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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得几个门人又是打拱又是作揖。连声给他赔罪。徐卫轻笑一声,便与六哥徐良踏入府门而去。看来三叔倒是个谨慎之人,不止五十寿诞刻意低调,这座官邸也与二品大员的身份毫不相衬。自己去过几次黄潜善的府邸,他一个徵猷阁侍制,户部侍郎,四品官,其府第之奢华,让三叔这宅子比起来,就跟乡下破瓦房一般。来到客堂上,先到的十几位宾客坐在一起,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徐绍一身便装,高坐主位,见徐卫进来,便起身上前相迎。
“给三叔贺喜,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徐卫长揖一拜,徐绍伸手扶起,连声称好。随即便向在场宾客引荐自己这位侄子,原来,这在座的几乎都是枢密院佐官以及个别故交好友。并无一位其他朝中大臣。
有人见徐卫不止空手而来,腰里还插把刀,取笑道:“徐九挎刀而来,莫非不想送礼,还要强吃一顿?”堂里众官,一时大笑起来。
徐卫亦笑,解下那把刀递到徐绍面前:“叔父五十大寿,侄儿无以为敬,就以此刀为贺礼。”徐绍心里也觉奇怪,接过那刀仔细看来,却并非宋军装备,甚至并非大宋之刀。那是把弯刀,以牛皮为鞘,制作十分精细。抽出刀来,只见刀身呈黑色,但刃口处寒光夺目,锋利无比。尤其在刀柄护手之前,有一面目狰狞的头像,十分骇人。
有好事者上前观看,惊讶道:“这莫非是女真人所使战刀?”他这么说一句,余者都拥了过来,争相鉴赏,纷纷称赞好刀。
“这刀确为女真人所使,乃是紫金山浮桥守卫时,从一名金军千夫长手中夺得。”徐卫介绍道。
“枢密相公,这份寿礼分量不轻呐。”有官员叹道。
徐绍满面笑容,十分开怀。把玩一阵将刀交给徐良收下。便命引徐卫去后堂见婶娘并七姐八姐。两个姐姐已嫁作人妇,见了徐卫客套一番,也没多余的话。倒是三婶徐吴氏原与徐卫之母妯娌情深,见他如今出息,忆起二嫂从前诸般好处,不禁悲中从来,搂着徐卫哭得一塌糊涂,倒弄得他不好意思。
在后堂陪了婶娘哥姐一阵,徐绍遣人来催,让他和徐良两兄弟出去作陪。那枢密院一般官员似乎都有默契,绝口不提公事。只说些坊间趣闻,陈年往事,徐良想尽办法接话,徐卫却是只听不说。
忽闻门人来报,有禁中内侍已至门外。徐绍等人一惊,纷纷起身至中庭相迎。却是官家闻听他五十大寿,特遣内侍赏赐金瓜一对,御笔亲书寿联一副为他道贺。徐绍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寿宴开始后,身为子侄辈,自然免不了轮番敬酒。聆听前辈长官们教训。
散席之后,宾客辞去,徐绍独留下徐卫,引入书房叙话。徐绍原为武臣,后转文阶,这书房里不见一丝一毫肃杀之意,惟闻翰墨之香。几个既高且长的书架上,满是书卷,甚至还有不少竹简。案头,散乱地放着几本线装书,其中一本还用尺子压住。看来,徐绍闲时还真有手不释卷的习惯。
正观看时,闻听背后脚步声,回头视之,满脸通红的徐绍缓步进来。也不坐文案,就与徐卫于房外小厅落座。丫环送来茶水后,便命掩上房门,叔侄二人品茶不语。
良久,徐绍问道:“你平时读什么书?”
“侄儿忙于军务,若得闲暇,也只研读些兵书,最近在看《武经总要》。”徐卫答道。
徐绍闻言摇头:“不好,你虽为武臣,还需多读书才是,于你大有裨益。”
若是往常,徐卫一定敷衍两句应付过去。但忆起当日徐绍在自家门前那席话,有意说道:“便是通读圣贤之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不过是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临敌却无一策,何来裨益之说?便如眼下金人入寇,还不是要靠披坚执锐的粗鄙将士英勇抵抗,那些寻章摘句,舞文弄墨之人有何贡献?”
徐绍目光为之一凌,正色道:“他们不用有任何贡献,因为战与不战,长战短战,都由他们决定。抵抗外侮,肃清内乱,虽靠将士用命,但这些人执掌着武人命脉。便如种师中,虽为一方大将,能节制十数万兵马,但只需河东监司一个区区八品言官向朝廷说他几句,便立时有罢兵夺权之忧,明白么?”
徐绍所言,直指大宋武臣们的悲哀。徐卫听后,点头道:“侄儿受教。”
徐绍看他一眼,笑道:“但愿你是真听进去。你想在这条道上走得长远稳妥一些,便需学会与舞文弄黑,寻章摘句之辈打交道。”
徐卫应允,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又过一阵,徐绍方问道:“你部训练如何?”
“士卒已熟使诸般兵器,行军结阵初得其法。”徐卫答道。
徐绍颔首,端起茶杯,轻轻荡开茶末,目视地上言道:“最近你要有所准备。”
徐卫心中一动,试探道:“叔父此言何意?”
徐绍茶至嘴边,听到这句又放回桌上。笑容中带着些许深沉:“你当真不知?”
一阵沉吟,徐卫摇头:“侄儿当真不知。”
徐绍目视他良久,忽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官家最近向前线各路府州下了一道诏命,让各处守将侍机出战,阻敌于黄河之北。又命青州沧州两地部队,驰援真定。再命大名之兵,补青沧之缺。”
徐卫闻讯,脸上惊色一闪而没,什么?侍机出战?宋军长于攻防城池,短于野战,今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不是自取败绩么?青沧之兵驰援真定,又将大名之兵调往青沧,这跟拆东墙补西墙有什么区别?一旦青沧援兵战败,大名亦不可保。如此一来,为防备金军二次南侵所做的坚壁清野,固守牵制的战略完全被打破。一旦河北有失,金军就可直趋黄河,而这一次,对方必不再走浮桥……
徐绍见他不言语,叹道:“虽离开沙场多年,但一看便知,北京危矣,东京危矣。”
“三叔既知危险,如何不说?”徐卫问道。
徐绍大摇其头,苦笑道:“怎会不说?我就此事向朝廷进言,可官家受李纲等人鼓动,信心十足。认为此番我军严阵以待,各地固若金汤,不惧女真。”
徐卫听之,半晌无语。如此违背军事常理的决策都能出台,还有什么可说的?掌握大权的宰相们既不知兵,也不懂兵,却能指挥前线。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的武臣们又本能地回避政治,眼见明显不合理的策略也不指正。大宋“以文制武”的策略真是登峰造极了。
很长时间,叔侄二人未发一言。徐卫正襟危坐,徐绍品茶不语,两人各怀心事。
“子昂,当**行冠礼时,我于府门外一席话,你后来可曾细想?”徐绍开口打破了僵局。
徐卫当然想过,也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因为号不准他的脉,因此不接招。遂答道:“侄儿百思不得其解,还请三叔指教。”
徐绍似乎不觉意外,起身踱步至窗前,沉思一阵,缓声道:“当年太祖黄袍加身,尽收大将之兵,百余年来历代君王都奉行祖制。但不知你留心过没有,时至今日,大宋之兵都在何人之手?”
“大多都在将门之手。”徐卫答道。这话不是没有根据,“将门”是北宋军史上一种突出现象。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世人皆知。但大将们丢了兵权之后,不但得到了荣华富贵,其子弟还被批准荫补武职,优先提拔等特权。这种政策造就出一批绵延数代,累世为将的“将门”。到了北宋中后期,这种现象更加普遍。在与契丹党项两国的长期战争中,涌现出大批战功卓著,威望极高的大将,如种世衡、郭遵、刘贺、姚兕、折德扆、杨业。宋廷虽推行“崇文抑武”国策,但需要这些人镇守边关。因此,这些军中大户的子弟也相继成为武官,并长期镇守同一地区。如今手握重兵的种师中、姚古、折可求等人,便是将门之后。
不过,大宋历代皇帝对武将世家也不是没有防备。通常不允许一个武将家族长期驻防一地,这里的长期是指数十上百年,不过折家军例外,他们从唐初一直到宋末,几百年间世代镇守府州。其次,也不允许将门长期把持一支军队,实行频繁的调动和更换,就是有名的“将不知兵,兵不识将”。然而,即使如此,两宋时期武将叛乱的例子也不少,最著名的便是南宋吴曦之乱。不过受到制度的限制,两宋的将门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来。这就是为什么称“将门”而不是“门阀”。
徐绍点头道:“不错,如今种、姚、折、刘可称四大将门。然眼下种师中硕果仅存,刘延庆丧家之犬。金人南寇,国难当头,官家和朝廷需要新的将门出现。这,就是我们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