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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孤桐一听武五五的声音, 霎时惊得不知所措。
方中正点起黑烟,正是等着散落各处的豪侠自投罗网。此刻闻声暗喜,瞥了左鹰一眼。左鹰虽心中不情愿,但毕竟与景家联盟未断, 只得安抚手下兄弟暂且留下观望。
武五五扛着大刀, 晃晃悠悠从林子里走出来。一脸的志得意满,一双大眼东瞧瞧西瞅瞅,嘴里嚷嚷道:“大妹子!在不?咦,大爷你瞅着面生哈。”
谭家少当家见方中正相貌硬朗,气度非凡。暗道莫不是哪位江湖前辈?他连忙一把将武五五拽开, 上前拱手一礼,问候道:“晚辈鹰潭谭家俊, 敢问前辈是?”
方中正伸手抚须上前,目光扫过五人,闻言笑而不语。
方兴站在他身后, 眉头猝然一皱。他夫人出自鹰潭谭家, 这少年正是她妻弟。旁人也就罢, 岳丈中年得子, 膝下只余这一个儿子成年。如若下手杀了他, 谭家长房就此断子绝孙。
武五五被谭少当家一推, 心里颇为不乐意。抬脚就要往奉殿走,刚几步就被拦住。
方中正甚是为难道:“殿中都是伤员,一连来了几波刺客,秦女侠让严查来者。”
武五五顿时喜笑颜开, 扯着嗓门道:“俺大妹子在哈?哎呀,喊她出来不就完了嘛!”
方中正依旧一派从容:“秦女侠不在。不但她不在,萧女侠与君大帅都不在,只有贯大侠负伤在殿中休息。”
武五五嘟囔道:“不在啊?俺知道君大帅不知,刚路上我们遇见她啦,她说俺大妹子往这边来了哈。咋不在呢?咦,那边站着的都谁...”
谭少当家嫌他唠叨,不屑道:“就你话多,秦女侠有事离开了呗。前辈,我真是鹰潭谭家少当家,你看这块玉佩。”
方中正伸手接过玉佩,缓缓笑道:“的确是这块。九年前我与谭兄有一面之缘,那时他腰间的确佩着这方玉佩。方兴。”
方兴闻声骤然握紧剑柄,却是一时下不了手。
武五五与谭少当家几人面面相俱,不知为何突然气氛怪异。
唯有方中正怡然从容,他斜了方兴一眼。提着玉佩慢慢踱步往后,仿佛在庭院管教子弟般徐徐说道:“谭家正房长子痴傻呆愚,你这个姐夫的帮衬帮衬也是应该的。偏房自然是不服气的,你当谦顺恭敬。谭兄看在眼里,百年之后自然安心将谭家托付于你。”
谭少当家原本莫名其妙,听得最后顿时醒悟。俊朗小脸煞白一片,怒气冲冲的吼道:“做你得大头梦!”
武五五也跟着大骂道:“你个老么咔吃眼!有咋膈应人的么,塞脸了是吧!老铁,别跟着这老灯鬼磨叽,先削他一顿!俺瞅他还敢.....”
方兴手腕一动,软剑犹如白练,瞬间将武五五的手筋挑断。
“嘶!”武五五疼得浑身一哆嗦,他紧攥着手腕,脸色煞白。牙关磕磕碰碰,嘴里如卡壳的连珠箭似得:“抽冷丁啊...怪不得,带个..破面具,感情,感情没脸见人哈!”
方兴漠然不理,抬手又是一剑。
谭少当家急中生智,一把拽住武五五的腰带,将他往后猛然一拽。余下三人怒不可赦,一哄上前与方兴拼斗。可惜武功稀松,片刻便被压着住。
秦孤桐远远见武五五受伤,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她紧咬牙关忍住,默默告诫自己:你这会下去,不但救不了他们,连自己都会没命。就是想要一搏,也千万要等不死狱的杀手离开!
她脸色冷峻肃然,仿佛万事波澜不惊,实则心头怒恨交织。恨不能立刻飞身而下,将方家父子千刀万剐。
穆耶被绑,伏在地上等待时机。此刻见方家父子离开,左鹰等人心不在焉。便慢慢蠕动到霍大当家身边,用肩膀拱了拱他。
霍大当家睁开眼,扯了扯嘴角。
穆耶见此心中一叹。
人非草木,穆耶潜伏天汉寨数年,岂会没有感情。撇开天神和殿主不谈,他与霍大当家这对枭雄谋士,真算得上良师益友。
穆耶心中早有盘算,只要不死狱众人离开,就有一搏的机会。
天汉寨上下皆以为他不善武艺,实际不过是他为获取霍大当家信任假意为之。如今世道若没有武功,不过是砧板鱼肉,任人刀俎。
秦孤桐居高临下,诸般动态尽收眼底。此刻见到这一幕,不由想起张舵主,心头忍不住一叹。她这念头刚起,眼前就生变。
霍大当家突然暴起,一把将方未艾攥到胸前,掐着她的脖子低吼道:“方老贼!”
秦孤桐心“嗖”的提起来,暗暗着急又叹息:霍大当家这是气急攻心失了方寸。对于方中正这样的人,女儿不过是筹码。捏在自己手里,那才有些价值。
果不其然,方中正闻言转头。见此情景,一愣之后哑然失笑。他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把玩着玉佩,眉梢微微挑起,不解问道:“好女婿,你这是作甚?”
霍大当家龇牙裂目,恨不能将他活吞:“老畜生,你还要不要你姑娘!”
方中正淡淡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霍大当家虎口骤然收紧,捏着方未艾的脖子吼道:“臭娘们,听见了吗!你老子不要你!你个赔钱货!贱人!”
方未艾好似一具木偶,苍白着脸,任由他晃得摇摇欲坠。
霍大当家吼完冷哼一声,对着方中正道:“老东西,你不就是想谋我的位吗?你坐得稳吗!”
方中正微微一笑:“我当然坐不稳,你想不想你儿子坐稳?”
霍大当家陡然一惊,下意识松了手。续而眼珠欲裂,恶狠狠道:“老东西,你敢骗我!”
方中正抚须而笑:“骗你又如何。”
“你!”
方中正神色一敛,恢复一贯的威严肃然,沉声道:“你将她放了,我可容你一人离开。”
他突发此言,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霍大当家狐疑不定,暗道这老东西诡计多端,我岂能上当。他迟疑一瞬,低吼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我要带着军师。”
方中正道:“霍大当家太过贪心。只能一人离开,你自己选。”
穆耶心道:大当家对我肝胆相照,不过生死关头,我何必不识趣,到不如另寻机会逃出去。他心中想着,开口喊道:“城主不必管我!”
霍大当家听着这一声城主,不要心头一酸。他一生都想摆脱江寇土匪的身份,只有军师懂他。
霍大当家脸上浮起惯有的似笑非笑,说道:“好,你把军师放了,我就把你姑娘放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马面上前打量霍大当家一眼,赞道:“是条汉子,够仗义!”
穆耶惊得不知所措,脑中昏昏昭昭只有一个念头:我对不起大当家!我对不起大当家!我对不起大当家!
霍大当家脸上不露,心中暗叹:老子哪里想做什么英雄好汉,只不过丹田已损,逃出去也是废物。何况方老畜生岂会放过我!倒不如老子在这儿周旋,让军师逃走。他虽武功不济,脑瓜子却灵光的很,必定能给老子报仇雪恨!
于情于理这是最妥当的办法,然而死生关头却未必人人能做到。霍大当家的确不亏枭雄本色!
不死狱众人或惊讶或敬佩或看热闹,心思百转千折,目光皆看向方中正,看他如何接招。
方中正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叹息劝道:“好女婿,你可要三思。”
霍大当家冷哼一声:“休要废话啰嗦!放不放!”
方中正扼腕长叹一声:“方兴。”
方兴闻声一震,手里软剑如蛟龙翻海。霎时间将缠斗的四人拨开。剑尖猝然探出,点在一人肩周穴上。刷刷两剑攻势凌厉,将上前援救之人逼开。跟着抬脚一踢,踹在对方右足膝盖下,那人顿时委顿在地。
他数招将三人击倒,走到方中正身侧。
方中正对他行事墨迹甚是不满。只此刻另有要事,抬着下巴一指,淡淡道:“放人。”
方兴不由一愣:父亲这是做什么?纵虎容易缚虎难。他心里有千百个不解,却不敢多问。走上前,抬剑一挑,将穆耶手脚上的绳子割断。
穆耶得了自由,心里却是万般不是滋味。他目光环顾不死狱几人,心中暗暗叫苦。若此刻出手,难有胜算。若先离开,再徐徐图之,霍大当家只怕等不得那时。
霍大当家力战身疲,又负重伤。此刻全凭一股气强撑着,见他站起立刻催促道:“军师,快些走!”
穆耶咬牙道了一声:“城主保重!”
霍大当家微微点头,紧紧扣着方未艾,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方中正。方中正昂昂自若,抬手抚须,眼中透出怪异扭曲的笑意。
秦孤桐伏在屋檐上,看着下方种种变故,心中隐隐不安。方中正其人如何,她岂会不知。这位穆军师能安然离开?
穆耶惯来足智多谋,岂会不知方中正暗藏祸心。他与霍大当家道别完毕,脚尖微动,就要发足狂奔。
方中正大喝一声:“阿穆耶!”
众人皆是一惊。
穆耶突然听闻自己本名,不由脚步一顿。这一愣神之间,便失去逃生之机。
方兴惯懂父亲命令,闻声立时欺身而上,直取穆耶项上人头。穆耶陡然转身一让,双足不离地,身子却忽地笔直斜偏半尺,恰巧避开软剑。
方兴手中软剑腕底翻云,顺势横扫而去,同时右脚在他小腿一勾。穆耶斜着身子,脚步一抬,后滑二尺。
秦孤桐见他二人解拆数招,心中越发狐疑:这位穆军师看着文质彬彬,身手倒是不错。不过这武功招式,到有几分像那说书人。
奉殿之前的大火烧得甚旺,映着方中正面满红光,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口中悠然道:“好女婿,可瞧得出你这位军师武功出自那一派?”
霍大当家亦是震惊,却更有三分侥幸。若是军师能胜过方兴,自己到可以与不死狱谈谈交易。
方中正见他不答,却也不恼,抚须道:“老夫听闻你这位军师,出自异域迦南教。”
阿穆耶闻言一惊,立即沉声道:“城主,我的确出自迦南教。”
方中正轻哼一声,方兴立即咄咄逼近,让阿穆耶腾不出时间说话。
霍大当家伤口失血,已经有些支撑不来。只强忍着,厉声呵道:“老子知道,要你说个屁!”
“哦?好女婿你恐怕不知道。”方中正开怀而笑,“不知道这位屈尊折贵在你身边多年,为你和天汉寨立下多少赫赫功绩。天汉寨每月账目上无端少二万七千两白银。天汉寨八部舵主有三人出自迦南教。你那位张三弟本是能.....”
“够了!”
霍大当家低吼一声,将方未艾拨到一侧。他此刻宛如一只身陷囹圄的困兽,龇牙瞪眼扫视众人。枯青的脸庞上,满是凶狠与绝望。
一代枭雄,穷途末路。
他是江寇的儿子,没出身就注定是江寇。从小江寇做到大江寇,一步步走来,成了天汉寨大当家。他一生都想挣脱江寇这两个字,到头来才发现,不如做个小江寇。
杀些小人物,争些小钱。吃一碟糟猪肉,喝一坛烧刀酒。同几个狐朋狗友,坐在礁石上,看着大江滚滚浪花淘尽.......
霍大当家缓缓垂下头,像一匹垂死的狼。
却猛然间一跃而起,快比离弦□□,冲着方中正一掌拍下!
秦孤桐见他肩头一动,便知道有变。心头猛然一提,暗道:霍大当家临死一击,只怕打不死方中正,反而送了性命。
就听“喀喇”一声,方中正左肩登时脱臼。霍大当家暗暗懊恼,却是力不从心。他一击不得中,抬手便要掐住方中正的脖子。
“嗖!”
一支短箭插在霍大当家背上,他浑身一震,艰难回过头。看见娇妻缓缓放下手,露出一贯低眉顺眼的脸。
还是第一次见她时候好看...现在像窗花褪了色...
方中正冷笑一声,抬手抵在他胸口,腕弩“噗”一声射入霍大当家胸膛!
短箭穿体而过,扎在楠木柱上。
方中正一把甩开霍大当家,掏出薄绢擦拭。他手上鲜血淋漓,衣襟也满是溅射的血珠。密密麻麻,好似趴了无数红头苍蝇。
“真是不识趣,亏老夫...”
正说之间,方中正突觉脑后一响。转头一看,就见武五五反手提着大刀,杀气腾腾冲上来!
秦孤桐暗骂一声:笨蛋!
她急得眼眶发红,连连劝自己:秦孤桐啊秦孤桐,你可千万要忍住,别学着笨蛋。你千忍万忍到现在,冲下去就是功亏一篑!救不了人还搭上自己的性命。天下人知道也不会当你是英雄好汉,只笑你个傻瓜!
武五五本就武功稀疏,反手挥刀都不利落,连耍把式的都不如。方中正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踩着他脑袋继续擦拭手上血迹...
调整腕弩...
微微弯下腰...
秦孤桐心乱如麻,暗暗告诫自己:定要忍住!便是为了清浅,也务必不能冲动。
清浅。
清浅...
秦孤桐忍不住回头。
萧清浅见阿桐回头,神情无措。知她必定遇到难决之事,且与自己有关。不由心头一叹,又生出丝丝酥麻的甜意。
阿桐,我自地狱归来,便无所畏惧。
若说害怕,便怕与你分别。
无妨,你去那里,我便去那里。
萧清浅拄剑而站,眸光缠绵缱绻。她对秦孤桐莞尔一笑,开口无声道:“去吧,秦少侠。”
秦孤桐读懂了她的意,心头骤然振奋:清浅懂我的!清浅让我去呢!就是全天下人骂我傻瓜又何妨,那我做萧清浅一个人的秦少侠!
少年刀客犹如鹰隼凌空而下,横刀迎着落日出鞘,却扬起一片朝霞。
方中正猝然一惊,抬头只见从天而降一道寒光斩下。这一刀来得太快,仿佛等了若干年,就等这一瞬!
横刀从方中正额头划下,一路开膛破肚,几乎将他劈成两瓣!
方兴大吼一声,弃了阿穆耶扑身袭来。左鹰见她,顿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招呼左右围攻而上。
秦孤桐手腕一抖,横刀上的鲜血便在大地上斩出一道猩红裂痕。她扬眉而笑,得意张扬的哼唱道:
“少年郎啊,
你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
秦孤桐不知道。
她想,侠骨就像自己手中这柄百炼成钢的横刀,一次次力抗强敌,一次次力挽狂澜,可终究也会折断。
然而,断刀亦是锋利的,便如少年皮开肉绽后露出的那一节皓白断骨。
“少年郎啊,
你有几腔热血,经得炎凉?”
秦孤桐不知道。
她将怀中那朵小花递出去。换取方家二小姐扣动弩机的手,稍稍一顿。
也不知是什么野花,软软的茎枝上开出两朵小花。不过米粒大小,含苞欲放。此刻已经压扁,有些萎焉。
不知名的小野花被抛向天空,又与方家的二小姐一起摔入泥里。
漫天的刀光剑影,秦孤桐只听见自己低喘的呼吸。
“呼、呼、呼!”
一声重过一声,如同将军擂鼓催战。
皮鞭倒卷,勾着她脚腕一扯,秦孤桐仰天摔倒。雨后的草地冰凉凉的,她依旧没气力,只低喘着念道:“世间侠客多年少,少年侠客......”
她看着君大帅持枪纵马冲过来,看着然老爷子白发长剑...又看见机关城的弟子,看见箫引风带着华山派精英,看见零散各处的群侠陆续赶到.....
“铛铛铛。”
“呼呼呼。”
“铛铛铛。”
“呼呼呼。”
秦孤桐躺在地上,耳中尽是这两种声音。不似擂鼓,倒是像打铁。
她猛然一愣,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江湖不会老,少侠们也不会老。侠骨会断,断了接上,接不上铸新刀。那些滚烫的血也没有冷,只是变成干柴,变成木炭...只需一点点火星,腾一下就能烧着。
秦少侠甚是欣慰,好像自己已经变成秦大侠。
直到看见萧清浅踽踽慢步走来,见她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便忍不住撒娇道:“...清浅,我疼。”
【侠客行正传·终】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个月,侠客行正传篇完结。感谢诸位,感谢路过这片江湖的人,更感谢留在这片江湖的你。
的确意犹未尽,然而并不仓促。这不是我计划的结局,只是恰巧讲到此处。
江湖不会老,江湖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