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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汉学背后
精舍内的院子里,苏文焕在清晨的阳光下挥舞着手中的陌刀,远远超过制式陌刀重量的刀刃切割空气时发出的恐怖破空声让原本应该宁静的院落里就似乎有凶猛的野兽在低吼咆哮。
李林甫并不像精舍里的其他士子那样对脾气有些急躁的苏文焕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事实上那天第一次和郭虎禅,苏文焕见面之后,他就去打听了苏文焕的身份,虽然郭虎禅如今名动长安,但是对于追求实际利益的他来说,苏文焕这位刑国公世子更值得结交,不过自从苏文焕一个人回来后,说道郭虎禅已经是太学令的亲传弟子后,郭虎禅在李林甫的心里分量就变得比苏文焕更加重要了。
早起的士子们本来也会在院落里练上几路剑术,不过相比过去的太学生,当年追求实战的剑术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凶悍,更多只是如今士子们用来修身养性或者用来装点门面的东西。
而眼下苏文焕一个人练习陌刀时就霸占了整个大半个院落,同时他练习时的呼啸声也让人无法凝心静神,于是其他的士子们一个个都直接离开了,只有李林甫仍旧在院落里树荫下心无旁骛地看书。
当苏文焕练完时,也正是早课快开始的时候,而这时候李林甫也合上了手中的书籍,锲而不舍地朝苏文焕问道,“苏兄,今日还是不去上课吗?”
“你去就是,不用管我。”一连大半个月李林甫都是等自己练完刀,安静地问过后去上课,即便苏文焕也对这个瀛洲来的同窗有了不少好感。
李林甫是善于察言观色,玲珑八面的人,他知道该怎么和苏文焕做朋友,当下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拿起身边的一捧书籍,便出了院落。
苏文焕调息了一阵子后,才洗漱离开,说起来他真不知道那位太学令到底是怎么想的,干嘛非要把他那个兄弟留在官邸里‘授课’,弄得如今整个太学谁都知道他那个兄弟的事情了。
太学很大,而对于刚进太学的士子来说,在第一和第二年里只能在固定的前学院里接受统一的授课,而内容自然是‘汉学’,不过对于每个能够通过春闱大考进入太学的士子来说,他们对于汉学并不陌生,但是对于每日上午的课程没有一个人敢怠慢,毕竟这关系到他们能否顺利地通过两年后的评审。
李林甫显然长袖善舞,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在自己所在的班舍内和每个人都建立了还算不错的交情,不过却并不给人这个很圆滑的印象。
讲学的老师是位年过六旬的老夫子,但是身形却比听讲的大半学生还要健壮,眼神锐利,身上透着一股沙场归来的军人气势,因此每个学生都不敢在上课的时候开小差,比起其他士子,李林甫虽然来自瀛洲,但好歹也是曾经的名门之后,而曾经的李唐族裔虽然被贬至海外,可是拜海运方便所赐,李唐族裔对于帝国本土的消息并不闭塞。
李林甫能肯定这位授课的老夫子必是当年太祖皇帝时入读太学的早期士子出身,那时候的太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所军校预备役,每一个士子都会做好随时被征召的准备,然后随军出征,置于沿途被征服区域代行官吏之职,直到朝廷派人接替,这些有着从军经历的士子成了撑起太宗朝初期局面的官僚基础,不过大半都因为年轻时的经历而有着战场上落下的积年旧伤,在修文初年就已经逝去了大半。
李林甫并不想学制满后,回到瀛洲做官,虽然如今瀛洲开发得也不算太差,可他依然记得小时候祖父抱着他在海边眺望东方,告诉他那里才是他们的家,虽然祖父已经去世多年,但他依然记着祖父的心愿。
当下课后,其他士子们三三两两散去后,李林甫依然跟着这位姓刘的老师请教一些问题,虽然汉学只是灌输给士子们国家,民族,整体利益这些系统的观念,但是李林甫并不认为这就不值得深入研究。
刘夫子对于李林甫这个好学的学生并没有怎么另眼相看,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见过了太多和自己套近乎的学生。
“对了,替我转告你那位同窗,如果他明天再不来上课,我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不会让他如意地离开太学。”刘夫子很显然知道苏文焕的身份,而且也清楚苏文焕的目的,对于这个入学后至今没有在自己眼前露过面的学生,他涵养再好,也已经到了极限。
至于郭虎禅,那是太学令的亲传弟子,刘夫子自认自己没本事去教导,更何况这个郭虎禅如今还在太学令的官邸里,估计每天都在接受太学令的亲自授课。
“是,老师。”李林甫应声道,面前的刘夫子绝对是言出必行的人,太祖皇帝时代的士子,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可是和那个时代的帝国军人相同的执拗,宁折勿回的性格。
太学里,不管是新进的士子,还是即将前往地方任职的士子,如今口中提到最多的名字,必然是郭虎禅,虽然郭虎禅的名声早就名动长安,街头巷尾地都在唱着那首‘羽林孤儿郭虎禅’的儿歌,而茶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们也是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的段子。
但是对于太学的士子们来说,这样的郭虎禅最多不过是个武夫罢了,曾经在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时代,武夫并不是什么贬称,不过如今修文之世,士子们也不再像过去的先人那样热衷于从军,而武夫也渐渐带上了一些鄙视之意。
不过当太学令收下这个郭虎禅为亲传弟子的消息传出后,所有的人都给惊到了,没人想得通为什么太学令会收这个郭虎禅当亲传弟子,而且还是唯一的关门弟子,士子中嫉妒的人大有人在,尤其是郭虎禅拜师那天,骆宾王教训贺知章,王勃他们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传出之后,大多数人觉得郭虎禅不过是运气罢了,而私底下也有不少人觉得太学令或许是老糊涂了。
不管如何,郭虎禅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太学里万众瞩目的人物,不服者有之,想一睹其人者有之,总之他被骆宾王这个老师推上了风口浪尖的地位。
此时太学令的官邸里,郭虎禅看着面前在棋盘前睡着的骆宾王,已经见怪不怪地悄悄起了身,揉着有些酸麻的腿走出了这间阳光明媚的棋室,他虽然不知道太学里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外面那些士子要是羡慕他能接受骆宾王这位堪称当代学宗的老师教导的话,那就是大错特错。
整整十七天,郭虎禅做的事情,就是陪骆宾王这个老师下棋,而到现在连一盘棋都没下完,不过只要确认这位老来嗜睡的老师是真地睡着之后,他就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当然郭虎禅在太学令的官邸里,并非完全没有受到教导,不过教他的人却是被骆宾王留下养病的卢照邻这位太学三祭酒里唯一不能任事的一位。
虽然卢照邻也把骆宾王当成半个老师,但是他有一个更有名的老师,那就是太祖皇帝时的药王孙思邈,孙思邈被人称作活神仙,和当时的帝师上清派王远知都是道门里的顶尖人物,同时也深受太祖皇帝的信任。
帝国如今的医学体系便是这位药王亲手所创建的,当然这其中太祖皇帝也出力不少,不过却并不为世人所知,卢照邻幼年时就有隐疾,在太学的历史上,他是少有地在二十岁前就考入太学的天才,而当时孙思邈这位药王有时也会去太学为有志于学医的士子讲学授课。
于是卢照邻在听讲时隐疾发作,很幸运地被孙思邈亲自医治,最后成了孙思邈的弟子,不过他的隐疾即便以孙思邈之能也无法彻底根治。
在太学的三祭酒里,卢照邻和杨炯一样,有过从征的经历,他现在的病痛之躯,和青年时的战场经历也脱不了关系,比起性格严厉的杨炯,敦厚温和的卢照邻更适合作为老师。
起码这十七天里,卢照邻在不多的时间里,教了不少郭虎禅认为很有用的东西,走进卢照邻养病的精舍,郭虎禅一眼就看到了在院子内躺在榻上,晒着太阳的卢照邻这个比骆宾王更像老师的老师。
“老师又睡着了。”看到郭虎禅,卢照邻有些枯黄的脸上笑了起来,然后让郭虎禅坐在了边上,他知道老师之所以让他留下,便是让他代为教授这个弟子。
“嗯,今天下了五手。”郭虎禅坐下后,朝卢照邻说道,他每天都会到卢照邻这里呆上一到两个时辰,一切都看卢照邻的身体情况。
其实和卢照邻相处了几天之后,郭虎禅已经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位老师每天拉着他下棋,然后故意睡着让他好有空来这里,他眼前这位学识在三祭酒里属于顶尖的老师有了轻生之念。
这几年里发作越来越频繁的病痛已经让这位老师不堪重负,更重要地是大多数时间他甚至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不像以前还能著书写下自己的心得。
郭虎禅明白卢照邻的心情,也许他心里认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生存的意义,所以才有了轻生之念,而骆宾王留下卢照邻在官邸,其实是不想看到他亲手终结自己的生命,成为一个逃避者。
不过现在,自己每天来听卢照邻为他授课,或许能让他找回些自己我存在的意义,郭虎禅猜测着骆宾王的用意,一边用心听着卢照邻所讲的内容。
太学三祭酒里,郭虎禅和王勃没什么接触,不好做评断,但是眼前的卢照邻和杨炯,在他看来在眼界或格局上来说,卢照邻要高于专攻法家学说的杨炯。
卢照邻的老师是孙思邈这个药王,但是孙思邈同时也是道门顶尖的人物,学贯百家,而卢照邻同样秉承了孙思邈的治学思想,只不过他最后并没有选择专心于医术,而是选择了当时诞生不久的汉学。
汉学从本质上来说是一门杂糅各种思想的学说,儒学,法家,大一统,大国沙文主义,民族主义,军国主义,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各种思想被太祖皇帝全部塞进了这个名为汉学的壳子里,但是并没有一整套完整和严密的核心学说,相当地粗燥。
从太学成立以来,无数的学者试图完整和充实汉学,尤其是将儒家和法家的学说彻底融入汉学,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国政治学说,从太祖皇帝晚年提出汉学到现在,汉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能称做是一门比较完整的学说,但是距离成为指导整个帝国的政治学说还差得太远。
“这些是我这几年写得一些东西,等会你可以带回去看。”卢照邻指着自己让官邸里的仆人整理的一堆书籍,朝郭虎禅这个实际上的弟子说道,但是卢照邻更多地还是愿意把郭虎禅当作一个了解他的朋友,因为郭虎禅有时偶尔吐露的只字片语都能让他深思。
“谢谢先生。”郭虎禅看着那些手稿,知道这些东西有多么珍贵的价值,这几日卢照邻和他所讲的内容已经转移到了帝国的政治制度上,因为他对诗文典故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而卢照邻虽然在诗文上的造诣很高,但是同样只是当作个人爱好,反倒是颇为愿意和他讨论这些东西。
有人说政治制度的改变离不开国家的上层建筑,经济结构,外部环境,总而言之并不是简简单单地就会改变的,而这适用于帝国身上也同样行得通。
郭虎禅眼里,太祖皇帝在官制上直接让魏晋以来的门阀贵族政治彻底终结,取而代之的是宋明的官僚体系,如果没有其他相应的改变,帝国也许会成为类似明朝一样的存在,可是同时他这位曾祖父又让帝国的经济有了跨越式的发展,尤其是对丝绸之路发动的贸易战争,再加上帝国海军这个超越了整个世界整整数个世纪的远洋海军和殖民主义的构思,一切都构成了大变革的前提。
汉学只是试图为这种大变革寻求到理论和制度的完美构建,郭虎禅是如此确信的,能够遏制皇权的官僚体系政治,繁盛的经济,对外贸易的重视,同时清楚地了解这个世界有多么辽阔,如今的帝国已经有了足够的条件迎来改变,但是却没有足够的准备。
君主立宪这种观念对于熟读儒家典籍的帝国学者们来说并不新鲜,但是同样地郭虎禅所知道的那种西方式的君主立宪并不适合帝国,因为帝国不是小国寡民,经济虽然繁盛,但也没达到工业**的地步,对于卢照邻他们来说,一切都是未知和陌生的,可是他们仍在摸索中试图完善汉学的理论,并以此构建全新的帝国政治制度。
郭虎禅拿起其中一份手稿看了起来,大约看了十几页后,他就彻底清楚了骆宾王这个老师的心思,这个老师和眼前的卢照邻,应该怎么说,他们属于皇宪派,认为应当实行类似君主立宪的制度,但是却又认为皇权至高无上,两者看似矛盾,可实际上他们把皇帝剥离出了帝国政治体系,仅仅作为帝国最神圣的象征而存在。
这样的想法毫无疑问是大逆不道的,即便是内阁和枢密院试图架空皇帝,但是文官集团同样也不敢暴露出这样的心思,因为这从法理上根本讲不通,同时百姓也不会认可,而这样做的唯一后果就是引发帝国的混乱。
郭虎禅认为卢照邻和骆宾王他们的想法过于理想化,让皇帝完全淡出帝国的政治体系,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他也无法接受这种皇帝成为‘吉祥物’的做法,说到底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也一样。
而骆宾王毫无疑问是在试探他对这种皇宪制度的态度,郭虎禅的眉头皱紧了,他的祖母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头老狐狸。
“先生,我认为一切根本在于能够让整个帝国接受的中枢到地方的制度,政治的精髓在于妥协不是吗?”郭虎禅看向了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卢照邻,他认为卢照邻和骆宾王他们与其纠结于皇帝和皇权之间关系的理论问题上,倒不如先想想构建一套有实施可能的制度出来。
卢照邻睁开了眼,看着面前的郭虎禅,很快沉思了起来,或许这个弟子说得对,先把制度弄出来,然后再去考虑其他问题,“你有什么想法吗?”
“中央集权,限制皇权,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总而言之,万事皆依法制。”郭虎禅说出了一些隐晦的东西,有些他不想说得太清楚,如果卢照邻和骆宾王他们太早地想到该如何实施皇宪政治的关键,天知道整个帝国会被这些有些理想主义的学者型官僚搞成什么样子。
不能再呆下去了,郭虎禅心里做出了决断,他不能再给骆宾王这个老师牵着鼻子走,他要尽快地离开太学,最好明年开春封常清考进太学后,他就去细柳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