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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靖康二年正月初六以后。滑州已经陷入重围。先是姚平仲统近六万大军围了滑州,再凭朝廷授予的临时自主作战权,星夜调其京东防区驻军两万余,共计八万人马将滑州城围得铁桶一般!这还不算完,从河北赶来的勤王部队随后开至滑州城下,你道是谁?磁州知州,宗泽宗汝霖!他带来了两万兵马,在会见了姚平仲,得知当前战局后,毫不犹豫,立即加入围城序列。至此,斡离不被十万宋军包围,已陷绝境。
姚平仲因为受小人谗言所扰,求援徐卫时迁延不前,不但贻误了军机。更让他眼睁睁看着徐卫、折彦质、张叔夜都立下战功,自己却毫无建树。心里又恨又恼,想杀进谗之人的心都有了。因此一旦围了滑州,便积极营造器械,并向京畿制置使司上报,请求调派火器、巨炮等物,准备攻城。
东京百姓。因徐卫等人立下大功,扭转局势,狂热的民族情绪猛烈爆发。以太学生为代表的东京各界纷纷上书言事,请战之声甚嚣尘上。皇宫外的登闻鼓,不知被民众敲坏了多少回。虽然此番并非民变,但禁中宦官,皆不敢出宫门一步。
赵桓接到报告后,一是为自己识人善任而沾沾自喜,二是为自己已经得到百姓支持而欣喜欲狂。他认为,民心可依!遂有用兵之意。不过这回,他却学得聪明了,先不问朝中执宰,而是急召折彦质、张叔夜、徐卫等统军大将回朝,商议对策。因为听说徐卫危急时刻亲临一线,与士卒同战,身受十数创,担心他骑马有碍伤情,还专门派内侍以车驾去接。
杞县,这几日,这座京东小县真比过年还热闹,虽然严格来说,没过十五,都算春节。小徐官人率虎捷尽焚女真粮草,又挥师俺杀,大败金贼。使百姓免除了破城之忧,扬眉吐气。接连数日,但凡城中头脸人物。纷纷代表各界出资劳军。徐卫带进杞县两万马步军,加张宪本县三千守军,计有两万三。等撤回来时,只余一万四,折损九千余众。战后打扫战场,曾清点金军阵亡人数,亦得尸近万。不过,金军伤亡,主要集中在粮营守军、虎捷阵前、和追击路上。
一处房中,虎捷战将云集,吴阶、杨彦、杜飞虎、李贯等都在,还有常捷军的刘佥等人。这些武官们无一例外,全都挂彩,张宪更因为身中两箭,至今行动不便,因此未能前来。不过,比起床上躺着的马泰,他们无疑是幸运的。
他被人从金营救出来后,医官检视其伤情,发现其躯重创有四处,轻伤不计其数。尤其胸膛上一处枪创。几乎致命。医官断言,他撑不过当晚,不过这厮命大,虽然至今未醒,但明显呼吸已渐趋均匀平稳。
徐卫坐在他床前,伸手替他压压被角,望着马泰那张肥得不见一丝褶子的脸,面有忧色。身后杨彦,更是眼眶泛红。他们自小一起厮混,偷鸡摸狗,寻衅滋事,感情自不必多言。虽说平时经常互相挖苦讽刺,不过是逗逗闷子,一旦到了生死关头,毕竟还是兄弟情深。
徐卫缓缓起身,杨彦想伸手去扶,却被他挡开。回首环视众将道:“阵亡弟兄都记录在册,入土安葬了么?”
吴阶左臂中刀,不便施礼,只垂首答道:“已全部记录,并安葬完毕。”
轻叹一口气,徐卫挥手道:“走,去送最后一程吧。”
部将们都劝,说都指挥使有伤在身,还是等伤愈再去不迟。徐卫却说道:“穿上铠甲就应该想到有马革裹尸的那一天。不过受了些创伤,你们哪一个身上没几处伤口?再则,我们总还活着,还可受朝廷封赏。可阵亡的弟兄们已经长眠于黄土之下,我等都为统兵之官。若不去相送,于心何忍?”
众将都称是,吴阶转述张宪的报告,说是本县士绅,感念虎捷将士尽精报国,壮烈捐躯,愿出资修建忠烈祠,以示纪念,以警后人。
“等祭过英灵,我亲自去致谢。”徐卫说罢,带头步出了房间。
杞县之东,三十里外,就在金军残营废址之旁,长眠着九千余名虎捷将士。天下大乱,两河失控。虎捷士卒多为河北山东之民,受条件所限,难以归葬故里。所以就于此处掩埋,让阵亡兄弟早晚目睹奋战之地。在这个时代,士卒阵亡都不可能堆墓立碑,他们的最后归宿,只是一座“巨茔”,如果要说得通俗点,那便是“万人坑”。
徐卫率一班虎捷军官立于石碑之前。上有进士出身的枢密院长官折彦质亲书“宋靖康二年正月,虎捷乡军葬阵殁将士于此。”或许上天也为忠烈们而伤感,连日阳光普通的天气至今日变为阴雨。春雨绵绵,凭添离情。徐卫率一众武官,焚香洒酒,并诵读祭文,以祈英灵不灭,含笑九泉。而后,自都指挥使而下,均施大礼,向朝夕相伴的同袍作最后道别。
一时朔风大起。如哭如号,风声之中,似有千万英灵随风而散……
忽有数骑踏泥而来,报说有宦者自东京来,驱车驾以候,言官家急召都指挥使回京。当下,徐卫回到杞县,命吴阶权“军都虞侯”一职,暂代军务。自己则火速赶往东京,他知道,皇帝在这个时候召见,绝不是单单为了封赏褒奖。
宣德门,徐卫鞋子上的泥还没刮干净,折彦质和张叔夜就前后脚到了。两位长官都很关心,一照面旁的不提,只问伤势。徐卫却看得明白,张嵇仲大人一脸肃然,肯定是已经备好了奏请对斡离不用兵的奏本。而折彦质信心十足,志在必得,想是也准备好统兵破敌,立不世之功。恰巧,官家在紧要关头召统兵大将回京,一切都应该水到渠成。
三人正待入宫,却有三五内侍接踵而至,其中为首一个便是徐卫认识的钱成。见了三位凯旋归来的武臣,宦官们很是客气,拜了又拜,贺了又贺。弄了好一阵,方才转到正题上,只一句话,官家有诏,命三位暂不面圣。
折、张、徐都是乘兴而来,忽听此言,都觉错愕。怎么回事?不是急召我等回京么?现在又说暂不面圣?莫是禁中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张叔夜追问原由,内侍们推说不知。折彦质再问,那钱成方才看了徐卫一眼,侧首对同伴道:“先回吧。”
其余内侍自回禁中。钱成将手一摊:“三位大人,借一步说话。”
出门十数步,四人停住,钱成环视左右,这才小声道:“晌午时,有使者自滑州来,官家聚集宰执大臣,正商议对策。”
折彦质一听,看向徐卫,两人对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斡离不真使这一手了。不用说也知道,定是郭药师所献之策。张叔夜眉头紧锁,大声问道:“金使?所为何来?”
“议和!”钱成此话一说,惹得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勃然大怒!呸!金人禽兽狄夷之辈,素无信义,此时势穷,却来求和?不过又是缓兵之计罢了!休管他,当尽起大军围而歼之!不过,怒归怒,这事非他能左右。需是执宰大臣与官家商议。
徐卫心中一动,问道:“来的是谁?”
“金军都统完颜昌为正,节度使王讷副之。”钱成如实答道。
这搭配得好生奇怪,王讷两次使宋,此番却为副手。那完颜昌,即完颜挞懒,为金军大将,如何充作使臣?徐卫想了片刻,猜测可能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软一硬,一亢一卑,两人一唱一和,组队忽悠。
徐卫是武臣,不方便多问政务,但张叔夜赐进士出身,折彦质进士及第,却好开口。当下就询问廷议何人参与?风向如何?钱成答说,太宰耿南仲、少宰何栗、枢密使徐绍、副使许翰、尚书左右丞黄潜善和李棁。至于风向,委实不知。
摒退了钱成,三人心事各不同。张叔夜忧虑官家不能坚定,或被主和大臣所动摇。折彦质却安慰说,有徐枢密和何少宰在,定主战议。耿南仲李棁等辈兴不起风浪。三人说了一阵,各自告辞。
徐卫回到位于西水门的徐府,刚一踏进门槛,那门人也不行礼,跟着了魔似的窜进中庭,扯起嗓子嚎了一声,小官人回府了!刹那之间,家童、仆妇、丫环、连马夫都蜂拥而至,堵在中族里七嘴八舌称贺,一派喜气!
原来,徐卫前线战报已在京城传开,可谓家喻户晓。徐家的下人们但凡出门去办事,一说自己是西水门徐府的,别人看他们的眼光立时都不一样。买两颗大白菜还能打个七折。下人们盼呀盼呀,就望着小官人何时回来,讨个赏钱。
徐卫幸好是坐着宫里马车回来的,要不然在街市上被人认出,非给撕烂了不可。此时望着十几个喜气洋洋的下人,哭笑不得,连连点头道:“赏赏赏,都赏,稍后我让度支一人一贯。”现在徐府,三个人挣着朝廷俸禄,武臣的地位虽不高,可朝廷在钱粮待遇上可是优待。徐家父子三人不但有阶官俸禄,还有职帖、勋帖、爵帖、增给、茶料酒钱、衣赐、炭钱、冰钱等名目繁多的补贴。除真金白银之外,还按年按月发给米面、衣物、布匹、茶叶、盐等等实物。甚至连下人的吃穿,都由朝廷买单。而最重要的,父子三个都有“职田”,还不用交税,田地所得收入,全部收归己有。以上收入都是固定的,除非被贬。当然,皇帝时不时的赏赐,得算入“横财”之列。
综上所述,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宋代官员一被贬谪,就如丧考妣。更不难理解,为什么说宋代冗官冗员过多,空耗国家财政了。
仆人们欢声雷动,自行散去。徐卫正跟那儿苦笑呢,忽听一人颤声唤道:“九弟!”定眼一看,却是三姐徐秀萍回娘家来了。紧跟在她身后的,不是四嫂徐王氏是谁?这两个妇人却没看出半点欢喜劲来,上得前头围了徐九,徐秀萍还忍得住,徐王氏立马掉下泪来。
“这是怎么了?我这刚回来嫂嫂就哭?想分家?”徐卫其实知道姐姐嫂嫂担心什么,故意打趣地说道。
徐秀萍白他一眼,嗔怪道:“你当姐不知?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小徐官人身先士卒,受创十余仍不退半步,由是大败金贼。茶肆里最近正红的就是这段。”
啥玩意?都成说书段子了?当下笑道:“姐姐别信,那都是以讹传讹,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我这不好好的?哪受什么伤?”
两个妇人异口同声问道:“当真?”
“那还有假?你们看看,哪里有伤?”徐卫两手一伸说道。幸好,他受的伤都在躯干,衣服一穿,还真看不出来。只是可惜了老种经略相公穿过的铠甲,都成破烂儿了。
三人进了客堂,说了阵闲话,无非都是姐姐嫂嫂子关心之语,徐卫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三姐,四嫂,我难得回来一趟,今晚摆上酒席,弄个家宴吧。”
“应该应该,我家兄弟立得如此大功,着实该庆贺一番。哎,都请谁?”徐秀萍喜欢热闹,一听要举行家宴,眼睛都亮了。弟弟这般争气,是该大宴亲朋,炫耀炫耀。
果然,徐卫略一思索,说道:“三叔、三婶、五哥、五嫂、大哥。”说到此处,见姐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补上一句“自然还有姐夫和他老娘,我那外甥也要带来。”徐秀萍徐王氏两个欢天喜地,当即便去准备,更发遣下人去恭请长辈亲朋,自不用多言。
徐卫回到自己的房间,紧闭房门,扒了身上衣袍,检视伤口。从杞县回来,车马颠簸,免不了扯动创口,有些地方开始渗血。有时候想想,这当兵跟当老千至少有一样是相同的,总免不了流血。自己穿越到宋代也一年多了,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人家同样玩穿越,管他搞政治搞商业,甚至搞农业、医药业、饮食业,服务业,都大把的时间发展。我倒好,一过来就遇上金军南侵。本来当初还想着靠老本行吃饭,开个赌场,黑白两道通吃,作一方豪强,也算痛快。就是他娘的女真人,逼得老子拿刀吃饭。
唉,等眼前这段忙完,也该歇歇,喘口气儿了。
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人来。不用说,自然是张九月。上次,她从东京跑到陈留,给自己送来了身上这件袍子。当时自己就觉得她肯定有什么心事,只是军务缠身,不便细问。等忙完这段,请长辈出面,去跟何太尉说说,想必也没什么难处。拼死拼活的,也该有个家了。总不能永远让嫂子和姐姐当成孩童一般照顾吧?
想着想着,因为过于劳累,竟躺在床上睡着了。待那怪大妈来唤时,天已黑尽,听得外头人声嘈杂,说是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爹和四哥回来没有?”徐卫揉揉发痛的眼睛,随口问道。
“早回了,且在客堂上陪着呢,枢密相公还没到。”怪大妈回答道。
徐卫应了一声,略整衣冠,随即步出房间。还没到客堂,就听到大哥徐原那炸雷一般的嗓门。走进去一瞧,只见老爷子、大哥、四哥、五哥、姐夫都在。女眷自然由嫂子和姐姐作陪,去别处说话了。
他刚一出现,徐原拍着椅子扶手起身大笑道:“我们家千里驹来了!”
徐卫亦笑,先上前拜了父亲。老爷子很高兴,他本难得夸人,但儿子这次的确干得漂亮,由于点头道:“不错,给你爹挣脸了。”
再拜大哥,徐原更高兴。他兵败滑州,又怒又愧,本来正为东京战局深感担忧。可谁曾想,老九一把火,把金贼粮草烧个精光,一战扭转局势。让他大呼痛快!此时九弟来拜,他一掌下去,重重拍在弟弟肩膀上,大声道:“出息了!”
徐卫现在这身体拍得么?那身上十余处创口,虽都是皮肉伤,可也经不住勇将徐原这么一拍,差点没一巴掌给拍翻了。徐胜可是全程参与此事,知道弟弟身上有伤,慌得一把扶住,沉声道:“九弟!”
徐原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一见这模样,失声道:“怎么?九弟你……”
徐卫急使眼色制止,对方会意,不再说话。见礼完毕,徐卫年纪最少,排行最末,自然坐于下首。话还没起头呢,就听得外头喊“枢密相公到了。”
虽然于公来说,徐绍是这客堂里所有人的上级。但这是家宴,自然论辈份。所以,子侄辈都起身了,徐彰却大马金刀地坐着。片刻之后,一身便装的徐绍满脸喜气步入客堂,径直上得前来,先对徐彰一拜:“兄长。”
“嗯,坐。”徐彰话不多,但语气表情明显较从前缓和许多。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怨恨总还是敌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而且徐绍有意屈尊和好,两兄弟也就渐渐冰释前嫌了。
徐绍很客气,还先谢过,方才落坐。屁股一沾椅子,一众子侄群起来拜。乐得枢密相公大手一挥,冲二哥说道:“今晚,我们家定要不醉无归!”
“那敢情好!有些年没和三叔喝酒了吧?不知叔父酒量见长没有?”徐原笑道。
徐绍冷哼一声:“就你?大哥在的时候也喝不过我,凭你小子?还嫩了点。”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向严肃的徐彰此时插口道:“你少吹嘘。大哥当初荣升,大宴同僚,让我俩去挡酒。你敬七桌,倒地不起。我敬了十一桌,还把你背回营去。”
徐原等兄弟尽皆大笑!徐绍却若有感触,其实自小二哥就照顾自己,当初上本参他,实是无奈。以他的脾气,早晚将三衙同僚得罪个遍。当京官不像地方上,那随时都得小心翼翼,尤其作为武臣,更得如履薄冰。有鉴于此,还不如早些致仕回乡养老。只是这一节,二哥是无论如何不能明白的。骨肉兄弟,却成见日深,甚至到了形同陌路的田地。若不是老九进京,这段恩怨还真难化解。
又兴高采烈地闲话家常,追忆往昔一阵,酒席已经备好。一家人尽数入席,女眷上不得厅堂,自开小灶。徐彰徐绍两个,见子侄们都大了,出息了,作为长辈很是欣慰,徐彰喝得不少,但徐绍却很自控。徐卫也是一样,基本就是踩假水,走过场,好在哥哥们知道他身上有伤,也不去相劝。
吃完了饭,徐彰不胜酒力,自去歇了。范经一家,也拜辞离开。徐良见父亲尚无去意,自携妻母回府,徐原喝得大醉,他的家眷都在泾原,徐胜自扶他去客房歇息。徐绍徐卫叔侄俩,又移步花厅。命下人奉上茶水,吃茶解酒。
其实他俩个心知肚明,哪喝得什么酒?徐绍回府之时,听说二哥府上举行家宴时,就知道定是老九的主意。
喝了几口茶,徐绍也不拐弯抹解,开门见山道:“完颜宗望遣完颜昌,王讷为使,入东京议和。官家还没接见他们,先召执宰大臣商议。”
“执宰的意思如何?”徐卫端着茶杯一口没动。
“大多主张强硬,拒绝议和。唯耿南仲,李棁仍主和议,说甚么若攻灭宗望,若使金帝震怒,倾举国之兵复仇。且粘罕扣河甚急,万一他过得河来,如何是好?不过耿李二人想是也明白如今局势扭转,主张说,虽然答应议和。但要求女真人全部撤离我境,并归还燕云六州,保证永不再犯。”徐绍回答道。
徐卫心中暗笑,真不知这帮人是别有用心,还是天真至极。女真人的话要是能信,羊粪都能当成豆豉吃。经历这两次金军入侵,但凡不是傻子疯子,都看得出来,金人转面无恩,全无信义。他只要今天逃脱了,他日必再复来!就算把斡离不大军灭了,金国震动,倾举国之兵复仇,又能怎样?你打,他也来,不打,还是来。反正躲也躲不过,干脆逮一个弄死一个,能消耗你多少兵力就消耗多少,左右你女真户口也就那么多。
“那……官家什么态度?”徐卫又问。
听到这个问题,徐绍放下茶杯,咂巴着嘴道:“官家多少有点让耿南仲的话唬住了,但没作什么表态。”
“哦,那三叔可曾进言?枢密相公为执政,您的话分量不比寻常。”徐卫笑道。
徐绍摇了摇头:“我只是简单地表示,主张用兵,也没往深处说。”
“这是为何?”徐卫不解。
看了侄儿一眼,徐绍笑道:“废话,官家急召折彦质、张叔夜和你回京,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问问这仗打是不打?我要是把话说干净了,你面君的时候说什么?”
“原来三叔是把机会留给侄儿?谢三叔,不过,日后面圣,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徐卫这话一出口,徐绍大感惊讶。
“这是为何?你立下大功,正当乘胜而进,若能灭了宗望,又是奇功一件。到时候,由不得官家不超擢于你。说不准直升三衙都虞侯,就跟姚希晏平起平坐了。要知道,你父征战一生,杀敌如麻,做到步军都虞侯时,已经四十好几。你今年虚岁也才二十有一。”徐绍其实心里多少猜到一些,此时故意拿话来试探侄子。
徐卫闻言轻笑,高官厚禄谁不想要?我还想做三衙大帅呢,问题是坐不坐得稳。而且,就算这次把两路金军灭了个干净,但短期之内,宋金攻守之势,不会有太大改变。金国挟灭辽之威,又占燕云十六州要害之地,对南朝的战略优势十分明显。至少十年之内,女真都会掌握主动。在这乱世之中,高官显爵不是说不重要,但比起兵马地盘来,孰轻孰重?难不成我徐某人带着部队,一直在东京看大门?
“该说的话,我都告诉签书相公折仲古了,等面君之时,他自会说。”徐卫漫不经心道。
徐绍明知故问:“你这是……”
徐卫目视叔父,笑得有些暧昧:“三叔故意逗我不是?”
“哈哈……”徐绍大笑。他能做到大宋最高军事长官,焉能不明其中道理?此次劫粮计划,是由他与何栗主持,徐卫具体执行。说白了,此役就是你徐家叔侄撺掇的事,这扭转乾坤之功被你叔侄二人占了。怎么着?还想吃独食?合着就你徐家能打是吧?
如果徐卫继续冲锋在前,功劳自然可称盖世。但功成之日,也是徐家被满朝大臣,不分文武忌恨之时。不怕贼偷,就是贼惦记啊。因此,老九推折彦质一把是对的。一来,折彦质是官家重点栽培的对象之一,如今三十出头就已经官拜签书枢密院事,日后必有重用。老九卖个人情给他,也算交个朋友。
最重要的是,徐卫的虎捷乡军此役伤亡甚重,正该好生休整补充。攻城之战,往往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老九好不容易拉起几万人马,难不成都拉去拼光?与其这样,不如送个顺水人情。那折仲古身为枢密长官,却亲带精骑,飞救徐卫,看得出两个年轻人是惺惺相惜。折家乃西军将门之一,今后少不得要打交道。老九此举,实在不错。
这会儿,徐绍直盯着侄儿,这真是徐家老九?这厮打小就是一混世魔王,脑袋里少根筋的主,几时变得如此精明?听说他是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大变,莫非这世上真有鬼神之事?
又抿一口香茗,徐绍随口问道:“老九啊,以目前局势来看,东京已无虞。待此战之后,你有何打算?”
徐卫闻言不语。这些日子以来,他得空就在琢磨种世道去世之前给他的那封信。越看越觉得这位前辈名将深谋远虑,见识非凡。他临死之前,大宋局势何等危急?可他却能看到十年之后的局面,断定自己必能在宋金之战中建功,更肯定宋金必陷长期拉锯。甚至提醒自己,“离朝避祸于西”,他的说祸,是指什么?
三叔此时提出这个问题,想必事前已有考虑,不如先听听他的意见。一念至此,徐卫遂道:“一切但凭三叔周全。”
徐绍颔首而笑,却不言语……
翌日,禁中,讲武殿。
赵桓精神抖擞,脸红目明地高坐于殿头之上,自登基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如此意气风发。想到稍后即将进来的三位统兵大将,就有两个是他发掘任用的,大宋天子禁不住沾沾自喜。太上皇在位时,多用老臣,如蔡京童贯高俅等辈,皆风烛残年,尚把持军政大权。自己登基后,大举任用年轻一辈。有些人还说甚么,年少轻狂,恐不持重。看看,折仲古、姚希晏、徐子昂,都是后起之秀,却做得如此大事!一扫军中委靡腐朽之风!
“官家,折彦质、张叔夜、徐卫已在殿外候旨。”内侍入殿禀报道。
“宣!”赵桓底气十足,说话也变得掷地有声。看来感觉自己腰板硬了,谁也不怵了。
不多时,三人前后而入,至殿中,推金山,倒玉柱,高呼万岁。赵桓大喜,忙命平身赐座。看这三人,可比对着那班执宰惬意多了。
三位臣子统兵在外,浴血奋战,作为君父,自然要先大力褒奖抚慰一番。赵桓清清嗓子,朗声道:“三位爱卿此番尽忠国事,勇赴国难,可称力挽狂澜!想那宗望两次兵出燕山,何等猖狂?如今却被卿等迎头痛击,丧粮于杞县,逃窜于滑州,又是何等狼狈?朕每念及此处,直感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光!此役,皆赖三卿之力,朕心中有数。望三位爱卿切莫懈怠,战后,论功行赏,朕绝不亏待!”
三人同时起身谦辞,自然,场面话还要说的。诸如皆赖陛下鸿福,将士用命,臣等不敢居功云云。
赵桓听罢,更是欢喜无限。想起一事,关切道:“子昂,朕听说危难之时,你身先士卒,受创十余处,无碍否?”
“臣谢陛下挂怀,都是皮肉创伤,并无大碍。”徐卫躬身一礼,回答道。
“那便好,国家多事之秋,正是朕倚仗诸卿之时,万望珍重为宜。”赵桓说罢,一阵沉吟。底下三个都知道今天官家召见的目的,折徐两人并不着急。但张叔夜却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几次三番强忍,终究按压不住,取出奏本,起身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哦,张卿所奏何事?快快呈来朕看。”赵桓说道。内侍取了奏本,上呈官家,天子翻阅一看。原来张叔夜在奏本中称,金人两次犯国境,侵府州,杀百姓,践踏两河,威逼帝阙,此诚为不共戴天之仇!今斡离不计穷于滑州,朝廷当尽起大军往攻,誓灭金贼!以震慑北虏!使其不敢觊觎中原!
看罢奏本,赵桓置于案头,颇有些为难道:“不瞒三位爱卿,昨日,有金使自滑州来,言议和之事。提出撤离全部兵马,归还所占府州,要求我朝给予钱粮。朕召集执宰商议,多力主战而歼之。”
徐卫听了这话,心知皇帝必是被那完颜昌与王讷一唱一和,一软一硬忽悠了。
“正当如此!陛下,目下金贼退守滑州,这是自掘坟茔!陛下何不成全于彼?”张叔夜大声奏道。
赵桓吸了口气,作难道:“朕所虑者,其一、那王讷倒是一改之前作派,谦卑至极。可完颜昌一再强调,说城内尚有虎狼之师三万,粮食足可敷用月余。若朕挥师扣城,必遭痛击。三位爱卿呐,朕如何看不出来金人已技穷?但此战之后,两河之地尚需重整防务,不但要钱要粮,更需兵将。眼下,两河王师多已溃散,让朕好生烦恼。其二、据报,金西路粘罕扣河甚急,朕已两遣援兵,仍是岌岌可危。说不得,还需遣卿等往援。若宗望坚守滑州,万一粘罕过河,怎生是好?其三、若攻灭宗望于境内,金人震怒,尽起大军复仇。两河局面,卿等是知道的,到那时,如之奈何?”
张叔夜一怔,似乎被问住了。从表面上看,皇帝说的这…问题,的确存在,而且不易解决。
赵桓等了一阵,不见下面回音,目光落在徐卫身上,笑道:“子昂,你数与金人战,与谓知己知彼,可有良策?”
徐卫起身奏道:“回陛下,臣倒是也主张歼敌于境内。但听完陛下所言,也深感忧虑,因此有些犹豫。”
赵桓频频点头,招手道:“不错,确实棘手。你有伤在身,坐。”继而看向折彦质,又问“仲古,朕听说你最后出城,却亲率数千骑飞援。正是你及时赶至,才解了虎捷乡军之危。折氏一门,将材辈出,此言非虚也。更难得,爱卿文武双全,如何?可有对策?”
折彦质等的就是这句话,先前听徐卫所言,明白正是在替他作铺垫。因此官家一问,他即起身道:“陛下,臣认为,可战!能战!必战!”
“哦?却是为何?”赵桓目光闪动,赶紧问道。沉吟片刻,折仲古侃侃而谈。
“首先,滑州有金兵三万,估计不假。但其军粮,至多坚持十日。徐卫尽焚金军粮草物资,宗望所部携带之粮,三日为限。那滑州沦陷后,宗望虽留兵拒守,估计也就数千众。今以数千兵士之口粮,供三万之众共用,岂不捉襟见肘?因此,足见完颜昌之言乃诳语!”
赵桓动了动身子,颔首道:“爱卿之言是也,那……”
“其次,粘罕虽挥军扣河,但太原至今坚守。若其留重兵围城,则自身兵力虚弱,陛下可遣上将,统精锐破之。若其挥大军前来,则太原压力甚轻,以种师中之才,必可突围,断其归路。因此,金军西路,实不足惧。”
徐卫听了这话,也是暗自心惊。坦白说,这一点,就连他也没有想到。折彦质,确实当得起“文武双全”之誉,所幸,自己与他,是友非敌。
赵桓更是听得眉飞色舞,连声催促道:“爱卿直说!”
“最后,若陛下攻灭金军于境内。我料女真必深为忌惮,短期之内,亦无力兴兵来犯。原因在于,女真两次南侵,以我朝疲弱,皆有速战速决之意。若此次宗望铩羽,则说明金国策略之误。战后,其首要任务,不是兴师复仇,而是重新审视对宋战略。再者,女真起于山林,其户口本就不多,折此数万大军,对其而言,打击不可谓不重!契丹新亡,人心未服,若得知宗望兵败于宋,契丹残余必跃跃而起。到时,女真人自顾不及,又怎会立即兴兵?有此…,臣才敢言,可战!能战!必战!”
徐卫一言不发,张叔夜却听得激动不已,等折仲古一说完,立即附议道:“陛下!签书相公所言切中要害,句句在理!臣乞陛下,下诏扣城!”
赵桓闻听之后,一时未作表态。坐于御案之后,目光游离,牙关紧咬。一时间,讲武殿上落针可闻。良久,皇帝突然拍案而起!
“折卿所言,一针见血!朕心中所虑已解,更复何忧?”说到此处,略一停顿,继而大声道“朕意已决!扣留金使!发兵攻城!必生擒宗望!以振军威国威!”
折彦质上前两步,伏拜于地,赵桓一见,诧异道:“爱卿这是为何?”
“臣折氏一门,世受国恩!今国难当头,自当为君分忧!臣愿亲往滑州城下,统率王师,攻破城关!擒宗望献予陛下!”
赵桓大喜过望!此时他心中也是热血沸腾!想到两年来,被女真人打得灰头土脸,甚至同意割让三镇,割让两河,还要尊金帝为伯父。这种种屈辱,眼下便是洗涮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