太公要怪就怪我罢,是我的不是。沈家小姐是个娇气的人儿,挑剔了些,安良又护着,我一个老婆子,能说什么呢?太公您先在这草堂住些日子,我再想法子,与安良打个商量,把您还接回去。”

    苏太公把瓷碗瓷碟扫一地,瞧也不瞧她,“滚吧,赶紧着,让我再多活两日,也是你周家的功德了。”

    旁边儿周安心握着手腕子抽气儿,疼得额面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子。她半依在沈曼柔身上,要沈曼柔拦住两人,仍是咬牙说:“不能叫他们跑了,这事儿需得计较个清楚。”

    沈曼柔是衿贵的娇小姐,从来也没在外头与人闹过事。便是在家里头,与不睦的人也从没撕破了脸子闹过。甭管好与不好,端庄有礼的样子总要摆足的,否则便是自个跌份儿了。泼妇样的骂街她更是学不来,这会儿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半扶了周安心,小声儿说:“咱们先回去找大夫瞧瞧你的手,旁的容后再议。”

    周安心颤颤地咬住下唇,眉头打个死结,“你知道他又是哪个,到时找谁与我解气?”

    咸安王爷没理会周安心和沈曼柔,早领了苏一直直上楼去了。小白坐在桌边儿吃茶,侧头瞧着戏台上唱的那《贵妃醉酒》。台上的角儿眉眼生媚,若不是个男人便可唤做美人儿了。他瞧着高兴,也不知那角儿嘴里唱的什么,只管自个儿瞎乐。

    乐了一气,搁下茶杯伸手去拎茶吊子倒茶,嘴上说:“姑娘问才刚折你腕儿的是谁?我卖个人情告诉你,好叫你日后能找着正主讨债,报了今日的仇怨。那是咸安王府里的当家主子,寻常没什么喜好,就爱来这憩闲苑。你回去医好了手,还来这处等着,总能碰上。要他偿命还是讹他个家财尽绝,都随您高兴。”

    周安心柳眉倒竖,却是扛不住掉了的手腕子疼得钻心。她咬牙切齿,最后只得骂小白一句“神经病”,与沈曼柔去了。

    那厢苏一低头随着咸安王爷上了茶楼,进南边儿的一个隔间。咸安王爷甩开袍面儿落座,她却并不坐,叠着双手揪着裙面儿,站在桌前。

    咸安王爷拎了茶吊子斟茶,说:“坐罢,不必生分。”

    苏一还记着刚才他叫“一一”时的口吻和自己半扑到他怀里的姿势,脸蛋儿生热,总有些局促。虽也坐了,却仍是不敢瞧他的脸。目光越过旁侧的栅栏儿,落在戏台上,瞧那油头粉面的“贵妃娘娘”。“娘娘”手里捏一细脚金盏、雕花金壶,舞得大袖儿翻飞,仰到榻上斟酒一醉。

    她看得仔细,忽听得王爷说“吃茶”,才又把目光转过来,忙伸了双手去接王爷手里的茶杯,“谢王爷。”这阳寿都快叫他给折没了。

    茶杯放在唇间呷了一口,便又听得咸安王爷问:“找我什么事儿?”

    如他不问,苏一确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这会儿提了眼睑子瞧他,稍抬起头来,“您怎么知道……我是来找您的?”

    茶杯子放在鼻下,沁了满面儿的茶香。咸安王爷说:“小白寻常不来这家茶馆吃茶,因他知道我常来这里。”

    苏一会意,慢点了点头,心道王爷这揪细的本事也是一流,事事儿都能叫他猜出**分。她慢慢搁下手里的茶杯子,但犹豫了一下,便说:“小白确实是带我来找王爷您的,只为一事,要求您帮忙。”

    咸安王爷吃了半杯茶,搁下茶杯,“房子叫周家占了?”

    “您全知道?”苏一瞧他,又顺下眉来,“却也不止这些儿,爷爷也叫周家撵了出来,现住在草堂里。我原打算依王爷先前与我说的那个法子行事,要托小白替我寻个好些的状师,到知州衙门前击鼓告状。可小白又说,这会儿知州衙门是沈家的,我去告状也必占不到上风,是以就来求王爷您了。您若是能帮一帮,那是您对民女的恩德,几生几世也是要还的。若是您不想蹚这浑水,我也仍感谢王爷您给我这个说话的机会。”

    咸安王爷瞧了瞧她,忽问了句:“你与小白很熟?”

    苏一愣了一下,心里琢磨着王爷问这话的意思,嘴上却照实了说:“早先也不熟,那夜除夕一块儿赌了钱,想生分也不能了。后来又一块儿吃了几回茶,也就熟了起来。王爷问这个,是做什么?”

    咸安王爷端起茶杯子悠悠地打着转儿,说:“小白不是个好人。”

    “这个我知道。”苏一缩缩脖子,睁大了圆目珠子,满眼期许地望他。

    他忽又笑起来,半晌说:“你把心搁肚子里,回去安稳地睡一觉。明儿我叫韩肃带些侍卫到你铺子上,你带他们去你家里。你只管想好了,明儿要做些什么。房子得要回来,受了的委屈要还回去,憋了这么些日子的气,也都要尽数解了。”

    苏一暗生笑,她何时有过女儿家的样子?不过是这事儿称了她的心意,心上欢喜,嘴上也不吝啬便夸她两句。瞧她甚好?什么甚好?有女儿家的样子就是甚好?

    苏一咽下嘴里的兰花豆,不等周大娘再拉着她说话,招呼一声儿也去了。趁这当口儿,给她爷爷苏太公打壶酒去,晚上回家烫了,壮一个酒足饭饱。此间日子清贫,酒不是顿顿都有的。这是凑兴致的东西,三五日有一顿已是不错。

    苏一背手颠着步子,往南半里地儿拐进右边接的巷子里。找到她惯会去的一个酒家,在门槛外吆喝一声,“老板,来壶桂花酿。”也算是熟门熟路。

    酒老板热络地给她打酒,劈竹圆通长柄勺儿片进酒水里,舀半勺,“今日不是发工钱的日子罢?”

    苏一看着他把酒往一掌大的陶壶里倒,“吃酒还得挑日子?没有工钱就不吃酒了?我可听得出,您这是寒碜我呢。”

    酒老板笑,拿木塞儿塞了陶壶眼儿,“那就是我的不是,多给了你一两,算是赔罪,你瞧着可好?”

    “自然是好。”苏一也笑,摸进腰间捏出铜板来,一一数过了送到酒老板手里,接过酒壶,“吃了酒,这酒壶回头我还给您送来,不留您的。”

    这又赶着时间,拉呱两句就得走。苏一把酒壶抱在怀里,步步生风地回到铺子。彼时陶师傅还在交椅上歇晌,这会儿已经不见了人影,怕又是有事出去了。现时铺子里只有陶小祝和周安心,两人在两把交椅上坐着拉呱儿。陶小祝吃着八珍梅,周安心则耐着性子剥着瓜子壳,把仁儿一粒粒往嘴里送。见着苏一回来,陶小祝转头问她一句,“跑腿儿的事都安心给你做了,你做什么去了?”

    苏一用束腕喇叭袖遮住酒壶,直直往自己的工桌小杌边去,“也没什么,一时嘴馋,在周大娘那吃了碗豆腐脑儿。倒不是我躲懒,全心为着师哥和安心妹妹能见上一面儿,说说话也是好的。你问问安心,可是她自己要来的?”

    周安心手剥瓜子壳,暗暗把下巴又收了几分,低眉敛目。苏一说的正是她的心意,她自然不驳,但也碍于矜持不能顺话续稍儿。脸上一番羞怯怯的神色,起了身跟陶小祝辞过,“回头得空再来看小老板,今儿我便回去了。我娘一人在街北做卖卖,心里记挂。”

    苏一坐到自己小杌上,把酒壶搁进桌下篮子里拉布遮上,不管那厢你来我往的送客礼。等陶小祝回来,她已经拿起了自个儿的铜锤子开工干活了。那陶小祝又一脸八婆的神情,嘶啦着气息靠到这边儿来,对苏一说:“她说周安良要去沈家提亲,你知道这回事么?”

    苏一停下手里的铜锤子,呆目半晌,“周安心说的,大概就是有这回事吧。”这事儿一直疑疑惑惑悬着,谁知道其中真假。这世道风气稍紧,外放的事儿做不得。便是人家小儿女郎有情妾有意,也没有出来散播张扬的道理。

    陶小祝往苏一工桌边儿坐下,搭手在桌沿儿上,“这沈家三小姐你师哥我倒是见过,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秀色可餐,真个瞧得上那穷秀才周安良?依沈家那样的家世,最次之也该配个知县才过得去呢。莫不是这周安良读书读锈了脑子,自作多情而不自知?”

    “是不是如此,等明儿他提了亲,沈家给了信儿,也就知道了。”苏一提起铜锤子,“这世道什么事没有,挡不住就有那眼拙的,要与周安良比翼双飞日日欢呢。长得秀色有什么用,怕是山珍吃多了,没那脑子想后头的事,偏要碰一碰世俗这一道杠,来个情比金坚呢。”

    陶小祝撇撇嘴,“你倒看得透,我偏不觉得这事儿能成。八成是周安良那小子自称的有情,人家沈三小姐,能图他什么?”

    “图他什么?我是没走过这趟道儿,不知其中滋味儿。都说这世间最叫人迷眼犯糊涂的就是情/爱二字,就这两个字最是说不准。周家是穷,周安良也是个窝囊的,但你别忘了,他有一副好皮囊,还有个前程似锦的生员身份。沈家小姐一时迷了眼,也能当他是个宝贝。当然,这便就是眼拙,成亲后大不会有好日子过。”苏一琢磨手里银块的形状,一边絮叨,罢了又说:“我也不该和你说这个,你是瞧人家癞蛤/蟆叼着了天鹅肉,心里妒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