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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宸下达野战命令的时机恰到好处,当战战兢兢的丁队士兵们成队列开出城外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幅全线溃退的景象。
第一次上战场的沈宸在看到敌军在鸣金声中掉头飞蹿的那一刻便意识到反攻的时机到了,但是他却不能断定敌军究竟是真的在溃退还是故意示弱诱敌。
虽然还没有详细统计,但是沈宸估计仅仅在关墙前野利家就扔下了不少于五十具尸体。
虽然这点损失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总共只有不到三百名正兵的野利容赖而言,这已经是他手中总兵力的一成六七了。
再加上那些死在细封敏达和康石头弩机之下的骑兵,这一战野利家的损失绝对超过二成。
最终令沈宸下定决心开城追击的,是他发现那些回蹿的步兵有相当一部分居然丢弃了手中的武器,而且杂乱无序的撤退行动居然没有给骑兵留出一条中央的撤退通道,如今骑兵步兵混杂在一处,骑马的敌军的撤退速度大大受到了影响。有些在奔跑中跌倒的士兵没有人去扶,迅速被无数只脚踩踏而亡。
怎么看也不像是诱敌,而是货真价实的溃退。
虽然如此,出城的丁队队正杨利并没有操切从事,也没有指挥全队列阵进军,他下达的追击命令是——以伍为单位拉开散兵线,对敌军进行衔尾追击。
丁队的士兵们五人一组小跑着开始对敌军进行追击。
这样的追杀从城楼上看下去显得有些散乱无序,气得负责指挥的沈宸直跌脚。然则站在他身边的李文革却十分欣赏杨利的这一临机应变,他告诉沈宸,敌军大营就在百多步以外,而敌军的溃退又是无序的,在这种时候整队列阵击鼓而进纯属浪费时间,更会拖累接下来的攻击速度,沿着战场越向北地势越开阔,那时候敌军的后退速度会大大加快,列阵追击根本追不上敌军。
当然,若是敌军中还存在指挥序列,这样的追击模式无疑是危险的。
即便如此,丁队出城的时机还是略显晚了些,当丁队赶上并且开始从背后刺杀落后的敌军溃兵时,跑在最前面的溃兵已经开始逃进驻扎在道路一侧的大营了。
在此过程中,细封敏达和康石头手中的弩机从未停歇地发射着,他们打击的目标十分明确,在敌军溃逃的阵列中那些骑马的士兵宛如一个个吸引弩箭的灯塔一般明显。在两处交叉的弩箭火力连续打击之下,骑兵的损失在后撤过程中甚至一度超过了步兵损失的速度。
那些失控的马惊叫长嘶着在本来便混乱不堪的队列中四处狂奔,更加迟滞了敌军的撤退速度。
已经回到营中下令剩余的二十帐正兵集结待命的野利容赖亲自站在大营前收拢溃散的士兵。
然而在细封敏达的弩机和衔尾追杀的丁队的威胁下,这些溃兵没头没脑地从各个方向涌入了营盘去寻找自己的马匹坐骑。
野利容赖的身边只有十来个亲兵,而野利家的营盘相对简陋,不像汉人军队般用树木做的栅栏将营盘四面围起,营寨前也没有设置防御用的拒马,不管是对敌军还是对溃兵,都形不成拦阻作用,野利容赖十来个人根本防守不过来如此宽广的边缘地带。
因此溃兵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地一头扎进了营盘。
营中正在集结的十几帐士兵被这些溃散而失去斗志的士兵顿时冲散了队列,乱兵们喊叫着从四面八方向马营方向汇聚,他们要抢夺马匹,这样才不会被敌军追上杀死。
芦子关的城门再次打开,乙队五十名士兵以行军队列跑步前进,迅速向着敌营方向冲击而去。
丁队的散兵追击战还是颇有原则的,杨利严禁任何一个伍过于前出,所有的基本作战单位必须保持在一条线上,如果某个伍正面已经没有了敌军,那么这个伍就协助友军去攻击友军正面敌军的侧翼。于是,当最终丁队杀到营前时,野利容赖率领的十来名亲兵和勉强拦下来组成了阵列的没有扔掉手中武器的七八个残兵便被丁队成半环形逼在了大营的东南端。
野利容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面临穷途末路了,在他看来列阵野战还能够为营中的各级贵族和军官们整顿队伍赢得一点时间,只要能够拖上一阵子,自己在兵力方面还是占有优势的。
但是杨利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反过头来自己这个五十人的步兵队就太过危险了,敌军拥有人数和机动上的绝对优势,丁队连逃回城中都没有机会。
“各伍注意——自由刺杀——!”
杨利几乎在半环阵线形成的同时就下达了简单的命令。
丁队的新兵们注视着眼前的敌人,他们的腿已经不像刚刚出城时那般抖得厉害,不过短短一刻功夫的厮杀已经让这些初经战阵的菜鸟们镇静了下来,看着那七八个用恐惧的眼神盯视着自己的野利残兵,士兵们都似乎有了某种明悟——党项族的士兵也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勇悍无敌嘛……
他们也是人,也会受伤流血,也会死去,也会害怕,也会发抖……
随着丙队老兵出身的伍长们挥动着手中的平脱刀将刀尖指向面前的敌人,丁队士兵仍旧是两人一组向着敌军刺出了手中的木枪。
野战格斗训练同样是前营刺杀训练的重点,与守城模式不同的是,这种刺杀不分甲乙组,而是全伍的四名官兵组成一个小规模的作战集团,站在中间的两个士兵负责一正一侧刺杀攻击正面的敌人,而站在两翼的两名士兵则负责为他们防御侧翼。伍长的职责是充当指挥者和预备队。
随着一阵密集的金铁交击声和惨叫声,将近十名站在前沿的党项兵倒了下去,中间间杂着几声闷哼……
发出闷哼声的是几个受伤的丁队士兵,军法森严,不允许大声呼喝,因此这些受伤的士兵即使在敌人的刀砍上身体的那一刻还紧紧咬着嘴唇。
丁队全队披挂着步兵甲,因此受到攻击的几名士兵大多伤势不重,只有一个被敌人的弯刀伤到了咽喉要害的新兵倒了下去,然而一直到死去,这个新兵也仍旧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最后负责为他收尸的士兵发现这个了不起的士兵已经生生将自己的下嘴唇咬了下来。
仍旧没有人发出声音,那个新兵的伍长眼窝中喷吐着怒火,默默地上前一步,补上了那个倒下去的新兵原来的战位。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透出了一股令人绝望的杀机和威势。
乙队迈着整齐却迅速的步伐自大道上开了过去。
凌普上来了——
“各伍注意,成战斗队形——展开——!”
听着大营东侧传来的口令声,杨利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自己的侧翼安全了。
同样听到这不明语意的汉话口令,野利容赖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起了一丝绝望,大营的侧翼危险了……
他的腰部被一杆木枪划伤,腰肌腱已经被割断。
手中的弯刀无力地垂在右侧,野利容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发动一次拼命决死的肉搏,无论如何,在他倒下之前,也要让敌军多躺下几个人。
“嘡啷——”一个刚刚从城下逃了过来的野利士兵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这个士兵随即又扔下了左手的圆盾,他跪了下来,口中咿咿呀呀地用党项族语言喊叫着。
他喊的是“饶命啊——”
野利容赖顿时大怒,他扭过身去准备处死这个站在他侧后方的胆小士兵。
就在他扭头之际,左颈处一阵急风响动,脖子上一阵冰凉,身体内的热量迅速流失而去,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扑通——
野利家祖儒,此次出兵的前敌最高统帅野利容赖,在白刃战中被一名彰武军前营的伍长一刀劈在左颈上,战死。
出刀的,是那个因为部下阵亡而刚刚补上战位的伍长,此刻,这个杀神一般的军官手中拎着血淋淋的平脱刀,正在用一种类似于嗜血的眼神打量着眼前剩下的几个党项士兵。
“嘡啷”又一个党项兵扔掉武器跪了下来。
随即形成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剩余的党项士兵纷纷弃械跪下。
没有人能听懂他们叫喊的意思,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是在乞降免死。
伍长们的目光纷纷转向了杨利。
“你们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杨利冷冷打量着部下们。
没有人回答。
“我也听不懂……”杨利讽刺地笑了笑。
“杀——”杨利干脆利索地道。
这些人还不是俘虏,在学会说汉话之前,他们没有做俘虏的资格。
更何况,我没有受降的权力。
这便是杨利的逻辑。
惨叫声再次响起,当这声音再次止歇的时候,营盘正面已经没有活着的党项士兵了。
营盘内部,兵刃撞击声和惨呼声已经响起,看来凌普已经得手了。
杨利回过头看了一眼城门方向,二十几个隶属劳役组的厢兵正在向这边小跑过来。
杨利转回头,看着自己的士兵们,大声道:“重伤不能行动的,站出来!”
良久,两个腿部受伤的士兵和一个胸口中刀失血过多的士兵被他们的伍长硬架了出来。
“你们——等待厢兵救援——这是命令!”杨利板着脸道。
随即,他仰起脸高声叫道:“其他人——全体都有——战斗队列——向敌营方向——前进!”
战斗进入尾声……
……
芦子关上,一派忙碌景象,厢兵医疗组的郎中们走动着查看着士兵们的伤势,魏逊带着刚刚提拔起来不久的甲、乙、丁三个队的队监指挥着厢兵劳役组的士兵们打扫战场切割清点敌人的首级,搬运和清理敌营中的辎重、粮草、兵器、马匹、帐篷等重要的军事物资。而李文革、沈宸则带着一些军官在城楼上召开战役总结会。
缴获的羊群在魏逊向李文革汇报前不能轻动,炊事组奉命杀掉了两口刚刚从丰林山上运来的生猪,准备晚上给官兵们做一顿肉。
细封敏达带着斥候队出城向北十五里警戒,还没有回来。
这个会开得又臭又长,直到晚间聚餐开始,总结会才结束,魏逊上前揪住了李文革,不顾这位巡检使大人一副饥肠辘辘准备赶去饱餐一顿红烧肉的急切心情,唠唠叨叨地汇报着自己的清点结果。
“……斩首两百零七级,俘虏一百八十四人,缴获战马一百一十二匹,弯刀三百九十六柄,圆盾四百三十一面,羊两百一十二只,帐篷七十四顶——大捷啊,大人!”
“唔唔……”李文革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却惦念着那香气扑鼻的红烧肉。
“军功计算以各队为单位,倒在城楼前的尸体,除去六具为斥候队所杀之外,其余都归在甲队名下,在城关与敌营之间倒闭的尸体按照伤口计算,凡中枪而死者都是丁队杀伤的,凡中箭而亡者都是斥候队杀伤的,敌营内的尸体安比例分配,乙队先杀入敌营,因此敌营内尸体算作乙队六成丁队四成,凌普杨利都没有意见。另外,丁队格毙敌酋野利容赖,这是一件大功,如何赏赐奖励,大人胸中可有成算?”
魏逊的这番话却让李文革的心思从红烧肉上移开了,他思忖了片刻,招手道:“你随我来!”
走进李文革作为司令部的小屋子,李文革从一个书架旁拉出了一口大箱子,伸手自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将箱子上的锁头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摞刷着青绿蓝红紫不同颜色的木牌。木牌有巴掌大小,每张木牌上都刻着一些楷体的小字。
李文革随手取了一块青色木牌出来,递给魏逊道:“你看看这个——”
魏逊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晌,上面的字不多,只有三个,他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痛苦识字练习倒也能认得。
武骑尉
那块木牌上刻着的,便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
趁他翻看木牌的空挡,李文革又从书架上面取出了另外一个箱子,里面放着的都是一些厚硬的麻纸,李文革从中抽了一张出来,展开,递给魏逊道,你再看看这个。
魏逊皱着眉头看起来,这是一张用繁体字写成的委任状似的官凭,除了上面“芦关巡检”的鲜红篆体印章和左下角李文革用鹅毛蘸着墨水写的硬笔简体签名他认得之外,其余的字看起来便比较困难了。
他挠了挠头:“大人,卑职认不全……”
李文革笑着接过,轻声读道:“士兵某氏某君,于某年某月某日芦子关作战中英勇负伤,特授武骑尉勋阶,秩同从九品下,赐青牌一面,凭牌奖肤施县境内良田五亩,二十年内凭牌免缴诸赋。”
见魏逊听得目瞪口呆,李文革笑了笑,又抽出一张展开念道:“士兵某氏某君,于芦子关作战中奋勇杀敌,斩首一级,特授云骑尉勋阶,秩同从九品上,赐青牌一面,每牌奖肤施县境内良田十亩,二十年内凭牌免缴诸赋。”
“听明白了……”魏逊努力咽着口水道。
“斩首一级便是十亩地,***,这一番有人岂不发大财了?”魏逊喃喃自语道。
李文革笑了笑:“就是要重奖,彰武军建军以来,五六年间真正的阵前斩首都不超过十级,原因并不是士兵们真的不能打仗,而是没有足够的激励和奖励机制。我们就是要让士兵们知道,只要他们肯于努力杀敌,不但能够得到土地和钱粮,还能够得到令人尊重的功勋和地位。其实这些勋阶,以后都应该铸成铁牌或者铜牌,让他们能够挂在衣服上,随时随地都能够让人看到,这些东西不仅仅象征着土地和田产,还象征着一个军人的赫赫战功……”
魏逊道:“受伤的也奖,这是不是奖的太多了?”
李文革摇了摇头:“在战场上杀敌,有时候要看运气,有时候要靠配合,有的士兵或许没有直接杀伤敌人,但是他们替杀伤了敌人的战友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举个简单的例子,这一刀落在你的肩上,就意味着不会再落到站在你身边的沈宸的身上,沈宸一刀砍翻了伤你的敌人,其实这个敌人是你们两人配合杀死的,所以若是只奖沈宸而不奖你,对你便算不上公道……”
魏逊若有所思地道:“那阵亡的也要奖了?”
“奖——”李文革斩钉截铁地道,“阵亡者按照斩首五级的军功论,授骁骑尉勋阶,秩同正九品上,其家属可凭死者勋阶获五十亩土地奖励,二十年之内免缴一切赋税。”
“这——太重了吧?”魏逊吃了一惊,如今战乱频仍,阵前战死的人不尽其数,若是照这么奖励法,要有多少土地才够奖励的啊……
李文革嘴角上挑,带着笑意坚定地道:“只有士兵们敢拼命共决死,军队才能打胜仗,只有军队打胜仗,阵亡的人才会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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