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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知道伤人的心。
——一个近代人?
孩子们钦佩于连,但他一点儿也不爱他们,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孩子们做什么,他都耐心照看。他冷静,泰然沉着而且公正。他是一个很好的家庭教师。全家人都喜欢他,因为他的到来驱逐了家里郁闷的空气。但是对他而言恰恰相反,对于上流社会他只感到仇恨和厌恶。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个上流社会实际上只在餐桌的末端接纳了他,这也许能够解释他为什么仇恨和厌恶了。有几次在华美的宴会上,他用力掩饰自己对周围事物的仇恨。圣路易节那天,瓦勒诺先生在德·瑞纳先生家里成为谈话的中心人物,于连气愤已极,险些暴露出来。他借口看管孩子,逃向了花园。他私下咒骂:“正直诚实的赞颂,人人都说它是世上的美德。但是现实是怎样的呢?自从管理穷苦人的慈善事业之后,他的家产顿时增加了两倍、三倍,这是公开的贪污。我敢打赌,他赚钱赚到孤儿弃婴的身上了。这些可怜的小孩子,他们的痛苦比别人更多。啊,盗贼、刽子手!唉,可我自己就是个孤儿。父亲恨我,哥哥恨我,全家人都恨我。”
圣路易节前几天,于连独自在一片小树林里散步,一面念祈祷经文。这林子人称“观景台”,从这里可以望见忠诚大道。忽然间,他看见了两个哥哥从一条僻静的小径走过来,他抽身欲去,但已来不及了。这两个粗野的人,看见弟弟穿着漂亮的衣衫,仪表彬彬有礼,对他们两个人不加掩饰的轻蔑,他们的忌妒从心中燃起,上前捉住于连饱打一顿。于连头破血流,昏厥过去。德·瑞纳夫人、瓦勒诺先生和专区的区长一同散步,偶然经过这座小树林,她看见于连像条鱼一样躺在地上,以为他死了,她手足无措,十分痛心,真让瓦勒诺先生忌妒。
瓦勒诺先生的担心未免太早,于连羡慕德·瑞纳夫人的美丽,然而正因为她的美,他恨她。他觉得德·瑞纳夫人是他前进道路上的第一个暗礁,差点令他沉没。他努力克制自己,少和她说话,这样才可以忘掉第一天吻她的手的热情。
德·瑞纳夫人家的女仆爱丽莎很快地爱上了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她常常向女主人谈及他。爱丽莎对于连的爱慕引得一个男仆醋意大发。有一天,于连听到男仆对爱丽莎说:“自从这个肮脏的家庭教师来到以后,你就不愿再和我说一句话。”于连忍受了诽谤,但他并不肮脏。爱漂亮是小伙子的本能,从此他对自己的仪表加倍关心起来。瓦勒诺先生的忌恨,也因此增加了。他当着众人说,一个年轻的教士不应该爱打扮。其实,于连穿的衣服已经和会衣没有多大区别。
德·瑞纳夫人发现于连如今更爱和爱丽莎谈话了。她还了解到这些交谈是由于于连的衣服太少而引起的。于连的衬衣之类的衣服少极了,他不得不常到外面找人替他浆洗,在这种小事情上爱丽莎大有作为。于连的极端贫困是德·瑞纳夫人未曾想到的,她听了之后深为感动,有意赠些衣物她又不敢。内心的矛盾使她痛苦。为了于连,这是她感情上第一次有痛苦的感觉。自从认识于连到现在,于连的名字同一种纯洁的完全的精神快乐是同义词。于连的贫穷扰乱了她内心的平静,她终于忍不住请求丈夫,买一些常用的换洗衣衫送他。
“真够傻的。”他回答,“怎么,送礼物给一个我们十分满意,而他也为我们服务得很好的人吗?只有在他怠慢了他的工作,我们要激发他的热情时,才需要送礼。”
德·瑞纳夫人为这种处世哲学感到耻辱。在于连到来之前,她并没有意识到丈夫的种种吝啬。每次看见于连异常整洁而又简单的服装她心里总是想:“可怜的孩子,他是怎么应付过去的啊!”
慢慢地,她对于连缺少一切东西,不但不耻笑,反而生出了怜悯之心。
外省的许多女人,当我们初次见到的十五天内,很容易认为她们是傻瓜。德·瑞纳夫人便是这类女人中的一个。她对生活没有丝毫经验,说起话来,可谓无忧无虑。这种女人,生来就有闲适的心情、傲慢的性格和天性快乐的品质。她们往往对粗俗的人的举动浑然不觉。然而,不幸的是,命运把她抛在一群凡夫俗子中间。
如果她接受过极少的教育,她或者会用她的头脑建立声望。她原本是个女继承人,她是在女修道士中间长大的。那些女修道士都狂热地殉情于耶酥的圣心,对于反对耶酥教士的法国人,她们恨入骨髓。德·瑞纳夫人在修道院学习了许多东西,但她认为学习的东西不通道理。于是,不久她全忘记了。然而,她又没有其他东西来填补这份空虚,其结果是她对世事一无所知。她是一份万贯家财的继承者,因此在幼年时代,她就成了众人阿谀奉承的对象。再者她生来就有热情、信心和狂热的殉道倾向,这一切使她倾向于精神生活。她的外表极其随和,也善于克制个人的意愿,维里埃的丈夫们个个把她作为教训妻子的楷模。德·瑞纳先生也引以为荣。其实这种精神状态不过是她的天性使然。世界上的皇家公主,公认为是骄傲的好例子,比起这个女人来,恐怕还要分心去注意身边的男人。她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谦逊,如此的顺从于丈夫的言行。于连到来之前,她只关心自己的孩子们。小小的疾病,些微的痛苦,细碎的快乐,都可以占据她的心灵。在贝藏松省的修道院里,她只崇拜天主。
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委屈向人家倾诉,有一次一个孩子发烧,她以为孩子已经死去,急得她也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结婚的头几年里,她内心的这种不快意,常常向丈夫倾诉,但是回答她的是一阵粗鲁的笑声和耸动的肩膀。对于女人的痴情,这嘲笑和耸肩是一种轻蔑。这种嘲笑如果和孩子们有关,真如一把尖刀刺入她的心。离开了少女时代度过的修道院,再没有那种殷勤的、甜腻的奉承,取而代之的是这些东西。她的痛苦可以说是教育造成的。她想象世界上的男人全和丈夫一模一样,如瓦勒诺先生、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男人们天生粗鲁、迟钝,麻木不仁,但金钱和勋章这类事除外。与金钱和勋章不同的东西,他们盲目仇视,哪怕理由十足。德·瑞纳夫人觉得这是男人的天性,好像他们穿长靴戴毡帽一样。
多年以后,德·瑞纳夫人还是不习惯和那些爱钱如命的男人相处,然而她又不得不生活在这个社会中。
这便是于连这个年轻的乡下人成功的机会。德·瑞纳夫人对这颗高贵而又骄傲的心灵溢满了同情,得到了无限甜美的乐趣和新奇迷人的事物。见面之后不久,于连种种笨拙的举止,德·瑞纳夫人不仅原谅了他,还觉得其中含有更多的趣味。于连粗笨的举止,她曾厌于观看,现在却设法改造他。她发现他的谈话也值得一听,譬如有一次一条狗横穿大街被农民的大车碾死。这悲惨的情景却博得了德·瑞纳先生的哈哈大笑。可是他的夫人呢,这时正欣赏于连皱紧的黑眉,弯曲得如一张弓。慢慢地,她觉得只有在这个年轻的教士的心里,才有高尚、仁慈存在。她暗地里同情他,甚至欣赏他。
如果身处巴黎,于连和德·瑞纳夫人的关系很快会简单化。因为在巴黎,爱情是小说的产儿。年轻的家庭教师和腼腆的女主人,可以在三四本小说,或者吉木拉斯的诗歌里找到他们处境的说明。小说可以勾画出他们扮演的角色,指示应该效仿的榜样,即使这游戏里没有丝毫快乐,甚至有的只是丑恶。但是好胜的虚荣心迟早会驱使于连去追求的。
在阿韦龙或者比利牛斯两省的小城里,由于天气炎热,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往往被看得极其郑重。维里埃就不同了。暗淡的天色下,一个贫穷的少年,有一些野心,因为他的心细腻热情,他需要花点儿钱享受快乐。每天他都看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这女人有完美的节操,她的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绝对不会到小说里去寻找什么榜样。在外省,一切都慢慢进行,一切都逐渐展开,这才是自然的。
德·瑞纳夫人常常想到家庭教师的窘境,每念及此就泪流满面。有一天于连碰到她,她正哭得伤心。
“啊,夫人,有什么不幸发生么?”
“没有,我的朋友。”她答道。“请把孩子们叫来,我们一同散步去吧。”
她挽起于连的胳膊,紧紧偎依着他。这方式让于连奇怪。这是头一次,她称他为“我的朋友。”
散步终了的时候,于连注意到她面色绯红,她放慢了脚步。
“别人以后会告诉您,”她说道,双眼低垂,并不看他,“我是我富有的姑母的惟一继承人,她住在贝藏松,她给了我许多财物……我的儿子们读书很有进步……令人吃惊的进步……为了表示我的感激,我想请您接收我的小小的礼物。只不过是几个金路易而已,您拿去买几件衣服或其他东西。不过……”话至此处,她的脸通红,不往下说了。
“不过什么,夫人?”于连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