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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在广信府官僚除了通判吴世良之外,其他人都对林府尊与一个生员打招呼感到惊讶,交头接耳探询这是谁家子弟,生员不值得如此敬重,定是这生员的来历不凡——
曾渔趋前两步施礼道:“治生是前rì与吕翰林同船回来的,正赶上了昨rì府学月考。”又向在座众官作揖行礼。
林知府便问府学教授张广堂:“张夫子,曾生进学的公文到了是,他昨rì月考成绩如何?”
张教授见林府尊亲自过问曾渔的学籍和学业,心下也有些惊讶,看来这曾渔的确有来头啊,怪道学政大人肯让他补考进学,答道:“曾生的进学公文半月前便到了,前rì曾生来府学报到,昨rì就参加月考,考在一等,尤其是那篇四书题八股,可谓铸意jīng深,才情英发,实乃我广信府不可多得的俊彦,林府尊治下就是出人才啊。”
既是林府尊看重的人,张教授何吝两句赞词,林知府果然很愉快,对众官道:“诸位还不识这位曾生,我方才说的‘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就是他所题,才惊四座啊,当rì大真人府上诸多老翰林、大乡绅都道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实在拟不出更贴切的楹联了。”
曾渔谦虚道:“治生亦是一时兴到,才惊四座岂敢,老大人过誉了。”
那位弹阮琴的瞽师一直“淙淙”弹琴,浑不以外物为扰,几个女伶都打量着曾渔,见曾渔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府学生员,更得府尊大人看重,女伶眼神便顾盼生姿,希望引起曾渔的注意,尤其是那个准备演《琵琶记》“赵五娘”的女旦,眼神更是分外多情,这女旦入戏太深,整rì幻想着如《琵琶记》里的赵五娘那般,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丈夫要她等待,她现在虽然贫贱,一旦丈夫中状元归来,那就扬眉吐气了……
林知府道:“曾生,坐到这边。”让仆人在他的坐床边设一个圆杌——
曾渔轻轻一扯吴chūn泽的衣袖,引见道:“禀府尊,这位吴生是治生的友人,也是府学庠生。”
吴chūn泽赶忙见礼,林知府“哦”的一声,让仆人再设一个圆杌,问曾渔:“曾生可喜听南戏?”
曾渔道:“治生酷爱戏曲。”
林知府笑呵呵道:“那你说说今rì要搬演的《琵琶记》的来历。”
曾渔道:“治生可以借陆放翁的一首诗来说《琵琶记》来历——”,朗吟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林知府与众官皆笑,通判吴世良笑道:“蔡邕是东汉人物,那时哪有什么考状元,宋人剧本《蔡中郎辜负赵贞女》把蔡邕写成十恶不赦之徒,幸得两百年前有菜根道人写下《琵琶记》为蔡中郎正名。”
林知府道:“菜根道人这出《琵琶记》远非宋人剧本能比,口语生动,唱词清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今rì搬演的是‘临妆感叹,和‘杏园chūn宴,两出,这是杭州来的仙班,,最jīng《琵琶记》,诸位拭目以待、洗耳恭听
一班戏子们都退到大屏风后去妆扮,独留瞽师一人在外,众官都不再说话,静待好戏上演,那瞽师也不弹阮琴了,取出一支横笛,悠悠吹奏起来,楼上听客大都微微转起脑袋,享受这悠扬曲笛——
蓦闻屏风后云板一响,饰演赵五娘的小旦登场,布裙竹簪,楚楚动人,摆出照妆镜的姿势,清唱道:
“翠减祥鸾罗幌,香销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动是离人愁思。目断天涯云山远,亲在高堂雪鬓疏,缘何书也无?明明匣中镜,盈盈晓来妆。忆昔事君子,鸡鸣下君床。临镜理笄总,随君问高堂。一旦远别离,镜匣掩青光。流尘暗绮疏,青苔生洞房。零落金钗钿,惨淡罗衣裳。伤哉惟悴容,无复蕙兰芳。有怀凄以楚,有路阻且长。妾身岂叹此,所忧在姑嫜。念彼猿猱远,眷此桑榆光。愿言尽妇道,游子不可忘。勿弹绿绮琴,弦绝令人伤。勿听白头吟,哀音断人肠。人事多错迕,羞彼双鸳鸯——”
唱词一歇,支板轻响,瞽师的笛声悠悠而起,众官交头接耳,低声赞叹。
曾渔听过后世的越剧《琵琶记》,对此剧颇为熟悉,赵五娘的人物形象极为鲜明感人,现在听到这样原汁原味的海盐唱腔,不禁注目凝神,不胜陶醉—
那小旦也目视曾渔,脆声道白:
“奴家自嫁与蔡伯喈,才方两月,指望与他同事双亲,偕老百年,谁知公公严命,强他赴选。自从去后,竟无消息,把公婆抛撇在家,教奴家独自应承。奴家一来要成丈夫之名,二来要尽为妇之道,尽心竭力,朝夕奉养。正是: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此情无尽处。”
笛声一变,小旦换了个曲牌又唱道:“chūn闱催赴,同心带绾初。叹阳关声断,送别南浦。早已成间阻。谩罗襟泪渍,谩罗襟泪渍,和那宝瑟尘埋,锦被羞铺。寂寞琼窗,萧条朱户,空把流年度——”
楼上众官正听得悠哉优哉,府衙大门前的戒石亭方向突然传来击鼓声,这鼓声来得突兀,“咚咚咚”一阵乱敲,吹笛的瞽师耳朵最灵,立即闭嘴不吹,小旦也不唱了,楼上众官面面相觑,广信府推官道:“这是鸣冤鼓。”
大明朝的běijīng皇城有告御状的登闻鼓,各地方衙门也设有供百姓鸣冤报官的鸣冤鼓,但大抵流于形式,而且州县正印官隔两rì便会坐堂受理民间诉讼,一般小民也不会去击鼓鸣冤,完全可以走正常诉讼渠道,击鸣冤鼓是对判决不服,要到上级衙门控告,都是大案、血案,广信府衙前的鸣冤鼓已经几十年没被敲响过了(其实是鼓坏了),林光祖初上任时修葺府衙,见鸣冤鼓牛皮已朽,根本敲不响,就让匠人重新蒙了牛皮,没想到今rì就被人敲起来了——
林知府是个戏迷,正听得入港,却被鼓声搅了,大感扫兴,问在座的上饶知县陈添祥道:“最近有何冤案?”
陈知县皱眉道:“今年并未出过命案,都是一些小案件。”
吴通判道:“或许是其他四县的民众来喊冤。”
林知府便让人去问明情况,摆摆手让戏班子先退下,民众击鼓喊冤那是要及时受理的,否则若被监察御史访知,会予以弹劾。
吴chūn泽向曾渔低声道:“不会是蒋元瑞在击鼓鸣冤?”
曾渔不动声sè道:“难说,若真是他,那他是自投罗网。”
衙役很快回来禀报说有个生员鼻青眼肿、身上血迹斑斑,要请府尊大人为他作主严惩凶手——
曾渔与吴chūn泽对视一眼,曾渔心道:“还真是蒋元瑞,在蒋元瑞看来,他是蒙受奇耻大辱了,这是大案要案、千古奇冤,所以休沐rì也要告官审理。”
林知府问那衙役:“杀伤人命了?”
衙役道:“那生员没说出人命,只说被殴打重伤。”
林知府问:“是那生员自己在击鼓吗?”
衙役道:“是。”
林知府恼火道:“既能自己击鼓,那就不算重伤,小小斗殴也要击鸣冤鼓,那我等还如何处理公务。”
上饶知县陈添祥附和道:“此风决不可长,这个生员也要惩处。”
广信府学教授张广堂心想:“不会是府学的生员,那我也有个管教不严之责。”问那衙役:“那生员姓甚名谁,可有状纸?”
衙役道:“没见他呈状纸,只自称是府学生员,姓蒋。”
张教授瘦长脖子便梗了起来,对林知府为首的众官道:“此人该打。”
林知府忙问:“张夫子为何如此说?”
张教授道:“府学在籍生员只有一个姓蒋,那便是永丰生员蒋元瑞,此人是今年新进学的,诸位大人想必对袁州院试舞弊案已有耳闻——”
众官纷纷点头,林知府突然醒悟道:“老夫记起来了,前rì学署公文曾提及这个蒋元瑞,是广信府三名舞弊者之一——张教授还没革除他功名吗?”
张广堂道:“黄学政行文说十月或十一月会按临本府,届时应会革除那三名败类的功名。”
林知府问:“这么说那蒋元瑞还不知道案情败露了?”
张广堂道:“应该是还不知情,昨rì还来参加月考,作文一塌糊涂,不能成篇,尤可笑的是还贼喊捉贼,诬说曾生是假冒生员,已被我责罚了一顿,却不悔改,又不知到哪里惹了事,竟敢来击鸣冤鼓,府尊当严惩他。”
曾渔看看火候到了,再不把事情说清楚就过火了,起身向坐床上的林光祖躬身道:“府尊大人容禀,那蒋元瑞击鸣冤鼓实与治生有关。”
当下曾渔将自己与蒋元瑞在东岩书院同学、蒋元瑞靠舞弊进学之后对他百般嘲讽、安民门外又辱骂他母亲、他一怒之下打了蒋元瑞——
一旁的广信府推官笑道:“是了,两个月前这个蒋元瑞的确来告官,说有一个姓曾的殴打他,却原来就是曾生。”
林知府笑道:“原来曾生是负案在逃啊,哦,你是因为此才发愤要赶去袁州补考是吗?”
曾渔道:“是,治生是被蒋元瑞逼得没法了,只好避居鹰潭友人处,幸得吕翰林举荐、黄提学允我复试,才得以进学,昨rì在府学街遇到蒋元瑞,蒋元瑞一口咬定治生是假冒的生员,还引了皂隶要来捉拿治生,幸被张教授斥退—
林知府想着蒋元瑞自己都是舞弊得来的生员还敢引皂隶去捉别人假冒生员,着实可笑,笑问曾渔:“你后来又打了他一顿泄愤?”
曾渔道:“治生岂敢。”从袖中取出状纸,呈给林知府道:“治生本来是准备明rì向陈县尊递状纸的,但既然蒋元瑞恶人先告状,治生也必得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林知府看了曾渔的状纸,摇头道:“竟有这等事,曾生的姐姐也是遇人不淑啊。”把状纸递给陈知县看。
曾渔又把昨晚在祝家畈的事一一说了,吴chūn泽可为曾渔说的话作证。
林知府道:“蒋元瑞这样的黉门败类早该严惩了,今rì就摘了他衣巾,然后报知学政,至于那个祝德栋——”,目视曾渔道:“令姐还想与他复合是吗
曾渔道:“家姐与祝德栋育有二女,不忍离婚伤害了孩子,想给祝德栋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治生以为,祝德栋这种人若不经教训丨严惩,只怕难以悔改
林知府点点头,对众官道:“今rì听戏是让那败类给搅了,那就判案去,看看那个蒋元瑞的是何等嘴脸——曾生,你也一道去,还有这位吴生。”
曾渔跟在一众官员后面下楼,那个饰演赵五娘的小旦忽然走到他身后道:“曾相公,奴叫夏畹,钱塘人氏——”
曾渔愕然,那名叫夏畹的小旦也大梦初醒似的一脸羞愧,扭身逃回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