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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宗室(三合一大章,求订阅。)
这是个威严的老人,一身金线滚边的墨黑大褂,花白的长发被打理的一丝不苟,只是束起的头发中插的并不是发簪,而是一把细长的三寸利刃。
老人躺在桐树荫下的老藤椅里,眯缝着眼抬头看着不远处已经爬满了架子的葡萄藤,爬满皱纹的脸上忽地露出了几分怀念的神情,沙砾般粗糙的手指用力地握紧了摇椅的扶手,就好像握着刀一样。
这是初夏的最后时光,树荫遮蔽的庭院里凉风习习,夹带着树木花草的芬芳香气,老人的鼻子嗅了嗅,握紧的手送开了,喃喃自语道,“不是…这个味道。”
布置得简单的庭院外,忽地响起了脚步声,来的人已经故意放慢了步子,走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可那细碎的脚步声还是让老人眯缝着的眼睁开了,看着四周花木茂盛的院子,老人叹了口气,“又做梦了。”
不多时,一个穿着玄青色袍子,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走进了庭院,他本来想要站在葡萄架下等老人睡醒,可是刚刚停住脚步,就看到老人从老藤椅里坐直了。
“元振,你来了。”老人很是满意地看着这个被他视若亲子的女婿,他膝下无子,只得一个独女,女儿成亲后,他也是全力栽培这个女婿,只叹时运不济,这个女婿一身武功韬略,竟是硬生生地荒废了这许多年时光,要换了太宗皇帝时,怕早就是一府都督,封侯拜将也不在话下。
“爹,郭旭已经回城了,那个郭虎禅也来了。”郭震朝面前的岳父郭万仞说道,他这个岳父是凉州宗室里硕果仅存的几个跟着太宗皇帝打过仗的老宗室,只要他们还活着,枢密院对凉州各军镇的控制就仍然稳如泰山。
“哦,那个郭虎禅来了。”郭万仞从老藤椅里站了起来,苍老的脸庞上有了几分期待,自从景武太子死了以后,凉州宗室一蹶不振,便再也没出过像样的子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家伙倒是有种得很。
“昨天似乎是帮了安西军的人…”郭震将所知道的全都如实禀报,这里面也包括凉州商业协会的窦霸他们的消息。
“真是个出人意外的小子。”郭万仞笑了起来,他对这个新出头的本家子弟更加感兴趣了,“老五他们不是嚷着要见他吗,元振你去见郭旭,就让他明天带人过来。”
“是,爹。”郭震应声道,心里虽有些惊奇,自从当年文皇帝即位,这位岳父卸甲归田后,能被他开口相邀的人寥寥无几,看起来岳父和几位宗室的老人家真地很看重那个郭虎禅。
“元振,长安那边几个老东西终于忍不住了,很快敦煌就会重开都督府,薛老头派人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合适人选,我向他推荐了你。”郭万仞好像突然间想起什么,朝打算离去的女婿说道,其实他心里也是觉得亏欠这个女婿,当年景武太子死后,要不是他的关系,这个女婿或许不会在家闲了十几年。
“爹。”郭震看着面前看似满不在乎说话的岳父,却是愣了愣后才道,“薛太尉心里没有合适人选吗?”
“有又怎么样,长安能带兵的那几个,要么没资历,要么太敏感,更何况在敦煌重开都督府,我们几个老家伙不点头答应,薛老头敢把人派来吗?”郭万仞看着面前一脸温和的女婿,却是顿声道,这个女婿当年在战场上杀起人来可是狠得很,就是这平时的性子太好了,这么多年了,他愣是没见过这个女婿跟人有红脸脖子粗的时候。
“原来这样。”郭震很是平淡地应了一声,他虽然有建功立业之心,但是奈何性格就是这样的内敛,要是枢密院让他当他就当,不让他当他也不恼。
“你,去吧。”郭万仞看着女婿不愠不火的样子,本想开口训斥几句,可最后到了口又说不出来,只能道。
“爹,下午太阳大,还是回房里睡,玉蝉已经回来了,我等会让她来陪你。”郭震何尝不知道这位岳父的脾气,不过比起二十多年前,这个岳父的火气已经没了多少。
“那个丫头回来了。”听到外孙女回来了,郭万仞老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喜色,他那女儿倒是肚子比她娘争气多了,生了三个儿子,不过这女孩儿就一个,结果他这个外公最疼的还是这个外孙女。
看着岳父精神抖擞地要去看自己那个爱闯祸的女儿,郭震也不由摇头笑了起来,那丫头从书院里逃回来,心里打什么小算盘他还不清楚,不过有些话终究还是不好说出口啊。
君子楼后院内,午后的阳光照在了廊下的檀木地板上,郭虎禅双手拢袖,看着面前的棋盘,装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而他对面的李白倒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大哥,我知道了,我会留下。”手中拿着青玉打磨的棋子,李白终于像是下了决心,朝对面的郭虎禅说道。
“嗯。”郭虎禅有些意外地看向了面前一副我认命了的样子的李白,自从昨晚答应何燮让李白去金城书院后,他磨蹭了一个上午,才借口跟李白下棋说了这事情,本来他还以为李白会闹下,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答应了,实在是有些反常得奇怪。
“大哥,我又不是孩子。”李白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朝面前的郭虎禅笑了起来,“我现在去了长安,就算进了太学,其他人也只会认为我是沾了大哥的光。”
“青莲。”郭虎禅看着一脸认真的李白,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李白的骄傲,虽然李白把自己当成了大哥,可他更希望靠自己的努力来跟上自己的脚步。
“那我在长安等着你。”郭虎禅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朝李白如此约定道。
“最多五年,不,三年。”李白斩钉截铁地向郭虎禅保证道,“只要三年,我必考进太学去见大哥。”
“嗯。”郭虎禅看着一脸郑重的李白,笑了起来,然后手中墨玉打磨的圆润棋子落在了榉木棋盘上,将李白的中腹大龙给屠了,“我等着你,但愿你那时候棋艺不会还像现在一样稀烂。”
李白看着在那里一枚一枚提子的郭虎禅,听到那好似呓语一样的话,脸上的郑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懊恼无比的神情,口中犹自碎念道,“大哥你的棋艺,就是国手来了也一样给虐。”
看了眼棋盘,郭虎禅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向了远处亭子里不知何时就在那里的何燮,脸上露出了笑容。
何燮从亭子里走了过来,一脸的高兴,看起来郭虎禅是把事情办成功了。
“大哥,我不会去金城书院,我打算去官学念书。”看到何燮,李白忽地朝郭虎禅说道,虽然他知道自己去了金城书院,必然能受到何燮的关照,可他却并不想靠别人。
“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郭虎禅看到李白脸上那种骄傲的神情,想到他刚才和自己的约定,转头看向了何燮,“何兄,你还想要青莲去金城书院吗?”
“青莲之才,只要精心研读,不管在哪里,都能成大器。”何燮知道郭虎禅的意思,不过只要李白留在敦煌就行了,当下只是如此答道。
“听说何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如你我下一局吧。”见何燮没有再多纠缠李白去不去金城书院这个问题,却是朝何燮说道。
“也好,只听青莲说过公子棋力高超,今日倒要见识见识。”何燮闻言大喜,连忙自跪坐下来,收起了盘面上的青玉棋子,他知道郭虎禅胸中自有丘壑,但那才气之高却如云中之龙,只能从平时只言片语中窥得片鳞半爪,今日倒是难得郭虎禅邀他手谈一局,他自然乐意之至。
看着兴冲冲地收拾棋子,与郭虎禅猜先的何燮,李白站在他身后,脸上已自露出了笑容,何燮好晋时风流,兼通文艺,煮茶谈玄俱是一等一的手段辩才,而这棋道吗,似乎也很是自傲,棋力在他之上,和他下的几局棋都赢了他,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可心里还是颇为得意的。
“等会有你傻眼的时候。”看着猜先之后,还回头朝自己看了一眼的何燮,李白却是心中暗道,他可是知道郭虎禅这个大哥在棋道上的造诣有多么深不可测,自己到现在和大哥下了不下几十盘棋,但至今没有一盘他敢说大哥出过全力。
棋局开始没多久,何燮就对于郭虎禅那东一下,西一着的落子大为不解,郭虎禅的下法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根本不是当世任何一家的下法,一时间他都以为郭虎禅根本不会下棋,但也只能满腹狐疑地继续下棋。
两边落子才十几,后院里自然来了人,却是郭旭带着亲自来访的郭震来找郭虎禅来了,对于郭震,郭旭也是熟悉得很,郭震是河北人,少年雄迈,参军时正是太宗朝时征伐河中的时候,那时敦煌都督府尚在,他就是那时候给郭万仞这个当年凉州宗室里号称凉州之虎的老宗室招了女婿。
要说起来,郭震参军之后,正逢景武太子在河中出事,那之后的三年,虽无大仗,可也战事不断,郭震数战皆胜,很快累功至校尉,只是那时太宗皇帝驾崩,文皇帝即位后,汉军回收,自河中战场撤兵,凉州宗室受到打击,郭震也因为郭万仞的关系一起卸甲归田,自此在家当了好好先生。
郭旭交游广阔,少年时来敦煌,便认识了郭震,对于郭震的武功韬略也是佩服得很,郭震的妻子算起来是他的堂姐,郭震他也能喊声姐夫,两人交情也是不浅。
这一回郭震得了郭万仞的吩咐,要请郭虎禅过府见面,他本可以派个下人过来,不过却是亲自走了这一趟。
“姐夫,这次来了,不如在这里用过晚膳再走不迟。”郭旭倒是不客气,好似把何府当成了自家一般,一边朝下棋的郭虎禅和何燮走去,一边朝身边的郭震说道。
“要是何先生亲自下厨,便是留下也无妨。”郭震听着郭旭的话,却是温和地笑了笑,“不然的话,夫人那里,交代不过去。”
“姐夫和姐姐伉俪恩爱,真是叫人羡慕。”郭旭听罢笑了起来,郭震自从卸甲归田后,极少出去应酬,别人只当他惧内,却不知他是疼爱妻子,而且在他心里恐怕也没有什么东西会比家庭更重要。
郭旭带人过来,郭虎禅自是注意到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看清楚了郭旭身边的中年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柔和,看上去是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人。
郭虎禅本待要起身行礼,却不料郭旭直接道,“自家人,不必多礼,等下完这盘棋再说。”
郭震也是在旁点头示意,口中道,“二郎不必介怀。”
李白倒是和郭旭,郭震叙了一礼,郭震的君子风范让他如沐春风,有些人天生就能让人心生好感,而郭震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下棋时的何燮全神贯注,再加上郭旭和郭震声音不响,他竟是没注意到来了人,这时他和郭虎禅已自下了三十几手,原本他还以为郭虎禅胡乱所下的着数,此时却叫他心生不寒而栗之感,因为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他的棋势似乎已经岌岌可危。
郭震也是好棋之人,军中将领大半都精通棋道,他年轻时也是军中的名手,不过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好杀棋,棋风偏向布局缜密,绵里藏针的路数,因此能和他下棋的人不多,只因为世之棋风,皆好中盘攻杀,像他这样的异数,别人嫌和他下棋太累。
观棋三人,郭旭和李白都和郭虎禅下过棋,虽然都知道郭虎禅的棋艺高超,但两人并不是棋道高手,远不如郭震看得清楚明白。
郭震只看了一眼盘面上墨玉棋子和青玉棋子犬牙交错的棋势,就再也挪不开了,直到过了很长时间后,拿着青玉棋子的何燮一脸凝重地落子后,他才打量起好像根本不用思考一样就直接落子的郭虎禅起来。
对于郭虎禅的了解,郭震此前只局限于凉州商业协会的窦霸几人的评价还有那些市井所传的故事,他本以为郭虎禅应该是一个天生豪杰的少年,但如今看了跪坐在那里,姿容挺拔,英气勃发,身上却有一种浸yin棋道几十年的大国手才有的静气的黑衣少年,才发现自己原来想的,有些错得离谱。
何燮看着郭虎禅想都不想就直接落下的墨玉棋子,再次低头苦思起来,他现在才发现这盘棋,自己已经被全然给压制,不,应该是控制住了,虽然他想拼命地在中腹杀出条路来,可郭虎禅的棋就像是已经套上他脖子的绞索一样,一点一点地收紧着,任他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没有希望了。”郭震心中对于执青玉棋子的何燮已经做出了结论,郭虎禅下的棋,不是时下的那种杀棋,路数倒是和他下的有些相像,不过却比他高明得多。
郭震心中说出这句话后没有多久,何燮只是又下了三子,便直接投子认负了,他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朝对面云淡风轻,好像根本没花多少心思在这盘棋上的郭虎禅道,“真是想不到公子棋艺如此超凡入圣,恐怕长安的那些棋待诏没有一个是公子对手。”
若是换了其他人,定然是以为何燮故意抬高郭虎禅,好来为自己输棋开脱,不过李白和郭旭都是跟郭虎禅下过棋的,早就给郭虎禅赢的没了脾气,而郭震自己则是棋中国手一流的人物,知道何燮所言不虚。
一局下完,何燮这才起身,看到了郭旭身边的郭震,当即道,“没想到是元振公来了,今日我这里可真是蓬荜生辉。”
郭虎禅当然不知道何燮口中的元振公作何解,不过从何燮的恭敬也看得出这位郭旭口中的自己人不是一般人。
“二郎,这位是你我的堂姐夫,郭震郭元振。”郭旭见郭虎禅脸上存疑,自是为他介绍起来,郭虎禅的父亲郭牵机按照凉州宗室的族谱排下来,虽是远支,但是郭万仞也是一辈里的,他和郭旭一样喊郭旭一声姐夫倒也说得过去。
这时候的郭虎禅对宗室已是有了个了解,太祖皇帝开国的时候,郭氏只是阳翟的小姓,而且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郭氏并没出什么力,因此开国之后,太祖皇帝对于本家也没什么特别的照顾,只是将郭氏直系远支都算进了宗室。
宗室子弟要出人头地,也得和普通百姓一样或科举,或从军,基本上不用指望因为是宗室子弟就能当官,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时,军功授爵,汉军驰骋于世,宗室子弟纷纷从军,落户凉州,六十年间,战死的凉州宗室子弟数以百计,因此天下间有‘郭氏善战,尽在凉州’之语,军中的凉州宗室子弟也很受人尊敬。
郭旭的曾祖是太祖皇帝的堂侄,因此在宗室族谱里,郭旭一门是属于近支的高门,而郭震的岳父郭万仞按照辈份是太宗皇帝的堂弟,再加上少年时就跟从太宗皇帝,因此也属于宗室中的高门,而郭虎禅如今名义上的父亲‘郭牵机’则是开国时并入宗室的阳翟郭氏的远房子弟,虽然仍然有血缘关系,但只能算是支系。
换了平时,郭虎禅虽然也算是凉州宗室子弟,但却属于那种无人注意的普通子弟,除了能把名字写进凉州宗室的族谱,便没有多少用处了,不过现在郭虎禅自然是不同于一般的宗室子弟,只因太祖皇帝时定下的宗室规矩里,不重出身,只看本事。
凉州宗室从二十年前开始就一直后继无人,尤其是郭虎禅这个年纪的,各家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子弟,郭震的三个儿子虽然同样姓郭,但却不能算是宗室子弟。
“姐夫此来,可是有事?”郭虎禅朝郭震行礼后,才开口问道,他可不觉得这位姐夫会无缘无故来见他。
“岳父和几位老人家,知道二郎来了敦煌,都是想见二郎一面,因此让我来请二郎明天去我府上一趟。”郭震对郭虎禅观感很好,郭虎禅身上没有少年的轻浮,相反说话行事很有大将之风,而且没有半点刻意,让人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想来明天岳父他们见了,绝不会失望,恐怕会更加惊喜。
“既然是几位叔公要见我,我自当去拜见。”郭虎禅笑了起来,关于几个凉州老宗室要见他,郭旭昨天就跟他说过了,而且听郭旭话中意思看,这是打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他哪会推辞。
“嗯,时日尚早,二郎不知可有空陪我下一局。”郭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了郭虎禅,刚跟人认识就拉着人下棋这种事情他还是头回,只不过刚才看了郭虎禅的棋,他这好棋之人实在是心痒难耐。
“小弟求之不得。”郭虎禅笑了起来,接着请郭震坐下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遇到过一个像样的对手,看郭震样子,应该是棋道高手,让他忽然有了些期待。
“元振公出马,当能和公子分个高下。”何燮在旁说道,郭震的棋艺如何,他自是清楚,不过和郭虎禅下过一盘棋后,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他自己也是不大相信。
两人猜先,这回是郭震猜到了墨玉棋子,执黑先行,郭虎禅自是青玉棋子,当白而下。
比起前一盘棋,郭虎禅和何燮的对局,郭震下得很慢,每一手都是要想上很长时间才会落子,尤其是面对郭虎禅那从没有见过的着法,就下得更加慢了。
看着那么快就进入状态的郭震,郭旭也是苦笑起来,他本来还想让郭虎禅和郭震这个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凉州都督府的都督好好认识一下,没想到竟然就这么下起来了。
郭虎禅并不知道,郭震虽然棋艺高超,但是自从二十年前他卸甲归田之后,下棋时就奇慢无比,往往一盘棋下个一整天是很平常的事情,折磨得每个跟他下棋的人都痛不欲生,除了几个跟他一样下棋极慢的以外,却是再也没几人敢跟郭震下棋,到最后郭震只有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他耐性好得出奇,这样一盘棋他能下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何燮见郭震上来就下得这么慢,也知道这盘棋有得下了,看着苦笑的郭旭道,“我看我们还是等会回来再看棋吧?”
李白不知道那么弯弯绕绕,见何燮招呼他离开,却是没有走,仍旧站在边上看着。
走到庭院里,何燮才忍不住朝郭旭问道,“元振公亲自过来,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吧?”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多管闲事了。”郭旭看着居然问起自己这些事情的何燮,却是目光不善地打量他。
“我不过是好奇罢了,我记得元振公很少出家门的。”何燮看向远处盯着棋盘,一直低着头的郭震,朝郭旭答道。
“恐怕是静极生动,反正这又不关你的事情,你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郭旭看着何燮,压低了声音道,他知道何燮没什么坏心,只怕有人想通过何燮来打听消息。
“你说的也是,算是我多嘴。”何燮自嘲地笑了起来,接着朝郭旭问道,“看这样子,元振公今晚会留下吧?”
“留不留下,一看那盘棋下得怎么样,二就看你了?”郭旭倒也希望郭震能留下来,只是朝何燮道。
“元振公既来,我岂有不亲自招待之礼,你这吃货,尽管放心,包你今晚大饱口福。”何燮和郭旭也是老交情,此时亦是不客气地说道。
何燮自离了庭院,郭震这盘棋,在他眼中,便是一天一夜也下不完的,他不急着看棋。
出了庭院,何燮真遇上了哥舒翰,他当即笑道,“新郎官,怎么不陪新娘子,却来这里找公子。”
“何老板,公子可是有事?”哥舒翰自己也是惭愧,昨晚喝了个不省人事,却是让新婚的妻子照顾了他一夜,他直睡到刚才才清醒过来,给盖嘉运这个叔父骂得不轻。
“公子在里面陪人下棋,那盘棋恐怕下到明天天亮都下不完,我看你还是先回去陪新娘子,好好赔昨晚的不是。”何燮朝哥舒翰打趣道,却是让哥舒翰一脸的尴尬。
何燮忙着去庖厨,也没多和哥舒翰说话,大笑声里已自去了,哥舒翰自是朝庭院内而去,却是正看到了一个人坐在亭子里的郭旭,他虽不认识郭旭,可也听盖嘉运说了,这府里穿蓝袍的只一个,便是那人称‘八表雄风’的长风镖局总镖头郭大少。
“见过大少。”哥舒翰知道郭旭名头响亮,又是郭虎禅口中的大哥,自是抱拳道。
“果然是条好汉,难怪二郎要帮你。”郭旭看着面前不卑不亢,身形高大的哥舒翰,却是笑道,然后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道,“一人独饮无趣,新郎官不如陪我喝两杯。”
“不瞒大少,昨夜喝得实在太多,现在头还疼着呢。”哥舒翰见郭旭没架子,也自是笑着捂着头道,不过人倒是应郭旭之请坐下了。
“那就喝几杯茶。”郭旭也喜哥舒翰的爽直,却是喊了个下人,让他去拿了凉茶热饮,给哥舒翰醒酒。
几杯茶喝下,哥舒翰还有些疼的头果然顿时清醒了很多,而郭旭自是和他交谈起来,郭旭交游广阔,三山五岳的人不所不包,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打过交道,不过几句话下来,就已经把哥舒翰的老底给套了个清楚。
远处,放下一枚青玉棋子的郭虎禅抬起头看向亭子里谈得热烈的郭旭和哥舒翰,心中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这个‘堂兄’身份可不是那么简单,说他是枢密院的另一双眼睛另一对耳朵也不为过,好事是哥舒翰从此说不定就进了枢密院的视线,坏事是自己这般帮哥舒翰,结好安西军,不知道会不会被当作别有用心。
“这个哥舒翰却是少有的大将之才,虽然还显稚嫩,不过要是能在战场上磨砺几年,必不是池中之物。”亭子里,郭旭心中已自盘算开了,开始时他还对郭虎禅的毒辣眼光感到震惊,不过很快他就释然了,因为哥舒翰的话里意思,他根本没和郭虎禅谈论过两人现在所谈的那些军中话题。
郭旭看向远处下棋的郭虎禅,目光里露出了几分宠溺,这个堂弟做事情还真是胡来,他本来以为他那么帮哥舒翰,总是有些理由,可如今看来他根本就不知道哥舒翰的才能,只是想帮就帮了,还真是任性。
“哥舒老弟,我有事先走一会儿,你要见二郎的话,自去那边看棋就是。”郭旭起身告辞了,他打算让人去安西都护府一趟。
“大少走好。”哥舒翰目送郭旭离开,方才走到了正在下棋的郭虎禅身边。
“哥舒兄,昨晚睡得可好?”看到哥舒翰,郭虎禅却是开口笑问道,一边的李白也自看向了哥舒翰。
“这个?”哥舒翰没想到郭虎禅见了自己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自己昨晚有没有睡好,不由大窘,支吾了一会儿才道,“说来惭愧,昨晚喝得大醉,刚才才醒过来。”
“那你还来我这里做什么,还不去陪着新娘子。”郭虎禅奇怪地看了一眼哥舒翰,口中却是自语道。
“铃儿她昨晚照顾了我一夜,我出来时她才睡下。”哥舒翰有些愧意地说道。
“洞房花烛夜,*宵一刻值千金,哎。”郭虎禅朝哥舒翰叹道,而一直在他对面盯着棋盘的郭震这时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接着看向了边上有些手足无措的哥舒翰。
“你就是那个新郎官哥舒翰?”郭震手里拿着枚墨玉棋子,朝哥舒翰问道,而郭虎禅则是有些好奇地看着突然说话的郭震。
“是,不知道阁下是?”哥舒翰看着眼前眼神里忽地露出几分怀念之色的中年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长得很像我以前的一个部下,算起来我有二十多年没见他了,他和你一样都姓哥舒,叫哥舒道元。”郭震看着面前和当年的部下有几分神似的哥舒翰答道。
“哥舒道元正是家父。”哥舒翰愣住了,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儒雅中年竟然认得父亲,而且还自称是父亲当年的上司。
“你是哥舒道元的儿子,你父亲还好吗?”郭震话方出口,才猛地想到哥舒翰竟然要郭虎禅帮他才能完婚,想来自己当年那个作战勇猛的部下已经不在了,一时间脸上露出了几分悲意。
“大人,家父已经过世多年。”哥舒翰答道,他看着面前脸上露出几分悲意的中年男人,竟是不自觉间相信了他的话。
“那你父亲的那些同袍,像盖嘉运他们还好吗?”郭震将手中的棋子扔进了棋盒里,突然间见到当年部下的儿子,又知道老部下竟然已经死了多年,他却是没有心情再下棋。
郭虎禅也没想到郭震竟然和哥舒翰还有这份关系,当下默默收拾起棋盘来,没有插话,这时哥舒翰已自回答了郭震。
当知道盖嘉运就在府中,郭震始终未变的脸色变了变,他没想到盖嘉运到了敦煌也不愿意来找他,看起来他还是在怨恨自己当年卸甲归田,扔下他们这些老兄弟。
郭虎禅看到郭震脸上的表情,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盖嘉运和哥舒翰的父亲都是他当年的部下,这一回哥舒翰来敦煌,盖嘉运宁可抢亲,也不愿来找他,显然是让他觉得盖嘉运心中有恨,不过郭虎禅不觉得看似粗豪,实则内心细腻的盖嘉运会是那种人。
李白看到郭虎禅忽然目光看向自己,接着他看到了郭虎禅微动的嘴唇,他很快便读出了郭虎禅的唇语,却是让他去找盖嘉运来。
这时郭震还在问着哥舒翰这些年他和盖嘉运的情况,却是始终没有说要让盖嘉运来见自己。
“我叫郭震,当年你爹和盖嘉运都是我手下的百夫长,我们一起上阵杀敌,后来我卸甲归田,回到了敦煌,没想到一转眼,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年了。”郭震自嘲地笑着,语气里带着萧索之意,“我一直以为你爹他们这些都怨恨我当年离去,原来他们中就只剩下小盖一个人了,他恨我也是应该的。”
盖嘉运被李白叫来,本来还以为郭虎禅找自己有什么事,等到了庭院时,正听到郭震的低喃自语声,他那张被安西的风沙摧老了的脸上一时间百感交集,最后种种只化作了有些哽咽的声音。
“末将参见大人。”盖嘉运走到了郭震面前,却是如当年一般,他仍是那个有些莽撞的百夫长,给自己的上司大大咧咧地行礼,只是声音有些发颤。
“为何道元他们死了也不来找我,道元的儿子成亲,你也不来找我?”看着面前的盖嘉运,郭震忽地长身而起,大声道,他在敦煌城呆了二十年,当年的部下却死得只剩下眼前一个,就连这些部下的后人有事,他都照拂不了,叫他如何不恨自己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