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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越壕沟的行动仍然花费了一些功夫,这怨不得拓跋光远,而是谁也没有想到城头上的守军居然能够在黑夜中发射弩机。
一直等到入夜才发起攻击,本来便是为了避免敌军的弩机给己方造成重大伤亡。不过拓跋光远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所能够避免的仅仅是大规模的伤亡,个别伤亡是无法完全避免的。敌人的壕沟挖得很有学问,那些预留出的通道使得攻城方即便是明知是死亡陷阱也不得不往里跳。披着甲胄的骑兵要全面翻越这些壕沟实在过于消耗体力了,对于已经在野外呆了一个白天的拓跋家骑兵而言,在攻城前必须有效地节省每一分体力。
因此当攻击命令下达后,两帐正兵为先导,几帐副兵跟在后面迅速扛着已经打造好的云梯开始穿过通道向城墙前运动,而负责攻城的正兵们则排在这些副兵的后面,拓跋家的正兵和副兵一律披甲,因此兵马一动,阵地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密匝匝的脚步声和甲叶抖动声。
穿越第一道壕沟的时候,担任先头部队的十二名鹞子行动极为迅速,几乎转眼之间便来到了第二道壕沟前。
从第二道壕沟开始,这些鹞子们开始谨慎起来了,一方面因为天黑,又不能举火,行动过快的话容易不小心跌进壕沟,另外一方面这些鹞子都知道城头上的敌军一定会用弩箭封锁这些通道,因此穿越下面的五道通道时需要极为小心。
不过第二道壕沟也同样没有给这些鹞子们带来任何威胁。
片刻之后,鹞子们已经穿越了第三道壕沟,这段路程的一半已经走完。
城头上依然没有动静。
鹞子们继续向前,第四道第五道壕沟也被毫无悬念地跨越了。
到这时候,十二名鹞子每个人心中都明白城头的弩机手究竟在等待什么了。谁到知道如今能否迅速穿过第六道壕沟上面的通道已经变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敌人的弩机明显是准备着在那里进行阻击的。如果越来越多的士兵被集中在两道壕沟之间这方寸之地上,敌人的弩机根本不用瞄准,哪怕在黑夜中也能够给己方军队造成重大杀伤。
第一个穿越通道的人很可能就是第一个死的,谁都明白这点。
第一个穿越通道的人很可能活下来,只要没有在穿越之前或者穿越过程中被城头的弩机射杀。
过去就是生,留下就是死。
领头的党项军官没有丝毫的迟疑,大步跑动着向壕沟中央的通道冲去。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踏上那条通道的那一刻——
咻——
前方一阵气流震荡,大约三四发弩箭钉在了通道上。
那个鹞子本能地将腿缩了回来。
迟疑也仅仅是这一瞬间的事。这个党项人立刻反应了过来,敌人已经发射出了弩箭,而给弩箭重新装填上弦需要花费不少的功夫,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几架弩机对准了这条通道,但自己此刻跑过去的话,生存的希望将在五成以上……
他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向后错了一下,而后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上了那条通道……
咻——
虽说他的速度可以用离弦之箭来形容,但却并不能像离弦之箭那般发出这样的声响动静。这声音是城头射出的弩箭的声音。那个鹞子闷哼了一声,随即一个狗啃泥摔在了地上,在意识随着浑身的力气不断流失当中,他似乎觉得这几发弩箭来自和刚才那几发弩箭相同的方向……
从装填到上弦,不可能这么快……
这个意外令所有作为先锋的鹞子都止住了脚步。
然而他们没有时间迟疑了,跟上来的副兵们此刻已经全都挤到了这两道壕沟之间。
此刻这篇小小的方寸之地上最少挤了得有二十四五个人,再加上五到六架云梯。
“咻——”
又是一拨弩箭射了下来,一名副兵惨叫之声响起,翻身掉下了壕沟,随即一声闷哼响起,却是云梯落地砸到了另外一名副兵的脚。
“咻——”
这一次鹞子们发现了一个规律,后面这两发弩箭与方才那两发来自完全不同的方向,前面两发来自东面城角,后面这两发来自西面的城角。
不过这一次没有射中什么人,弩箭稍稍偏下了些,钉在了壕沟壁上。
身经百战的鹞子们立即做出了判断,东面的弩机负责封锁通道,而西面的弩机则负责对两道壕沟之间进行覆盖射击……
应该说,这个判断已经基本接近甚至就是真相了。
只是鹞子们还是有些想不通,敌人这两架弩机怎么能够以如此短的间歇进行发射。
唯一的解释是,这两边都装备了不止一部弩机,而这些弩机都是装填上弦完毕的。
弩机是一种概率式覆盖射击武器,一般都配置在防守方的正面,并排的弩机一次性能够射出数十枝力道强劲的弩箭,足以给进攻方造成重大伤亡。哪怕对重骑兵的冲锋,弩机都能够起到有效杀伤敌军前锋的作用。但是弩机的最大缺陷就是装填上弦的时间过长,一次齐射之后便基本上相当于退出战斗了。
按照城头的宽度计算,如果每个射击点部署两架弩机的话,整座城关上应当部署了不下二十架弩机。即使是按照最保守的估计,这二十架弩机也应该最少能够交换十到十五名党项战士的性命,这还是在黑夜中,在白天,那杀伤力更是恐怖。现在先锋的鹞子们有些明白那些野利家胆小鬼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了,二十架弩机,这根本不是没有披甲的野利家副兵们能够应付的。
此刻前进,就可能会在攻城之前损失全军半数以上的鹞子,在未来的攻城战中,这将极为吃亏。
但是负责前锋指挥的拓跋继达却十分细心,他发现东侧的弩机手两发弩箭基本上都打在了通道上,而西侧的弩机手则有一发打偏,弩箭射到了壕沟里。也就是说,敌军当中的弩机手水准参差不齐,如果只有一个弩机手能够射得比较准的话,己方还是有比较大的机会的……
他这番思索花费了点功夫,后续的部队已经很识趣地不在向前运动了,拓跋光远知道自己站的比较远,无法直接指挥前面的部队,因此并不在这个时候一味地派传令兵催促进攻。他相信自己家鹞子的辨别力和判断力,更相信这些精英的勇气和智慧。
西面城墙上又是三四枝弩箭射了过来,队伍中又是一声惨叫响起。
上弦的速度确实快得有些惊人,但却不是全无间隙,还是有机可乘的,拓跋继达咬了咬牙,轻轻拔出了厚背弯刀,轻声道:“不要理会城头的射击,随我冲过去,向后传——”
拓跋继达猛地跃起,大步迈上了通道。
通道很短,和沟的宽度相当,拓跋继达身高腿长,几步就穿越了通道,来到了壕沟和城关之间。
他没有遇到任何弩箭的攻击。
正在拓跋继达暗自奇怪时,“咻”“咻”的弩箭射击声再度响起。
身后的通道上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闷哼,拓跋继达急忙伏低了身子,城头上的弩箭如果正面射击的话,瞄准壕沟的外围地域,还是有一定几率射中他的。
然而随即他就觉出不对了。
东侧的弓弦震荡声不绝于耳,如今已经是第三响了。
身后的鹞子们没有一个发出大声的惨呼和呻吟,但是拓跋继达听得出来,这三次弩箭攒射都没有落空,最少已经有三名鹞子丧失战斗力了。
“咻——”
第四波……
拓跋继达大骇,东面的射手最少装备了四架弩机,这太可怕了,如果敌军能够给其弓弩手配备四架弩机,那么这支敌军装备的弓弩数量最少要在四十架以上。
西面的弓弩也开始连续发射了,这一次没有像前面一样射完两架之后停顿一阵再射,而是连续不停的开始射击。
第三发……
第四发……
在此期间,东面的弓弩手也没有闲着,这个可怕的射手已经射出了第八发弩箭,倒在通道上的鹞子最少应该在六个以上。
一个还比较年轻的鹞子被射中了大腿,硬是咬着牙一路爬了过来,中间还被自己的队友不小心踩了一脚,五脏内服有一种被踩碎了的感觉,不过踩到他的的那个鹞子队友下一刻便一声不吭地栽进了壕沟中,相比之下,伏倒在地上的他已经很幸运了。
拓跋继达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再阔气的敌人也不可能给每个弩兵配备八架弩机,背都背不动,唯一的解释就是敌军将他们所有的弩机都集中在了两翼方向来对着壕沟进行射击。在这种情况下先头部队基本上相当于送死。
只是明白归明白,他此刻是不可能做跳起来回头冲着战友袍泽们高呼“退回去”的这种傻事的,人都挤在两道壕沟之间的狭窄地域上,退回去也并不安全,反而更容易让敌人的弩机发挥威力。
如今他只能祈求着己方的人数能够超过对手的弓弩数了,在对方把最后一架装填好的弩机用完之前,攻击部队几乎毫无安全感可言。
不过,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拓跋继达打了个滚,身体半跪了起来,他现在丝毫不担心正面会有弩机射下来了,所有的弩机无疑都被集中到两翼去了,虽然拓跋继达还不太清楚这种古怪的打法究竟是什么道理,但是目前的现实无疑证明这是十分有效的战术。
于是他摘下了背在背后的拓木弓,眼睛斜觑着城楼上那个不断发出弩弦嗡鸣的位置,伸手抽出了一支狼牙箭,一瞬间已然引满了弓,两指一松,箭矢发出一声轻响,离弦激射而去。
这时候,细封敏达刚刚发射完了第十枝弩箭。
关于如何在夜色当中使用弩箭给敌人造成杀伤的问题,李文革、细封敏达和康石头三个人足足研究了一个白天。作为两翼连续使用弩机进行射击这一战术的创造者和通道式壕沟的设计者,李文革本人只提出了一个进行夜间定点射击的设想,具体将这个战术完善起来的是细封敏达和康石头。
这师徒二人在对城外的几道壕沟进行目测之后一致将目标锁定在了最后一道壕沟上。这道壕沟的通道设置在正中央,非常适合自两翼使用交叉射击模式予以封锁。不过康石头的射击功夫还远不到家,在黑夜里斜着射击很容易射偏。于是细封敏达最终决定自己一个人负责封锁壕沟通道。
康石头的任务则变成了自左翼对两道壕沟之间的空地进行概率射击,细封敏达要求他按照听到的脚步声来调节射击速度,如果听到脚步声急促而密集,便进行不间断地连续射击,若是听到脚步声很缓慢而且稀疏,便放慢射击速度,以呼吸各十次为基本间隔。
即便如此,康石头的射击也仍然效果不佳,第一发射得很准,第二发慌张射出就射低了,后面还总是有射偏的,直到射出第七发之后康石头才逐渐找到了些感觉,后面的弩箭发射基本上都落到目标区,射飞的已经基本上很少了。
细封敏达并不知道对方打头的是鹞子们,如果白日相见,他在拓跋继达面前或许还会略有些尴尬,毕竟这个人在几个月前还是自己的主人。
他在发射完了第十发弩箭的那一瞬,耳中听到城楼下传来了一声弓弦响动。
细封敏达迅速向后仰——斜着射来的箭矢只要不能在垛口处射中自己,基本上就射不中自己了。
一支狼牙箭“咻——”地一声沿着一个斜角穿过了垛口,自细封敏达的胸前掠过,撞在了侧面的山壁上。
细封敏达迅速沿着壕沟向西侧移动了一个垛口的位置,在他身后的一个斥候兵十分乖巧地跟了上来,将手中装填上弦完毕的弩机递了上去。
细封敏达迅速地将弩机探出了垛口,耳中仔细地倾听着城楼下的声音。
拓跋继达一箭射出,立时便闪身离开了当时的射击位置,转换到了通道西侧的壕沟边缘位置。又抽出了一根箭,缓缓拉开,耳朵也在倾听着城楼上传来的响动。
西侧的弓弦响动不绝于耳,东面的则沉寂下来,拓跋继达不知道自己那一箭究竟射中了没有,不过他并没有奢望自己能够一箭毙敌。
一个好的弓箭手反应必定是灵敏的,这是做一个好弓箭手的基本条件。
如果那个弓弩手没有被自己射死的话,那么他也一定不会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他此刻一定也在找自己。
此刻已经又有两名鹞子拉开了弓。
负责前线弓箭支援的十二名鹞子,如今加上那个大腿受伤的家伙也不过只剩这么四个人了,先后有七个人死在了细封敏达的弩机之下,有一个人在两道壕沟之间被康石头的弩机所殃及。
一名鹞子引弓搭箭,在黑暗中锁定了城楼西侧康石头的射击位置;同时拓跋继达引满的弓也盯住了城楼的东侧。
“咻——”
“哎呦——”
西面的城楼上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尖叫。
那一箭射中了康石头。
“咻——”
四枝弩箭自城头上飞下,一下子将那射中康石头的鹞子钉在了地上。
“咻——”拓跋继达瞬间锁定了弩机弓弦发出响动的位置,一箭离弦追去……
这一箭斜着射中了细封敏达的胸口……
铁制箭簇穿过了山文铠的细小甲片,穿过了里面的三层粗布衣服,入肉约一寸多一点……
细封敏达猛地晃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站在他旁边的李文革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细封敏达站稳,轻轻一声狞笑,低声道:“不碍事……皮肉伤……”
李文革怔了一下,细封敏达没有拔出胸口的箭,端着一架新的弩机再次换了一个垛口,开始寻找城下的目标。
李文革垂头沉思了一下,伸手取过了一个斥候兵捧着的装填上弦完毕的弩机,来到了城关正中央的垛口处,拿着弩机,朝着通道和壕沟的方向射出了一排弩箭。
这四枝箭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散射的,因此根本没有射中任何人。
不过丝毫不意外的是,就在弩箭射出之后不过喘口气的光景,城楼下又传来了一声弓弦响。
李文革搬动铁牙之后几乎是立即将弩机扔在了垛口,身子疾步后退。
那如同跗骨之蛆的一箭还是射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这一剑只射中了他的肩胛,被明光铠的肩头兽吞挡了下来。
随即,细封敏达那边弓弦响动,四枝弩箭激射而去……
拓跋继达一声闷哼,四枝弩箭当中最靠右侧的一枝射中了他的肩背,主要以皮革制成的骑兵甲挡不住弩机发射的箭簇强大的动能,当即便被穿透,箭簇深入肉中,将肩胛骨击碎,而后自左臂的上臂骨与关节下端的柔软位置穿出,将拓跋继达带得趴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拓跋继达听着城头上再一次弓弦响动,心中一阵苦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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