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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大雁塔上
秋日的长安城,别有一番风韵,当郭虎禅在大雁塔的顶端俯瞰脚下的城市时,心中忽然生出了几番感慨,这两年多的日子让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过去,似乎那只是一场很长而且模糊的梦而已。
大雁塔的顶端并非是谁都能登上的地方,至少在长安城里,除了德高望重的几位老臣之外,慈恩寺的四位护法并不允许其他人进入大雁塔第七层。
李业嗣跟在贺正阳身后,神态恭谨,一点也看不出他身为缇骑司指挥使的威风,按辈份算李业嗣该称呼贺正阳一声世叔,虽然郑国公府不显山露水,可李业嗣知道郑国公府的子弟虽不能入中枢机要之地和近畿军队,但却有十几人在边地军中,一个个都是真刀真枪地拼杀出来的军官。
再加上郑国公府和虎贲营那些老兵世家的关系,即便是李业嗣身为显贵,也不敢轻易开罪贺正阳,更何况他这时心里也是乱得很。
作为缇骑司指挥使,本就留心郭虎禅的李业嗣自然知道郭虎禅已经到了长安城,不过他心中虽然清楚郭虎禅的身份,但是却一直都故作不知,就是不想卷进去,可现在贺正阳却突然找到了他,他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了。
涂以清漆的黄梨木扶手散发着一股木料独有的清香味,贺正阳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七老八十的老头一样,慢慢地一阶一阶拾级而上。
贺正阳身后,和李业嗣一起跟在后面的苏全忠皱着眉头,不知道这个世叔究竟有什么大事,居然连身旁这个缇骑司指挥使都喊上了,开国的四国公府里,除了英国公府外,其他三家算是齐了。
大雁塔第七层,郭虎禅恢复了一贯的装束,一身素净的黑衣,大夏龙雀佩在腰间,郭岳南一脸严肃地站在他身边,功臣集团在开国时的力量如今已经荡然无存,随着太祖朝和太宗朝帝国政治的完善,再加上修文年间两朝老臣的离去,如今帝国的中枢朝堂,他们已没有太大的影响力。
功臣集团的力量如今极为分散,甚至于内部也不再是铁板一块,郭岳南心中清楚,虽然郭虎禅是皇统正朔,但是如果郭虎禅不能拥有压倒性的力量来证明自己,那么不管是内阁,还是枢密院,为了帝国的稳定,他们绝不会承认郭虎禅的身份。
贺正阳终于带着李业嗣和苏全忠走上了大雁塔的第七层,除了皇城之外,这里便是长安城最高的地方,可以将整个长安城的景观尽收眼底。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是当贺正阳看到郭虎禅的刹那,他还是一下子愣住了,因为眼前的郭虎禅实在是和他的外甥少年时太相像了。
虽然贺正阳自从姐姐入宫之后,便离开了军队,退隐在家,可是景武太子这个外甥小时候是他看着长大的。
李业嗣当年并不像兄长那样亲近景武太子,那时的他太过普通,只是因为兄长的关系才见过几次景武太子,虽然印象深刻,但是二十多年下来,一切早已模糊,但是郭虎禅给他的感觉却比未央宫里的皇帝要有威严得多。
苏全忠眼里全是难以置信,他当年是景武太子东宫府里的第一猛将,景武太子每一次出征,他都是冲锋陷阵的前军大将,他跟在景武太子身边的时日只比郭万仞他们更长,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此时他已经知道贺正阳为什么找他了。
“殿下,那一位就是…”郭岳南在郭虎禅身边轻声说道,他也没想到贺正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如此大的手笔,四大国公府除了英国公府外,其余三家全部到了。
“舅公,苏世叔,李世叔。”郭虎禅朝面前的贺正阳三人行了半礼,虽然他并不太了解贺正阳,但是光凭他能带来李业嗣和苏全忠这两位国公,就足以证明他的实力了。
“殿下。”贺正阳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朝郭虎禅道,而他的表态让李业嗣再也无法装糊涂,只能和苏全忠一起朝郭虎禅行礼。
因为多了两个人,郭虎禅自然只有再将当年河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而一直耿耿于怀的苏全忠自是气冲斗牛,要不是这二十年里他退隐在家,脾气好了不少,恐怕他直接就要怒吼起来。
李业嗣这时只是心里发苦,当初他就有些预感,焚毁了缇骑司里有关当年景武太子之事的机密卷宗,如今郭虎禅这个代表着皇统正朔的殿下回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事情说出来。
这时贺正阳已自冷冷地看着面前神情间犹豫不定的李业嗣和边上的苏全忠,直接道,“如今殿下回来了,你们两个说吧,你们打算怎么办?”
贺正阳看上去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子忽然变得如同铁枪般笔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也透着野兽般的威胁,他做事就是这般,该直来直去的时候绝不含糊。
“怎么办,自然是让未央宫里的那个窝囊废退位。”苏全忠第一个开口,他本就是当年的东宫党,景武太子手下头号猛将,这二十年里他不得不退隐在家,说着好听那叫修身养性,说得难听那就是在家装孙子。
感觉到苏全忠那同样凶狠的目光,李业嗣根本没有选择,更何况自己那个儿子不是早就已经是这位殿下的手下了,他当即点了点头道,“殿下是皇统正朔,理当如此。”
看到李业嗣终于表态,贺正阳身上的杀气收敛了,看上去就像个普通老人,可李业嗣知道,只要这个世叔要他死,他绝逃不过。
“多谢两位世叔。”郭虎禅朝苏全忠和李业嗣行礼道,开国时的四国公府,如今早已声势不如从前,郑国公府完全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刑国公府也好不到哪里去,而李业嗣身为缇骑司指挥使,却又一向谨慎,四国公府里只有英国公府仍旧如日中天,不过郭虎禅也清楚这不过是表面看来如此,李业嗣他们这些人又岂会不留后手和底牌。
“殿下,你是什么意思?”贺正阳看向了郭虎禅,凉州宗室肯定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要是郭虎禅想,他召集虎贲营七百老兵世家的子弟,请出他那位太皇太后的阿姐,直接控制皇城也不是不行。
“如今朝鲜行省不稳,我想从此着手,只要能够控制住整个北庭的军队,再加上安西和凉州的响应,我要堂堂正正地入主未央宫。”郭虎禅看着贺正阳那投来的鼓舞目光,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当然知道以面前贺正阳他们三位国公之力,再加上曹少钦这个内应,他或许可以发动一场宫变,甚至于成功的机会非常高,但是他不能那么做。
“控制北庭的军队,想法不错,不过殿下,以老臣几人之力,再加上太皇太后,照样可以让殿下堂堂正正地入主未央宫。”贺正阳想了想后道,“老臣想知道殿下的理由?”
李业嗣和苏全忠都没有说话,苏全忠显然对贺正阳的想法颇为赞同,虎贲营七百老兵世家的子弟集合起来,再加上他刑国公府的人马,还有李业嗣这个缇骑司指挥使,拿下皇城的机会很大。
李业嗣这时原本有些犹豫的心思随着郭虎禅脸上那异常冷静的神情坚定了下来,贺正阳和苏全忠终究还是彻头彻尾的武人,发动宫变固然是一条捷径,但却绝非上策,相比起来他更认同郭虎禅的打算。
“长安还有四位王叔在,而我的身份未必会在宫变后被朝野认同,就连皇祖母也可能被有心人说成是被舅公你们劫持,我在朝野没有任何根基,到时候局势很容易失控,要是有人说舅公你们阴谋造反,而我不过是你们随便找来的傀儡,届时会如何,想必舅公和两位世叔应该很清楚。”郭虎禅沉声说道,直接发动宫变他很早就想过,但是却被他否决,便是因为他没有根基,就算有他那位皇祖母在,如果他手上没有足够震慑朝野的力量,他的身份根本得不到承认。
贺正阳看着面前侃侃而道,丝毫不乱的郭虎禅,心中大是欣慰,而苏全忠这时也已经变了脸色,李业嗣则是嘴角轻笑,他知道郭虎禅已经说服贺正阳了。
“我需要时间,同样舅公和两位世叔也需要时间,如今长安局势变化,正是舅公和两位世叔可以出手的机会。”郭虎禅看着贺正阳,苏全忠和李业嗣三人,正色说道。
“我老了。”贺正阳如何不明白眼前这个甥孙的意思,他们三国公府联手,任谁都不能小觑,不管是他们明着联合,还是暗着结盟,都是别人必须要拉拢的,到时候他们自然能周旋于各方之间获利。
李业嗣的眼神已经变了,眼前的这个殿下还真是厉害啊,居然早就算好了一切,虽然他的选择同样有一定的风险,可是却是从大局上控制一切,凉州和安西毫无疑问肯定是站在这位殿下一边的,只要这位殿下能控制北庭的军队,到时候挟胜而归,加上他们为内应,毫无疑问可以堂堂正正地打出景武太子的旗号,让未央宫里的皇帝退位,内阁和枢密院就算不愿意,也只有承认这位殿下皇统正朔的身份,因为唯有这样才能让帝国的政治保持稳定。
贺正阳本来以为这个甥孙还需要自己的照顾,但是现在看来他只要做好帮手的角色就可以了,当贺正阳看到李业嗣脸上的表情时,就知道这个甥孙靠自己的能力彻底让这个缇骑司指挥使倒向了他。
郭虎禅他们没有在大雁塔上盘桓太久,这只是一个简短的会面,而他注定不会在长安逗留太长的时间,只是在那之前,有些人他一定要见,比如他那位深居在长乐宫的皇祖母。
夜晚,卫国公府,李业嗣的书房里,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李业嗣以一种极其淡然的语气开口了,“最近茶馆里那些说书先生的新段子,是你做的事情吧。”
李秀行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看不出半点情绪变化的父亲,自从加入缇骑司后第一次心中开始紧张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个父亲从来都是谨小慎微,大伯是当年的东宫党,可父亲却始终稳坐缇骑司指挥使的位子,不得不叫他怀疑。
“你真地以为我不知道殿下的事情吗?”李业嗣看着在自己面前头一次紧张起来的儿子,嘴角浮起了一抹低笑,“小子,你还嫩得很。”
“父亲,全都知道了。”李秀行刹那间只觉得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但他强自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朝面前的父亲道,“父亲,未央宫里那位不过中人之姿,又没有人主器量,要是放在天下太平的时候,还能当个平庸之主,最好也不过是个无功无过。”
李秀行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只有竭尽全力争取父亲的立场,看到父亲并没有打断自己,他渐渐恢复了冷静,只是说着自己的想法,“可现在北方边疆已经出现了不稳定的迹象,河中以西大食人也蠢蠢欲动,而长安城内四位王爷也各有异心,这样的局势下,我不认为未央宫里那位能够力挽狂澜,去年他在吐蕃人的事情上不但激怒了枢密院,就连内阁也不满他。”
“父亲,这天是注定要变的,当年太宗皇帝宁肯让文皇帝即位,也没选那四位王爷,就足以说明一切,我相信只有那位殿下才能收拾这局面,更何况那位殿下才是皇统正朔,国家已经失去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我们不能再让大汉这样下去了。”李秀行的声音不禁激昂了起来,在他内心同样有着金戈铁马,向往如同曾祖那般指挥千军万马的梦想。
“说得还不错,你就如此肯定那位殿下能够解决这一切问题吗?”李业嗣有些玩味地看向了儿子,他太了解这个心高气傲的儿子,刚才的话他并不是胡乱编出来糊弄自己的。
“我很肯定,父亲。”李秀行想到了在玉门关时的情景,朝面前的父亲沉声道,“那位殿下是我大汉的天命霸主,只有他才能让帝国恢复过去的荣光。”
“我已经见过殿下了。”看着面前慷慨陈词,试图打动自己的儿子,李业嗣站了起来,而他的话让面前的儿子吃惊地看向了他。
“你做得还不错。”李业嗣笑了起来,走到了儿子身边,他几个儿子里,只有这个庶长子才能付以重任。
“父亲已经做出决定了。”李秀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看着第一次夸奖自己的父亲,问道。
“殿下才是皇统正朔,未央宫里那位和殿下一比,根本就是个无能的窝囊废,不是吗?”李业嗣朝儿子一笑,似乎是在嘲讽未央宫里的年轻皇帝。
“既然父亲已经有了决断,儿子必定跟从。”第一次被父亲认可,同时也是第一次父子两人意见一致,让李秀行心中雀跃不已。
“殿下虽然年少,可却已不能轻侮。”李业嗣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拿出一卷名单扔给了儿子,“挑选你认为最可靠的人手,随时准备出发去北面。”
李秀行接过了那卷名单,打开看过之后,脸色不禁一变,上面全是缇骑司在各地的名单,其中不少都是总旗,百户之类的要职。
“这些都是文皇帝当年安插进来的人手,有几个干得不错的已经成了百户,说来说去,他始终都防着我们这些先太子的亲信旧部。”李业嗣看着眼中露出疑惑的儿子,语气里带着嘲讽,“只是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的那个儿子那么心急,想要独揽大权,却是让这些棋子都暴露出来了。”
“父亲是打算把这些人?”李秀行脸上露出了阴狠的神情,他被人称作蝮蛇公子,就是因为他行事向来狠辣果决,在他看来这些人一个都留不得。
“有些要杀,有些要留,当然是杀是留,由你决定。”李业嗣看着儿子,没有像以前那样只是硬邦邦的命令。
“殿下虽然到了长安,可估计到来年就会去北庭,在那之前,给我把北面都清理一遍。”李业嗣说话时,将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千户令牌扔给了儿子。
“是,父亲。”接过那枚千户令牌,李秀行眼中露出了嗜血的光,父亲终于肯定了他的能力,他绝不会让父亲失望。
李秀行离开了书房,李业嗣一个人坐在椅子里,他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郭虎禅身上,这是一场豪赌,作为一个赌徒,在最终的牌局被掀开前,他就有时间去赢。
比起贺正阳和其他人,作为缇骑司指挥使的李业嗣知道更多事情,而在无数涉及到帝国阴暗面的卷宗里,他有着更加丰富的经验来理解郭虎禅的想法,只有控制了军队,郭虎禅的身份才能得到最大化的利用。
内阁和枢密院里,恐怕有些人未必希望看到帝国再出现如同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那样强悍的皇帝,李业嗣脸上露出了有些冷意的笑容,那些人啊,真是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