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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辈,你凭什么罢老子的官?”
若是不看高万青那副尖嘴猴腮的猥琐德行,仅凭这一句怒吼倒是能吓人一大跳。这一嗓子不仅令早已盘算好如何对付他的李文革诧异,就连一门心思看热闹的周正裕都吓了一大跳,虽说猜到这位高什长和这位做事情不管不顾的李陪戎之间必然要有一场冲突,但高万青一上来就兴师问罪,却还是令周正裕不提防间忡怔了一下子。
“哦,你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啊?”
李文革已经卸了甲,现在索性连头盔都摘了下来,一脸轻松地随便拽了一把凳子,两腿岔开坐了下来,口气温和自如,与高万青的剑拔弩张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这小兔崽子少说废话,老子这个什长是高衙内亲自封的,你有何权力罢老子的官?”
高万青丝毫没有意识到李文革平淡神情中所蕴含的杀气,兀自大吵大闹地质问道。
李文革冷冷一笑:“高衙内亲封?可有敕牒告身?”
高万青一愣,他这辈子半个芝麻官都不曾捞到,李文革说的这东西他别说见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当下便呆在了那里。
“……没有敕牒告身也就罢了,可有官凭印信?”李文革继续问道。
“……”
“你一个什长,一无官秩二无印信,连未如流的小吏都算不上,本队免了你,难道还越权了不成?”李文革的神情依旧好整似暇,言语间不带半分烟火之气。
高万青伸了伸脖子,骂道:“你他娘的算个蛋,老子是高侍中家里的人,高侍中见了老子也要叫上一声叔公,你个贼奴敢砸老子的饭碗,老子让你明天小命就不保!”
李文革眉棱骨轻轻一动,语气渐渐转寒:“好啊,你只要让高侍中来到我这军营之内,当着本队的面叫你一声‘叔公’,本队立刻复了你什长的差遣,若是没有,自明日起,只要在这军营之内再让本队见到你,八十军棍定揍不饶!”
“你——”高万青被李文革噎得直抽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让高允权跑到军营里来管自己叫叔公……高万青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在高家族群内自己见上高衙内一面都要给那些高家奴仆塞上自己半辈子的积蓄,更不要说见高允权了。
“……这个……髙什长莫要意气,李陪戎也不要动怒,万事好商量么,一个什长,值不得伤了和气……”可怜周正裕两面周旋,绞尽了脑汁想把今日这个尴尬局面化解了过去。
李文革的神色认真了起来:“高万青,莫怪本队没有事先提醒你,你们闹哗变那日,本队在延州大街之上杀了九个人,其中有一个朝廷从九品陪戎副尉。队官我都杀得,你一个小小什长,我还没有放在眼里,今天只免了你的职,是便宜你了,你再若鸹噪,休怪本队刀下无情!”
高万青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才意识到丙队这位新任队官的背景并不寻常,迟疑半晌,他哼了一声,恶狠狠说了一句“你等着瞧”便摔门而去。
半晌,周正裕方才忧心忡忡地说道:“陪戎,此人心胸狭隘,若是当真去衙内指挥署搅闹一番,只怕于陪戎多有不便……”
李文革微微一笑:“周老哥放心,此人外强中干,我料他绝不敢去指挥署罗唣,就算去了,高衙内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伤李观察的面子。”
周正裕似乎还要说几句,李文革摆了摆手,道:“周老哥,小弟正有件事情要请教老哥,还望老哥能够尽言。”
周正裕怔了一下,问道:“陪戎太客气了,有什么话尽管问,小人定知无不言!”
李文革笑了笑:“说起来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小弟只是想请周老哥为我说一说我左营丙队的战史。”
“甚么是‘战屎’?”周正裕迟疑了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地问道。
李文革哑然失笑,部队的文化素质太低确实是件麻烦事,只是此事现在却也急不得。他斟酌着词句道:“便是我左营丙队何时建队,历任队官是谁,都打过哪些场仗,都有哪些同袍阵亡,都有哪些同袍受伤,每战斩首几何,缴获几何,都是由哪位同袍获得,该士卒隶属队中哪个伍,哪个什……大体上就是这些,其他的我今日暂且先不问。”
“陪戎问这些有甚么用处?”周正裕大张着嘴诧异道。
李文革随手拿起了周正裕交接给他的花名册,耐心地解释道:“周老哥,这是你给我的册子,这册子上写着的都是一些干巴巴的人名和日期,我想要知道这些人名背后的故事,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做过些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你周老哥如今已经是咱丙队的二号当家人了,这册子上日后少不了有你重重一笔,这册子最终是要保存下来,给写书著史的人去翻看勘察的,说不定多少年以后,你周老哥的事迹便会通过这样的册子被记录下来,被写进史书列传流芳千古呢!”
周正裕更加惊讶了:“咱这样的小角色穷疙瘩,还能被写到书里边去??”
李文革笑着点了点头:“只要咱们记下来,总有一天会有人把这些写成书的。”
“……可是,这东西不当饥不挡寒,又有啥用呢?”周正裕对留名青史的兴趣似乎并不是很大。
“一支没有战史的军队,是一支没有灵魂的军队……”李文革神色肃穆地说道。
……
看着李文革报请任命周正裕为队副的公文,彰武军实质上的最高指挥者,高允权的大儿子延州衙内指挥使高绍基和副使张图不禁面面相觑。这份公文中同时还提到了其他几项人事任命,高万青的免职赫然在列,所不同的是除掉关于周正裕的任命是申请之外,其他几项都是报备,也就是决定已经做出了,只是报请指挥署备案而已。
“此人没甚学问,手段倒是够干脆!”看着李文革那一笔歪歪斜斜的毛笔字,二十九岁的高绍基微笑着评价道。
“此人竟是个泼皮——”张图却没有高绍基的涵养,冷着一张面孔道。
“家奴出身的人,光凭一腔勇力,哪里摆得平军中的事?”高绍基含笑摇头。
“不能任他这样胡折腾!”张图冷冷说道。
“还能怎么样?现在就免了他的队正职务?”高绍基苦笑着道,“远谋,你把这件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李彬那老匹夫这一次平了东城的兵乱,占了一个大大的彩头,那个奴才的队正职务,是侍中不得不给他的。现在刚刚授职没有几天就拿掉,不要说李老匹夫,就是侍中那里,我们这一关都过不去。爹爹现在对那老匹夫颇为宠信,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汴梁那边皇帝走马灯似得换,爹爹能够保住延州节度的位置,也多亏了那老匹夫纵横折冲,说起来这一次只给了他一个陪戎副尉和一个队正的实职,只怕爹爹他老人家心中,还颇有些过意不去呢!”
“那难道便看着那奴才在那里坏规矩?”张图皱起眉头问道。
“也不尽然!”高绍基冷笑着道,“这一次李彬的面子不能不给,虽然钱饷粮秣都是由我们掌握,李彬或许能够自己补贴一些,他想把这支兵变成他李家私兵是一定的,这年月谁都想要军权,李彬也不例外。只不过光有钱粮没用,调兵权置兵权全都在咱们手上,要做手脚还是极方便的。先找个由头把这个队的编制压制死,让他不能扩兵,再找机会把他们调到北面去打定难军,借党项人的手消灭掉这个泼皮。”
“那家伙会这么傻么?”张图心中总觉不妥。
“他若抗命不肯去,那我们撤换他老匹夫便再没有话说了,他不是一直标榜‘设军当保境安民’么,总说我们‘糜费民脂民膏’,这回轮到他自己,看他还有何话讲!”高绍基悠闲地道。
“果然是妙,带着二十几个人去打党项,出战是死,不出战违抗军法依旧是个死,衙内果然妙计!”张图咧嘴笑道。
“倒也还要不了他的命,到时候他果真不出战,我们只能免了他把他交还给李彬去发落,当场行军法杀掉。侍中会责怪我们太不给李彬留面子,那些指挥和队官处,也说不过去,彰武军成军四年多了,还没有当真行军法杀过哪个军官呢。真个杀了他,恐怕会引起军官们人人自危,一旦因此再激起一场兵变,就太不划算了……”高绍基看了张图一眼,这个副使听话是听话,就是脑筋转得略略慢了些。
“他有钱有粮,招齐五十个人其实是不难的,说起来不让他扩兵,言不正名不顺啊!”张图又皱起了眉头。
“这个简单,让陈家兄弟把他们的两个队都拉到东城去协助城防,指明与他们共用一个营房,丙队一共只有五间土坯营房,我就不信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高绍基阴冷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