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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节之后,高炽和张昭华便从钦安殿搬出来了,不是因为父子俩尽释前嫌,而是因为皇帝开始了第四次北伐,这一次他带上了太孙朱瞻基,又将汉王遣去了山东青州。
汉王就藩本是张昭华期盼很久的心愿,但高煦这一回在南京之乱中,受了很重的伤,太医已经断言他以后再也不能拉弓持枪了。汉王去青州是五月份的事情,年底皇帝北征回来,顶替高煦的朱瞻基这一次无功有过,因为他擅自带了百人的骑兵,追击溃逃的瓦剌兵,却被围困在九龙口,要不是最后皇帝命柳升带兵杀到,他差不多就该是个死人了。
朱瞻基侥幸逃命,但他手下的二百多个幼军,为了保护他,只活了二十七个人。薛禄的儿子薛桓战死,杨洪身负重伤。而张昭华看到他的样子,也的确对这一次的遇险心有余悸,然而他认为他遭到瓦剌的伏击是早有预谋,带他去追击的太监李谦是必有用心,是受人指使,目的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你觉得他受谁的指使?”张昭华就道。
“还能有谁,”朱瞻基恚怒道:“咱们一家的敌人,除了汉王,还能有谁?”
“汉王早都被你皇爷爷遣回了封国,”张昭华道:“李谦是你皇爷爷赐给你的人,你说他怎么被汉王收买的?”
“他惯会用这样阴毒的办法,”朱瞻基恶狠狠道:“上一次在山东,他就骗我杀了良民;这一次,他又使唤李谦,把我带去了九龙口!要不是幼军忠诚,儿就回不来了!”
张昭华看着他,这人怎么就能将自己的错误,全都推到别人身上去呢?山东那一次,难道不是他逼着陈百吉非要去即墨的吗?这一次,他要是听皇帝的话,哪儿也不去就待在中军大营里,难道李谦还能胁迫他去九龙口?
朱瞻基第一次从军,他一定想要表现,可惜他不是霍去病,第一仗就能率领八百骑兵建立不世之功,他命令经历过两次北伐的李谦带着他追击瓦剌军队,李谦难道还算准了瓦剌兵在什么地方埋伏,还故意把他往那里带吗?
朱瞻基说了一堆,又说现在没有办法,不代表以后还不能拿汉王怎么样——最后忽然道:“皇爷爷从漠北回来,风湿病更重了,服用丹药更勤了……”
张昭华道:“他赐给你的丹药,你没有吃吧?”
“没有,”朱瞻基道:“赐给爹的,爹也没有吃吧?”
“没有。”张昭华道。
“皇爷爷这么吃下去不行,”朱瞻基就道:“您让我爹劝劝他吧,我说了他不听。”
皇帝的确是离不开道士了,专门在西苑养着一群,每几日就开出一炉丹药来,红艳艳地,看着都叫人害怕。
高炽去说的时候,身边服侍的几个大太监,甚至陪皇帝下棋的袁忠彻也一并劝说起来,然而皇帝这一回发了大怒,竟让人把高炽拖到殿外,要杖责他。
天下岂有太子受杖的事情,这事儿还万不敢惊动群臣,否则群情汹汹,弄不好又是一次大政潮——只有文渊阁的几个学士和大太监苦苦哀求,方才把高炽从杖下解救了出来。
张昭华疑心这事情古怪,她不动声色地等了些日子,然后差不多西苑的湖水开了冰,就带着阿福和圆哥儿去西苑划船。到了岛上,她的人四散开来,抓到一个落单的道士,这道士受不住拷问,很快就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皇帝以前是每隔半月服用一次,”张昭华道:“后面变成了五天一次,现在又是三天一次?”
见道士点头,张昭华怒道:“你们蓄意害死皇帝吗?那东西的剂量,你不知道,你们那个天师不知道吗?”
“我们天师知道,”这道士嗫嚅道:“后面给皇帝吃的,一大半都是蜜丸。”
道士如何不知道自己炼制的东西里面有多少毒?他们也要提心吊胆着,不然把皇帝吃死了,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既然吃的都是蜜丸,”张昭华道:“为何皇帝脾气越发暴躁?”
“这真不是丹药的原因,”道士叫屈道:“皇帝服丹,反对的人很多,天天说,谁不烦?”
“谁说的最多?”张昭华道。
“大概是王娘娘吧,”道士想了一下:“劝了几次,皇上不听,最后干脆不见她了。”
张昭华恍然想起来果然不久前有一阵,王贵妃本来伴驾,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变成了张贵妃,王贵妃之后许多天都身体抱病,想来是被皇帝骂了,她道:“连贵妃都被谴,怪不得太子这一回也差一点要被杖责——那太孙日日服侍驾前,岂不是被骂得更多?”
却没想到这道士摇头道:“那倒没有。太孙没有被骂过。”
张昭华一想也叹道:“大郎到底是皇帝的眼珠子,骂谁都舍不得骂他。”
“不是,”这道士道:“太孙就没有劝过皇上不要服丹。”
他也是跟随天师在乾清宫里伺候过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见到太孙无数次。每一次皇帝服丹,太孙不仅不反对,反而主动要求帮皇上试吃,以测药效。当然他是皇帝的宝贝,皇帝怎么可能让他试吃,都是找的太监吃的。
“太孙没有劝过?”张昭华见他点头,不信道:“是不是他早知道了这东西其实是蜜丸?”
“太孙绝对不知道,”道士道:“这事儿绝不敢外传。”
张昭华浑身冷彻骨髓,那种模糊的无以名之的恐惧袭上心头,她眺望着琼岛四周,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幕,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迷漫而上,一道道波浪不断涌来喷溅着雪白的泡沫,船只忽高忽低,灯火忽明忽暗,而黑纱中的人往来奔突,大张旗鼓,扬铃打锣。而这一次她不是在船上观看别人,而是站在岸堤上,怀着切骨的恐惧和寂静,只能瞪大眼睛去看。
回到宫里,胡氏身边的嬷嬷喜气洋洋地过来禀报:“太孙妃有喜了!”
张昭华就道:“打开库房,看看什么吃的用的,都送过去,让她好好养胎,这些日子不必晨昏定省了。”
阿福和圆哥儿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被张昭华亲了几口,各自嘻嘻哈哈地笑着,不一会儿追打起来,无忧无虑的笑声洒满了屋子。
“就跟太孙说,”张昭华道:“胡氏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他屋里人,我都不管了。谁能生下哥儿,都凭自己的造化吧。”
又唤来寿哥儿身边服侍的嬷嬷和太监,问起寿哥儿的学业。张昭华以前很少问,这一回果然让嬷嬷们猝不及防,只道:“哥儿平日但爱作画,画师都说好。哥儿学业……师傅们清楚,想来也是好的。”
教太孙的都是内阁学士,教寿哥儿的则是翰林院的侍书们,其实两者从学问上来说差不多,侍书们可能还更精进一点。但内阁学士不仅讲经义,还要讲政务,太孙作为储君,自然是从小就开始熏陶,寿哥儿算是散养了。
“从今儿起,”张昭华道:“你们就把他的画书收起来,不许他看了,只让他每日读经史通鉴,翰林学士那里我也要说,让他们督促寿哥儿好好读书,把性情给我移回来。”
嬷嬷们不明所以,然而又不敢不听,想来想去还以为是寿哥儿大了,这几年也差不多到了娶妻的时候,不能总让他沉迷书画不知人事,都点头答应了。
谁知走到门口,张昭华又把她们叫了回来:“算了,寿哥儿爱这些小道,也无妨,就让他爱吧。这样也好,这样才好……”
刚刚说的话,马上就反悔了——
高炽走进来,张昭华把人赶出去,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父亲,已经被封做彭城伯,”高炽从怀里掏出敕书,“赐祭十五坛,我还请杨士奇写了祭文并墓志,你看看。”
张昭华展开看了,道:“杨士奇写得好。”
张麒被追封为彭城伯,有世券,张昶就是世袭勋贵了,而张升也由此免了之前所有罪名,他的庆元号被分割了许多出来,但他依然能顺利地经营下去。
只有王氏不愿跟她来北京,王氏也不愿留在南京,她回了永城老家。
“你想回永城吗?”高炽问她。
“我能回去吗?”张昭华道。
“过几天,”高炽道:“我们先去中都凤阳祭扫一下,然后就去永城,把彭城伯的墓修好之后,咱们再回北京。”
张昭华眼睛亮了一下:“这是什么安排?”
高炽道,钦天监最近卜出星象有异,说紫微星昏暗,而旁边的太子宫星座甚明,皇帝深为厌恶,他这小半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吃了丹药,往常灵,现在也不灵了,一听到这话,自然不高兴。
既然钦天监说,皇帝身体不好,是太子星冲撞过甚,高炽这个太子,岂能没有表示?他只能上书,请求去南京住一些日子,皇帝没有让他去南京,而是让他去中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