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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州蛮乱的消息越传越广,越来越离谱,成都人心惶惶,就连正办着灯市的昭觉寺以及终年累月都热闹着的大慈寺都冷清下来。几十年来铁打不动的二月二小游江眼见没了指望,王冲本打算怂恿集英社这帮人跟着他一起给潘家竞花魁捧场,看这情形,也只好作罢。
至于公试结果,也无榜可看,就等着府学发给县学。王冲自我感觉很好,看大家也都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也没怎么上心。
正月末,公试结果该揭晓了,放了三日羊的学生们聚在宝历寺后院翘首以待,却等来了一大帮黑衣差役,由县丞带着,将院子团团围住。
“华阳县学范拓、唐玮、何广治……”
县丞一口气点了十一人的名字,十人是集英社的,另加一个陈子文。
“以上生员,公试作论答策诋讪朝政,语多狂悖,本路提学司移牒华阳县,即令暂管本学待勘!”
县丞公事公办地宣布了来意,自此开始,这十一人就不能出这院子了,但只是暂管而不是编管,倒没更多限制。
学生们顿时哗然,王冲惊诧地看向范小石等人,却见他们一个个脸色发白,满是恍悟自己闯了大祸的表情。
“孙东海!怎么回事?”
王冲见着了熟人,已经入了县衙壮班,当了班头的孙舟把他拉到角落里低声道:“提学司和提刑司直接移牒县里,连赵知县都摸不着头脑,这事估计不小,二郎你可千万别掺和。”
掺不掺和,也得搞明白事情,王冲又找到范小石等人,“怎么回事?”
范小石已缓了脸色,苦笑道:“作论时笔下太畅快,没想太多……”
范小石算最镇定的,其他人都已软在椅子上。何广治两眼发直,揪着头发嘀咕不止,陈子文还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我,我就写了官家该看清楚谁是小人谁是君子啊,这怎的就诋讪,怎的就狂悖了!?”
王冲气得跺脚,公试前赵梓打过招呼,顾丰刻意叮嘱,自己也强调过,可这帮熊孩子……怎么就压不住热血上头呢。
接着王冲觉得不对,这十一人,不是贫寒子弟,就是没什么背景的富户,难道就他们热血上头,宇文柏鲜于萌那些官宦子弟呢?
宇文柏和鲜于萌凑了过来,神色异常凝重。
“我骂了朝堂被小人充塞……”
“我骂了星变之祸未远……”
结果这两人更激进,可他们却没被追究。
原因不言自明,宇文柏的父亲是朝官,大伯宇文粹中还是翰林学士,地位显赫,与蔡太师的关系更非同一般。而鲜于萌的父亲鲜于绰虽曾入元佑党籍,但已重回太学,现任太学录。其他几个官宦子弟也与当朝权贵藤蔓相连,自要与范小石这种庶人区别对待。
“不公平……”
何广治握拳咬牙,言语哽咽。
“我、我是想作君子,是守正说,只要示人以诚,就能作君子的!”
陈子文嗓音都变了,他这种人,格外向往作读书人,但这憧憬之中,对应在读书人身上的文祸也格外恐惧。
“我们都是同窗,都是集英社的,绝不会坐视不理!”
“没错,十六你赶紧给你爹写信!好好治治提学司和府学那帮贼厮!”
宇文柏鲜于萌挺身而出,让范小石等人心怀大慰,集英社眼见就要因此事瓦解,现在又重新凝聚起来。
不过作为集英社的社首,县学学生们的实质领袖,王冲又成了众人置疑的对象。
“我没有骂谁……”
王冲很坦诚,但也引起了众人的不满,大家在考场上洒热血示心志,作为始作俑者的王冲,一下就显得虚伪世故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君子之道也如过蜀道,怎能纠结于眼前的石头,非要用自己的脑袋跟它比硬?”
王冲冷声训着,范小石等人无言以对,乖乖低下了脑袋。考前就交代过他们了,结果还是不落教,都是自找的。
“放心,此事也因我起,我不会置身事外!”
见众人知错,王冲也软了语气,而他这话更让众人松了口气。王守正,有办法的。
“你们啊……恁地这般不落教!”
王冲在顾丰面前,又成了恣意行事的熊孩子。
顾丰道:“此事不可闹大,不然你都脱不了牵连!你公试被列为中中,已可入府学外舍,此事就别管了!”
王冲问:“范拓他们会得怎般处置?”
顾丰不以为然地道:“轻的打打板子,晚几年入学,重的编管广南,终生不得入学。也该他们得的,以后便知行事轻重了。”
王冲沉默片刻,摇头道:“此事我不能不管!”
顾丰揪着胡子,老脸皱得如十年旱地:“他们为何闯了祸!?是他们热血上头!你现在也是这般!”
王冲重复道:“我不能不管。”
顾丰几乎吼出了声:“你这为的是哪般!?”
王冲缓缓道:“他们是我带进县学来的,他们的心气也是我扬起来的,我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一辈子不得心安。”
顾丰语重心长地道:“入世便是磨心,总有些东西必须舍弃……”
王冲微微笑道:“我知道,就因如此,我才不想舍弃。这一世,我求的就是问心无愧,百年时再见老天爷,我能不负它与我的天命。”
这段话另有意义,自非顾丰所能明白,但就字面而言,也足以让这老头愣住,久久无语。
不知在想什么,顾丰过了好一阵才长叹出声,不再劝阻王冲:“你也不要太过乱来,免得捅出更大漏子。先找赵知县商量,老儿我也会跟府学那边递递话。此事要全然掩下已不可能,但轻罚一些该是好办。”
能减罚就好,反正范小石等人还年少,缓个两年入学,也算是段人生经历。
王冲离开后,顾丰那浑浊老眼闪烁着复杂之色,低声自语道:“十年了,十年之事,又重演了……”
“有赵知县和顾教授说话,还有宇文家的牵连在内,事情应该不会变作十年前那般。”
回到家中,王冲跟王彦中说了此事,王彦中的话让王冲安心了不少,不过……十年前是什么事?
“该是十一年前,崇宁三年,成都府学生员费乂、韦直方、庞汝翼答策诋讪元丰政事。三人被编管广南,永不得入学。另还有二十余人事轻,被罚以禁学三年到十年,杖二十到四十不等。你爹我也是由此事看透仕途,再无心进学。”
说起往事,王彦中语气也悠远起来:“听说那三人去了广南,遭官府百般苛逼,两年内就接连亡故了……”
他再冷笑道:“此案是时任成都府路转运副使李孝广力主办成的,他因此得迁一官。”
王冲心念越凝越重,暗道绝不能容此事重演,而这话又提醒了他,这事又会是谁在一力推动!?
城南万里桥门的城门楼上,丝竹悠悠,舞姿曼曼。两个老者都身着道袍,观赏城下风景。
“真是可惜了,本还想着龙抬头时,行船锦江,好生品味张乖崖所历之景呢。”
许光凝在叹息二月二小游江因晏州蛮乱而取消了,二月二是龙抬头,这一日由蜀守领队,泛舟城南锦江,至宝历寺举宴,被称为小游江。这个风俗是当年张咏治蜀时兴起的,许光凝去年上任,错过了这活动,今年本有期待,却又落空了。
另一个老者正是王仲修,随口道:“泸南夷乱,学士整肃成都,以备不测,这是正理。待夷乱稍平,学士可另定时日,再办游江。”
这主意不错,隐有变更张咏之例,另立风俗的味道。许光凝大为受用,正盘算着合适的时间,想到某事,脸上又是一黯。
“我这边一力主静,卢彦达却一心要搞大案,华阳县学之事,他是咬定了不松口哩……”
听到许光凝的抱怨,王仲修呵呵笑道:“也就整治些庶人子弟,宇文鲜于那几家的,他可不敢动。”
许光凝拂须道:“就只那几个庶人子弟,还多是少年,可迁不了他的官。昨日他移牒要府学把县学所有公试题卷送到提学司,特别点明,不能少了王冲的题卷。”
他看向王仲修:“他怎么盯上王冲那小子了?是要帮歧公出气么?”
听到“王冲”两字,在旁伺候酒水的一个小婢女猛然一震,差点翻倒了手中的酒瓶。俏立在许光凝旁的梁行首瞪过去一眼,小婢女低下头,耳朵却竖了起来,始终对着两人。
王仲修连忙摆手:“此事我可不知,叔兴近日都还在我面前赞王冲,说这少年是真的有才。”
许光凝点头:“能道出‘知行是一般’这话,能辩倒你那侄儿,当然有才。听说还护下了府学里那个心高气傲的洛学弟子,不止有才,还有德啊。”
王仲修皱眉道:“卢彦达这般跋扈,学士就不回护下本郡子弟?”
许光凝苦笑道:“他这般行事,是朝廷正理,我怎生插手?”
听着两人的对话,小婢女那双丹凤眼连连眨着,小脸升起忧急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