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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罪踏步而进,身后的鼠标掩上了门,按着命令要求,守在门口。其实鼠标也在肚子里嘀咕,为什么好事就轮不着自己呢?这些日子不是陪同就是看护,现在又加了一项:看门。
进门的一刹那余罪愣了下,一身警服正装的许平秋赫然在座,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箱子。他的手指正有节奏地敲着箱子,眉毛挑着,观察着余罪已经隐藏起所有心理活动的表情,那张脸,像蜡人,像泥塑,就那么看着。
“坐啊,这么安静,我以为你会有更激烈的表现。”许平秋示意着余罪坐下。这个房间,像一个皮包公司的办公场地,除了桌子和沙发,什么都没有。余罪一言未发地坐到了他的对面,这其实也是他在监仓里想过无数次的见面的场景。
想过踹他的裆,然后恶狠狠地踩上几脚;想过捶他的脸,然后恶狠狠地吐上几口。可真正面对的时候,余罪发现他缺了那么点勇气,出狱的兴奋,升职带来的希冀,再加上对接下来境遇的期待,让他的心里产生了犹豫。如果一无所有,谁也不在乎,可如果不是一无所有,就会让人缺乏那么点义无反顾的勇气了。
“欢迎回来。”许平秋客气了句,惯例地去掏烟,该说什么让他也有点难以启齿。他一怔间,余罪反倒掏出来烟来了,一磕烟盒嘴一叼,娴熟地点上火,根本没客气一句就给老许发了一支。许平秋压抑着烟瘾,笑道:“抽烟的样子很帅,我就不劝你戒了。”
余罪没搭理,斜眼瞟着。此时两人不像上下级,而是像一对决胜的对手。
许平秋笑了笑,整理着思路,半晌才开口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如果我有平息你心中怨气的方式,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我知道,在你看过很多丑恶的一面后,会有很多怀疑,即便是曾经最坚定的战士,恐怕也会动摇。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对警察、对犯罪分子这两类势同水火的群体最直观的看法吗?”
“一个是伪善的所谓正义,一个是赤裸的无耻和罪恶。”余罪说气话了,他脑海里瞬间浮现的是在派出所、在看守所,以一个普通“嫌疑人”得到的待遇。他掐了烟,很平静地评判道:“相比之下,我比较欣赏后者。”
许平秋牙齿咬了下,他之前最担心的负作用还是出现了。曾经有过被劫持的人质和匪徒一起对付警察,也发生过刑警堕落成犯罪分子的事,这种同化效应要远远大于信念和职责的约束力。他斟酌着语气道:“很好,最起码这样,会让我心里少一点愧疚。”
“是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你有愧疚感呢?”余罪嘲讽道。
许平秋笑了,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一部手机,拨弄着,嘴里随意地像在说着一件不相干的事:
“现在我可以把底交给你,所谓精英选拔是在选一位能在人渣堆里行走的自己人,而我不想选在职的警察,他们身上的体制味道太浓,逃不过有些人的眼睛;我也不想启用省厅隐藏的外勤,因为他们身上有太多的痕迹,故事不好编……”
“所以,你在找一个履历清白、故事不多的毛贼,培养成人渣?”余罪反问着。
“坦白地说,你不是我培养的,实在是你的天资太优秀。”许平秋不客气地来了句,盯着余罪。余罪莫名地有点心虚,他大义凛然的质问一下子去得无影无踪,似乎自己真是待罪的嫌疑人一般。
“单亲家庭,缺少母爱,所以你的性格中有暴虐的成分,有人走访过你的小学老师,据说你在小学因为打架转过两次学,上初中又转过三次,其中一次是因为收保护费东窗事发,对吗?高中嘛,好像没什么劣迹,但我相信应该是被隐瞒了。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九十分及格的科目,你离及格最近的一次都差三十多分;警校扩招的名额,当年一定花了不少钱吧?你这种情况能上警校,实在说明现在的教育体制有大问题。”许平秋用着一种揶揄的口吻,似乎在揭底,揭到余罪无颜以对。
余罪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想想家里给自己花几万块钱上警校,什么也没买到,买回一堆罪受了,这可真算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你的警校生活挺不错,赌赌博、喝喝酒、打打架,不但自己玩,还聚了帮志同道合的兄弟对吗?至于考试怎么过去的,我没兴趣,不过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吧。”许平秋道,净拣着余罪的糗处,看来把老底刨了个干净。此时他把手机放在余罪面前,依然笑着道,“之所以把你们全带到陌生的城市,让你们身无分文地训练,其实我就想找一个敢于蔑视规则的人。事实证明我没看错人,你们中绝大多数都敢,但做得最好的,是你。”
余罪不知道此话的褒贬,但他看到手机上的图像时,心沉到了谷底,那是在火车站抢那几个敲车窗玻璃的和在汽修厂跟老板谈判要钱的照片。他一下子明白了,其实自己自以为干得天衣无缝的事,都在这个掌舵者的控制之中。此时他也明白了,这个所谓的精英选拔,选拔的不是警校的精英,而是人渣中的极品。
很不幸,他中标了!
这时候一种复杂而无可名状的情绪在侵扰着余罪,这些事足以把他送进监狱,但恰恰送进监狱的,又不是因为这些事,这让他的心里有了某种平衡,似乎是一种带着愤意的庆幸。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笑了。“很好,我喜欢你这种精神承受力强悍的人,那我就直入主题了,想不想接受省厅刑事侦查处的直接指挥,成为一名在籍特勤呢?”许平秋收起了手机,单刀直入了。每每在招收特勤的时候,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阻力,普通人总是很难接受,当然,神经大条的例外。
这是个已经推断到的命题,但依然让余罪无法一下子决定。他又摸出了烟盒,下意识地叼了一支,刚叼上,却听见火机声响,抬眼一看正是许平秋替他点上火了。余罪侧着脸,努着嘴,对着火狠狠地抽了一口,缭绕的烟雾几乎迷住了他的眼睛。
这时候,他想起了监仓里那些坦荡而无耻的人渣脸,每每他抽烟的时候,总会有人凑着,猛吸一口二手烟,然后陶醉地说一句:“舒服!”或许是情感的因素作祟,他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那些人成为他的对手。
心里依然像眼中一样迷茫,这一趟监狱之行,几乎颠覆了他心中警与匪的界限,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扔下这一切就此罢休,想回到泰阳市那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哪怕过上老爸那种抠门数钱的生活,哪怕每日里就和那些老娘们儿、小媳妇为几块几毛钱拌嘴。
是接受,还是拒绝?
不管哪一种选择,余罪都觉得自己会后悔。
烟雾缭绕的房间,安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不过过了很久,依然是只有呼吸的声音,余罪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就那么复杂地看着许平秋,仿佛想把他看穿一样……
岂曰无衣
迷茫的人,许平秋见得多了。
即便是穿着警服的同行,在多年的警察生涯中也会时常有这种迷茫,因为很多时候都徘徊在黑与白、对与错的边缘,很多时候合理合法的事会违心背愿,谁也无法分得清最鲜明的界限在哪里。
“每一个特勤,都有过你现在的这种迷茫。坦白地讲,警与匪在很多层面上很像,有时候是武力的对决,拼的是悍勇和血性;有时候是智力的角逐,拼的是阴谋诡计。其实我们应该受到谴责的地方和罪犯一样多。”许平秋坦然道。这句话让余罪很惊讶,却让他很认同。他异样地看着许平秋,仿佛初识一般。
只有互相坦白才会有共鸣,许平秋知道和余罪的谈话方式了,他转着话锋道:“不过你得认清楚一个大理,再有人性的罪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自己,或者为他的小团体;再没人性的警察,他做的大多数的事也是为了这个体制和规则的存在、运行。体制的好坏我无权评价,但保障大多数人在一定的规则内行事,却是警察必须负担起的责任。”
即便许平秋用再通俗的道理阐述,也只能得到余罪眼中不太清明的眼光,他知道自己有点急于求成了。许平秋看余罪依然踌躇,换着方式道:“不用费心思考虑对错了,反正对错咱们左右不了,就考虑一下自己如何?我这里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三级警司,接受省厅刑侦处的直接指挥,待遇问题不用考虑;第二个选择,回原籍。坦白地讲一句啊,即便我把你在羊城的履历全部抹去,以你之前的表现,你认为地方公安会接收你这样一个学员吗?就算接受,你觉得你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余罪手抖了一下,无意中烟在手指中已经燃尽了。他掐了烟,理了理越来越乱的思绪,他知道,自己在许平秋面前已经无所遁形了,但对于自己被强迫着接受这样的安排总是有一种逆反,他依然沉默着,就那么看着,似乎不准备做这个让他两难的选择。
“你准备不做选择,就这样耗着?”许平秋突然问,他有点按捺不住了。
说这话时,余罪笑了,随即笑道:“你抓住我的弱点,其实我也看出了你的担心。我要耗着,你就满盘皆输了;即便我接受,可我什么也不干,你照样会很失望的。”
这话可把许平秋给气坏了,恨不得揪着这小子来几个大耳光,可偏偏他得忍着,还得用无所谓的样子笑笑,随意地说道:“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我手下数千刑警,有的是可用之人。”
“是吗?那我就等等看,等你赶我走的时候,我再作选择,或者到时就不用选择了。”余罪眼睛看着对方,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话里流露着得意。他发现许平秋一个小指在颤,那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这位处长的担心。
很简单,煞费心机地作了这么多安排,如果功亏一篑,那将是个比坐上个把月监狱更难过的结果了。
许平秋突然发现要处理眼前的状况是非常之难了,比以前自己想要揣度面前这个人的真实想法时更难。没办法,监狱那所“学校”能学到的东西可比高等学府要多很多,看来这位学得不少。他也有点好奇,好奇这位究竟知道了多少。
以什么方式过渡面前这位心理的逆反是个大问题,许平秋凝视着余罪:刚刚长出来的寸发,虽然迷茫却依然掩饰不住狡黠过人的双眼,而此时,狡黠中又带上了几分得意。他知道,在监仓里那么长的时间,对于余罪这么个聪明人,差不多应该揣摩到自己的用意了。
“换个方式,咱们别互相猜,赌一把。”许平秋突然道。余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异样地问:“赌什么?”
“赌这个箱子里面的东西。我赌你根本不知道这次安排的真正用意。我相信你一定猜测这次要对付的目标了,可我赌你错了。”许平秋几乎是嗤之以鼻地说着。这可刺激到余罪了,只见他哈哈笑道:“许处,您太自欺欺人了,我要猜不出来你们的用意,说不定我早接受你的任命了。”
“是吗,话大了点吧?这件事两省公安厅知道的不超过四个人,而知道详细计划的,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个人。”许平秋道。
“不就是接触监仓里的嫌疑人吗?找机会和他们攀上交情,就那几个人,天天吃喝拉撒在一块,能瞒得住?”余罪道。
“好,那你猜是谁?如果猜对了,我甘愿认输,这箱价值不菲的装备送给你,我就当扔了。如果你猜错了,听我安排,怎么样?”许平秋道,一副骗死你不偿命的表情。
余罪莫名地喜欢对方这种斗心眼的表情,他哈哈笑着道:“我出来的时候,仓里还有三个贩毒的、一个砍手党、一个做假护照的、四个贼、两个骗子……哎呀,罪都不轻,这些人……”
余罪说着,看着许平秋笑吟吟的脸,突然话锋一转道:“但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嫌疑人是那个超期羁押,一直没有定罪的牢头傅国生吧。”
许平秋心里“咯噔”一下,表情僵硬,两眼圆睁,给惊到了。
这个表情让余罪多了几分满足感,他继续笑着道:“本来我不确定,但你费尽心思又把敲车窗那几个贼一窝端了,又看似巧合地送进我所在的监仓,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认定我是个毛贼,没有更深背景,对吧?只有这种小贼身份才符合我的年龄、出身,或者我想,符合牢头在某种情况下的需求,否则他就不会对我那么另眼相待了。”
许平秋嘴一抽,直吸凉气,更加惊讶了。
“我想下一步,你们应该把傅国生放了,然后制造一个我和他相逢的巧合,把我送到他身边对不对?”看许平秋越来越吃惊的表情,余罪得意地笑着道,“本来很容易,出狱的时候老傅都要把地址给我,而且开的条件比您给的优厚多了,配车配房配美女啊。不过我回绝了,我告诉他,咱们最好别碰上。许处,你一定很失望吧?坦白地讲,如果现在牢头和你同时站在我面前,我想我帮的,应该不是你。”
许平秋眼睛越睁越圆。余罪咧着嘴,哈哈笑着,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一刻他等了好久了,从勒着傅国生的时候就一直等,一直等到现在才看到许平秋这一副懊丧而落魄的表情。
笑了半晌,余罪得意地看着这位黑脸的上级,就像曾经在学校闯祸后,看着哭笑不得的老师一样。他不用作选择,选择很快就会来的。
他记得很多时候,这个结果的表现是被气急败坏的老师赶出教室。谁也不喜欢这种逾矩的人,余罪大多数时候都是这种不被喜欢的角色,他知道即便表现得再乖顺,也不会博得面前这位高级警官的喜欢,不过他觉得自己也不需要刻意地逢迎什么,自尊、人格,该丢的早丢了,就剩下这个人渣的躯壳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颓废、落寞、绝望、愤怒,甚至于有一丝接近疯狂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