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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中,垂拱殿。
皇帝赵桓穿禇黄袍。戴纱帽,虽然强打精神,但双眼通红,嘴唇泛白,已是满面疲倦之色。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恍惚的状态,眼神也变得空洞起来。何止是他,殿下众臣陪着他在东水门守了半天一夜,正值壮年的还好说些,那些个上了年纪的,已有不少摇摇晃晃,睡意直袭。
忽然,不少大臣齐齐侧首向殿外看去,什么声音?何处如此喧哗?一时间,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殿上赵桓明显也听到了,急召内侍去查探。不多时回报,说是宫外的声音,不知来于何处。赵桓现如今坐立不安,莫不是京城又生民变?心里惊恐,急命再探。
内侍省都知钱成出得宫去,方走出宣德门。至御街上,就见到百姓情绪激动,奔走呼告。管他认得不认得,拉住人就唾沫横飞讲个不停。心下虽疑惑,可他是宦官之身,眼下在东京城里,最讨人嫌的角色,遂差人去问。手下回来报说,百姓们正风传前线信使带回战报,金军已然败北!
钱成哪里肯信?又差人去问,可十个出去,十个都带回同样的答案。这下子慌得他赶紧往宫里跑,一路飞驰,帽子掉了也顾不上,直接窜回垂拱殿,也管不上什么礼数,一踏进殿门就嚎起来:“大喜!大喜!官家大喜!”
他这一嗓子喊,先惊了殿下群臣,绝大部分立时起身,相顾失色!赵桓在殿头上闻讯,先是一阵呆,似乎没反应过来。突然从御座上跃起来,厉声喝道:“喜从何来!”
钱成已奔跑过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吞着唾沫,一时竟不能言。急得那大宋君臣恨不得给他一顿捶!待缓过气来,他才说道:“陛下!城内百姓正四处传言。说是前线信使已回京,金人,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垂拱金殿,立时炸开了锅!文武大臣之情绪,比宫外百姓还要激动!以手拊额,感谢上苍的还算矜持。更有甚者,与同僚执手而泣!只差没有抱头痛哭!殿里喊声,哭声一时大作!
耿南仲李邦彦等人大眼望小眼,各自从对方脸上看到震惊之色!这怎么可能?女真人不是从北打到南,势如破竹,天下无敌么?此番怎地如此不济,预先知道消息还能战败?坏了,祸事了!
少宰何栗强压住心头激动,望向殿上。只见官家瞠目结舌,纹丝不动,脸色突然之间变得煞白,紧紧攥着拳头,咬着牙关。接着身形一晃,跌坐御座之上,脑袋歪着。已然不省人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欣喜欲狂的大臣们慌了神,三省都堂之宰相都奔上去,见皇帝昏厥,急召太医!
太医还没到,赵桓胸膛猛地起伏一下,重重舒出一口气,眼睛半开半闭,低声问道:“可,可是前,前线捷报?”
“回陛下!是!前线已然传回捷报!”大臣们不少泪流满面,争相说道。
赵桓挣扎着想起身,耿南仲伸手欲扶,却被何栗用身一挡,别到一边,他自己搀扶着皇帝坐正身子。李邦彦急中生智,赶紧端了御案上的茶杯递到天子面前,诚惶诚恐道:“陛下,且吃口茶。”
耿南仲盯他一眼,面有怨毒之色,邦彦视而不见。
赵桓喝下几口茶水,又喘了一阵,终于缓过劲来。见四周重臣云集,目光游离,问道:“徐卿何在?”
徐卿?升朝官里倒是有好几个姓徐的,但官家此时问的,定然是枢密相公无疑!徐绍上得前去,躬身道:“臣在。”
赵桓一把执住他手,激动道:“苍天庇佑。祖宗庇佑!”
此时殿上,唯皇帝、何栗、徐绍、何灌四人知道内情。徐绍感觉官家的手寒如冰霜,稳如泰山道:“仰仗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方能有此一胜。”
赵桓脸上终露笑容,正欲复言,忽然没来由地身躯一颤!且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京城百姓的传言,到底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市里坊间,多有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者,还得等到捷报入宫才知虚实。
众臣正疑惑皇帝的一惊一诈时,便听得殿外有人高呼:“陛下,前线捷报!”
文武大臣急视之,却是枢密都承旨直闯禁中,一手高举蜡书,一手撩着袍摆,竟又一个连帽子都跑丢的人!
枢密都承旨至殿中伏拜于地,颤声道:“陛下!大喜!刚刚接获战报,斡离不已然败北!信使入城时,被百姓所阻,因此延误了些!”难怪方才听到宫外喧哗。原来是百姓预先得知了讯息。
赵桓伸手急抓,失声道:“快!快!呈予朕看!”
钱成这回不小跑,直接窜下去,一把抢了蜡书呈到官家面前。皇帝赶忙捏碎蜡壳,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众臣自是不方便窥视,都退至殿下待命。然此时,满朝文武自然是欣喜非常,却也有人暗怀心事,偷偷打量天子形容。只见赵桓眼睛圆瞪,双手抖得筛糠一般,看完战报后。紧紧抓住,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哀,又像是喜。一阵之后,猛击御案,吼声如雷:“苍天有眼呐!”
大臣们骇了一跳,心里也急得没奈何,您是看了个真切,倒也传给臣等瞅瞅啊!
赵桓像是欢喜得过了头,竟忘了下面还有一班大臣望眼欲穿,独霸着那战报看了又看,心里十分得意,朕终究没有看错人!待抬头时,才看到下面百十双渴望的眼睛,一时怔住,继而仰天大笑,真个笑中有泪。
“诸位爱卿!昨天夜里,徐卫徐胜率两万马步军,兵出杞县。于该县之东三十里外,劫金军粮营,全歼守军,尽焚粮草!至今日天明,金军仓皇回师救援,虎捷乡军结下严阵,与敌展开殊死搏杀!幸得折彦质张叔夜引军急救,姚平仲又提大军在后,金军军心大乱,眼下已往北败逃,被折、张、徐三卿挥军掩杀,伏尸三十余里!姚平仲正催军疾追!”
赵桓兴奋得难以自持,讲得如同亲临其境一般!可他话一说完,殿下文武绝大多数一头雾水,不是说于孤松岭伏击金军么?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徐绍听罢,心里暗呼,徐氏祖先有灵,家门幸出此子!立下这旷世之功!
连日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事万一失败,徐家大祸临头还是小事,恐连累东京,近而危及大宋!可如今,老九老四这般争气!经此一役,徐家将门之势,必成!一念至此,他不禁有些妒忌起一个人来,怎生养得如此出息的儿郎?此人,便是他亲二哥,徐彰。徐绍回首后望,只见二哥也是满面惑色,将信将疑。
更高兴的,恐怕非何栗莫属。当日徐家叔侄将实情相告,他不通军务,其实心里也没底。但局势已然恶化至此,还能怎样?不如冒他一回险,毕竟徐绍是武臣出身,征战多年。徐卫又是军中后起之秀,自古英雄出少年,说不定人家真成呢?如今果不其然,徐子昂这一仗扭转乾坤,东京已无危矣!作为主持,参与此事的宰相,自然是……
当然,有人喜,就有人忧。耿南仲、李邦彦、张邦昌、李棁等人,或面如死灰,或垂首不语,尤其是耿南仲,不时看向徐绍,此事定然是他捣鬼!
“文缜,你且将实情告知众卿,以解疑惑,哈哈哈哈……”赵桓情难自禁,一时间如拨云见天,久旱逢甘,竟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何栗也是一派喜气,领命之后,回身向众臣朗声道:“国难当头之际,英杰辈出之时!”
听他这句开场白,大臣十有三四大皱眉头,少宰相公呐,人都急成什么样了,您还绕弯子?能开门见山么?
“正月初一,徐卫与姚平仲回京,献劫粮破敌之策。栗与枢密相公均深为赞同,因此奏达天听。陛下当即准奏,并予以全力支持!兹事体大,关乎社稷安危,时东京动乱未停,为谨慎起见,才秘而不宣。今赖圣上鸿福,将士效死,徐、折、张、姚焚粮破贼,大振军威!此为宋金战端开启以来未有之大胜!”语至此处,何少宰已经泪花闪动。转身面君,推金山,倒玉柱,放声高呼“吾皇万岁!”以示贺喜。
众臣群起效仿,一时万岁之声响彻金殿。赵桓狂喜,连声称道:“众卿平身!众卿平身!若非卿等尽忠国事,安能有此大胜?朕与诸卿同喜同贺!”
待大臣起身后,赵桓望见一人,满脸笑容地召道:“徐爱卿!”
徐绍正待出班,赵桓却摆摆手笑道:“步军副都指挥使徐卿何在?”
徐绍闹了个脸红,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毫不介意地退了回去。徐彰这会儿也乐得有些摸不着门了。这金殿上,谁最有资格欢喜?舍徐彰其谁?尽管他没带兵出战,也没参与此事,甚至完全不知情。可徐卫徐胜两个是他生他养,谁敢不服?
听得官家召唤,出班道:“臣在。”
赵桓略一思索,大声道:“朕即刻加卿‘左威卫上将军’之衔,以彰显你教子有方之功!卿之故妻,亦当追封!”
殿中一片哗然!徐彰以从五品步军都虞侯致仕,后朝廷征召老臣,他启为步军司副帅,正五品,去年官家又借故升了他从四品。现在却直接跨过正四品,升为从三品的‘诸卫上将军’!
至宋代,十六卫将军、大将军、上将军虽然已为空衔,仅作为武臣的加官。但却实实在在占着品级,而且作为拟定大臣待遇的依据。官家如此厚待徐彰,令人眼红啊。可眼红也没办法,谁叫儿子是人家养的?
徐彰是个耿直人,虽然两个儿子立下战功,他很是欣喜。可不要忘了,他是西军名将,跟老种经略相公征战多年,资历够老,自有傲气,辞道:“臣谢陛下厚恩,只是臣受朝廷征召以来,未有寸功,岂敢居此高位?”
“哎,徐卫徐胜乃卿之子,这还不叫大功?朕意已决,不许推辞!”赵桓不容置疑道。徐彰只得领命谢恩。
当时,那殿上喜气洋洋,文武百官向皇帝称贺,又互相称喜,一补春节之遗憾。也难怪,金军势如破竹,两年来将大宋搅得是天翻地覆,此番更是迫近东京,威胁帝阙。很多大臣都持悲观心态,以为这回大祸临头,逃不过去了。谁知几个晚生后辈一通鼓捣,竟把金人逼到死角!而且那人是金国二太子!
大臣们此时虽也为家国天下高兴,却不免有一种劫后余生之喜。当然,并不是所有大臣都喜笑颜开,至少耿南仲之流乐不起来,这些人知道,他们的杯具还在后头。
却说斡离不率金军北撤,被折彦质、张叔夜、徐卫三人挥军掩杀,死伤颇重。一直跑到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陈桥镇才稍作停留,收拾散军。还没等他喘口气,又收听游骑探报,说是宋军来追。他麾下女真将领一直以来,骄横跋扈,自视无敌于天下,哪能受得了这等鸟气?当即纷纷请战。
郭药师急止之。言粮草尽失,军心动摇,万万不可恋战!唯今之计,当退往滑州!因为眼下大军只有数日之粮,断难撤回国内,只能先进滑州固守。王讷认为不可,如进滑州,宋廷尽起大军来围,到时插翅难飞,如何是好?不如直接北撤,沿途再攻河北未陷之府州,掠夺粮草军备,裤腰带勒紧点,总能撤回燕山,这才是万全之策。
斡离不虽怒,但也明白自己孤军深入,粘罕又迟迟未能过河会师。现在莫说什么攻破东京,俘虏二帝,也甭说什么划河为界,以金为尊,就是全须全尾地退回金国都难。权衡再三,还是觉得王讷的策略周全些。遂下令全军北撤。
一时间,马蹄北去人南望,斡离不哀叹不已,诸事顺遂,东京在望,奈何坏于徐卫之手啊。傍晚时分,大军至滑州,当日破此城时,为防宋军援兵借浮桥过河,他曾留军数千把守。现在就想着,把滑州城里的粮草拾掇拾掇,总还能支撑个五六日吧,至于五六日之后往何处觅食,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可刚进滑州城,部将向他报告的一个消息几乎使得二太子吐血。数日之前,有一股宋军开至北岸,数次夺桥,皆被金军打退。眼下已在北岸扎下营寨,占了河北河中壁垒,日日进攻,无休无止,看样子是急着要去东京勤王。斡离不震惊!急问何人统军,都说不知。祸事了!我大军粮草不敷,正欲急退,如今宋军挡在浮桥之北,怎生是好?难道真要断送在大宋境内?
当下,安顿好大军之后,斡离不亲率郭药师、王讷、完颜挞懒等人并三千军奔往紫金山。上了壁垒,正遇上宋军夺桥。斡离不凭垒而望,只见桥上百十步外,士卒已用巨木设置障碍,大股宋军头顶长盾,正全力拆除。壁垒上,金军士卒箭如飞蝗,却是收效甚微。
这副景象,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想,不觉汗颜,原来这是拾人徐卫牙慧。上次南下,他被阻于此处,徐卫就是这般设置障碍,以弓弩火器御敌。
“太子郎,宋军攻得极猛,弓箭收效不大,可遣精兵上桥步战退敌。”有部下建议道。
完颜斡离不满面忧色,语气颇为无奈:“不必,追兵顷刻将至,既然渡河无望,只能退守滑州。传我命令,弃桥,进城……”
众将听他所言,都觉落寞。想二太子起兵攻辽以来,何等威风?于万军之中尚意气风发,如今却望河兴叹。两次南下,都是徐卫那厮坏事!可恨呐,今日之战,至多再需半日,便可击溃徐卫所部,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当下,金军弃了浮桥壁垒,全数退往滑州。
天未黑尽,斡离不正聚文武商议对策,忽听士卒来报,言城外百余宋军进逼至两百步内,正窥视城关。二太子大怒!墙倒众人推也怎地?百余人马都敢来捋我虎须?找死!当下召来金营骁将阿兀鲁,命其率铁骑一百往破之,必斩统兵之官首级来献!以振军威!
那金将自侍剽悍,声言只带三十骑既可破,斡离不壮其行。待其走后,继续与药师王讷等商议对策。可刚开个头,士卒慌忙回报,言阿兀鲁混战中被宋将一枪刺于马下,部下抢回尸体,折了十几骑,不敢再战。那宋将极是威猛,只是眼睛一大一小。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斡离不一时为之气结,那阿兀鲁虽只是自己麾下一名百夫长,但身长体壮,武艺过人,每战冲锋于前,无人敢挡,竟被这大小眼宋将一枪刺于马下?今年是怎地?流年不利?宋军为何勇将辈出?攻徐卫时,其部下一将,使一口宝刀,刀起处,衣甲平过,挡者披靡。后宋军来援,又有一将,单枪匹马敢入万军阵中。现在又来个大小眼?莫非南朝合不该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