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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琰坐在温幼仪身旁,对沈约怒目而视。
“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得温表妹如此?”王道琰的呵斥声,似乎并没有传到沈约的耳中。
他的心中,一直在回荡着温幼仪的话。
他糊涂吗?
他只知道王命不可违!可他没有想到刘彧要的居然是整个士族的命。
他听完温幼仪的话后,整个人都傻掉了。他也是士族中的一员,江南流传的那句‘江东之豪莫过于沈周’中的沈就是指的他家。
可现在,他成了整个士族的叛徒。
他真错了吗?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错--
可是刘彧救了他父亲的性命!
他永远都记得娘亲谢氏领着他在建康吴兴两地奔波,却没有几个人愿意伸出援手。
只有刘彧……
只有那时还是孩子的淮阳王刘彧指点他们去寻了刘浚的娘舅,花了大量的金银财宝才买通了潘淑妃的门路。几次枕头风下来,他的父亲才得了活路。
回忆起往事,面上不由自主露出了个哀戚的神情。
他记得救父之恩,却忘了自己也是士族的一员。
他该怎么办?
“……沈公子方才替我和表姊稳定了萧府的局面,我和表姊万分的感激,只是因为听到外祖被困的消息……不免有些激动罢了……”温幼仪如白玉也似的脸庞上露出哀怯之色,垂眸道。
沈约蓦地抬首,嘴角翕动着,眼中晦暗不明。
王道琰看了眼沈约,狐疑地点点头,“无事便好,现在大乱之时,咱们自己人更不能有内乱。”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眼睛看了看上房内的诸人,咳嗽了一下道,“但不知萧表妹你家的下人可能听使唤?这一次乱相乍起,许多人怕是并没有防备,我一路行来时,许多人家都被人破开门户……唯有萧府门前干干净净的,若不然的话,我还不敢闯进来……你不知我翻墙头时,你家的剑士差点把我当成贼人砍死……幸好有几个是见过我面的……”
“我们这里还好……”萧若眉就将刚刚温幼仪所做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随着俩人说话的声音,一阵轻风裹挟着阳光自窗棂缝隙钻进来,带来夏季的闷热。
哪怕是身下冰凉的翠竹矮榻也无法驱散热气。
温幼仪抬首,望着院子里晴朗的天气。
只觉得心情无比的沉重。
王道琰目视温幼仪,随着她的目光转向窗外,想着方才在外面的遭遇,不由也跟着轻声叹息。
“只怕这次整个建康的士族,十不存一!”
“你即是知道十不存一,为什么你出来了,不再冲回去?”萧若眉似是对他有些怨气,闻言反驳道。
王道琰苦笑,“我的阿耶和阿娘也在里面,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可我若是回去了,只怕连命也要再搭进去。我死不要紧,可是我这一支怎么办?”他默然垂首,“有的时候,做出选择的人是最痛苦的。”
“我倒宁愿我陷在里面没有出来,这样还可以陪着爷娘。可是我出来了,就必然得活下去,为了我们王氏而活着。”
听了他的话,萧若眉不由怅然,两行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琰表兄先去换身衣裳吧……我派个人去翠霞院拿件阿耶的袍衫,你若是不嫌弃就先换上……”温幼仪提议道。
王道琰这才恍悟,打量了自己一身的血污,不由失笑。
等他换完了衣裳,桑妪已经替他准备了一些吃食。眼见得平日衣冠得体,谈吐高雅的王道琰狼吞虎咽地吃着饭食。
温幼仪不禁苦笑。
一夕之间,所有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想到姚府的亲人,心中不觉一阵绞痛。
王道琰只是胡乱吃了几口,就接过桑妪递来的帕子揩了揩嘴角,脸带歉意,“……约弟和两位表妹见谅,也不怎的,这会饿得心发慌……”
温幼仪强露笑意,说了声无妨。
“……约弟,我有一个想法,但不知可行不可行!”王道琰见到沈约一直神不守舍地低垂着头,不由惊奇,连唤了好几声。
“什么想法?”沈约定了定神,恢复了以往的风度。
王道琰就转首看向萧若眉和温幼仪,“这件事还须得两位表妹首肯方才,我想向两位表妹借些精壮的剑士!”
“莫非琰表兄是想领着剑士去回救姚府?”听到他这样问,温幼仪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她年纪小又生得极美,双眸黑白分明,美如朝露。
王道琰不由心头一颤,却转瞬间收回了心思,正色道:“温表妹猜得不错,我正有此意。只是现在要借助你府中的剑士……”
“我觉得这一次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总觉得有人想将建康的士族一网打尽……士族们没了,对谁的收益最大?自然是庶族和寒族……可是这两族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更别提养那些武士了……我觉得,此时的事件和皇族是断断脱不了关系。只是现在不知道是皇族中的哪个人做得……现在城外,湘东王正在攻城;城内,却哀鸿遍野,一片萧杀……”
王道琰到底是士族子弟,几乎要把真相给猜测出来了。
温幼仪不禁抬首看了他一眼,只见这个少年面如冠玉,一身月白色的大袖葛衫穿在身上,虽是有些不合身,却更显得他飘飘若仙。
她又转首看向沈约。
这个美貌能和潘安相提并论的沈约,此时却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没有半点精神。
她不能叫刘彧把他毁掉。
若是沈约被毁了,以后谁来写那部《宋书》呢?以后刘宋王朝的历史由谁来记录?
想到这里,她轻咳一声,“约表兄,你意下如何?”
“啊?我?”沈约冷不妨自己被点了名,诧异着抬起头。
“对,我和姊姊都是弱质女流,此时不正该是你和琰表兄拿主意的时候吗?”温幼仪微微颌首,眸中露出善意。
俩人对视了一眼,沈约眼角不由泛红,而后转过头去。再回头时,眼中已恢复清明。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我并不赞成此法。”沈约清了清喉咙,用略带着颤音的声音说。
王道琰不免诧异,向前探了身子,“约弟有妙法?”
“现在外面大乱,若是冒然派剑士出门,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伤亡。现在咱们人少,能少死一个就是一个。我看不如这样……”沈约咬了咬唇,将在腹中想出的计策合盘托出。
“妙!”王道琰不由大喜,用力的拍了一下几案,可是随即他却露出愁容,“只是咱们却上哪里弄来兵符?若是无有兵符,又怎能调动宫中的卫士队?”
沈约不动声色的咳嗽一声,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印。
王道琰一把拿起,惊道:“你怎有卫士队的兵符?”
沈约尴尬的笑,却没有解释,“拿了此符便可直入东宫,只是不知道是表兄还是由弟去东宫调兵。”
“自然是有我!”王道琰若无其事的将兵符装入怀中,“论年纪我比你大,论家世也得王氏排在前面,如此大的一个功劳岂能被你们沈氏给抢了?”
沈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重重颌首:“好,既然表兄愿去东宫,那约就领着剑士们去萧府后门接应。到时擂鼓为号,咱们一同夹攻,口里只管大喊‘我们是湘东王派来救士族的,只要放下武器脱去蒙面巾便不杀’。进去之后,不管是遇到敌人还是故友亲朋,都只管如此说。”
“好,我即刻便去,队副高禽那小子前些日子斗鸡还欠了我几万钱,此时不还,却待何时?”王道琰豪迈的一笑,随即又用探究的目光瞧向沈约,意有所指,“我出征在即,不知约弟可愿弹一首《凤求凰》相送不?保佑我能像司马相如情挑文君般求来卫士队相助。”
沈约身子一震,隐在案下的手微微收紧。
世人谁不知凤求凰?卓文君为了司马相如放弃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她原以为能长相厮守,可是最终丈夫却又另寻新欢。
王道琰莫不是在暗示什么?是不是在暗示他也会被‘丈夫’抛弃?
他缓缓抬起头,双目直视王道琰。
王道琰轻轻地笑,眉宇间看不出半点异样的神情。
“若是士族们知道想出此计策的是约弟,不知他们会做何感想?一群人尽被几个年未弱冠的稚子们给救了。”王道琰悠长的声音在上房里回响,望着沈约的目光,即清澈又明亮。
温幼仪轻抿嘴角,并不言语,柔荑拉着萧若眉的手,阻止她出声。
谁说士家公子们只知道吃喝玩乐,走狗斗鸡?仅仅这份敏锐和天生的政治嗅觉,就是那些庶族们难以企及的。
他只凭沈约掏出兵符这一点就推断出沈约的身份,暗地敲打提醒他。
然后,他又愿意替沈约遮掩!
怪不得,他以后能身居高位……
“多谢!”沈约郑重地站起身,举手加额,深施了一礼。
王道琰不避不让地受了这一礼。
上房里便这般静默了下去,直到外面再次传过来了嘈杂声。
“既然已经想好了计策,那就按此计行事吧!”王道琰将头转向温幼仪这里,嘱咐了她们几句,令她们千万不可随意踏入前院,身边留一些信得过的剑士……
温幼仪就和萧若眉一一地应了。
王道琰便开始迈步往外走。刚走到门边,低头穿履之际,温幼仪突地出声,“表兄,保重。”
王道琰一震,转过身来看她。
温幼仪将一个小瓶子递到他的手中,然而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神态安然。
王道琰突地笑了,重重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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