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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清浅心中低低一叹,想起一句俗语: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这句话,她曾听母亲说过一回。彼时她还年幼,被母亲搂在怀中,一遍一遍的念着。再后来,她被送去迦南殿。
“花前月下,才子佳人。”月听筠人未到,声先至。
青飞疏早已恢复一贯闲雅姿态,朝着她微微欠身:“得蒙月门主赞誉,飞疏厚颜收下‘才子’之名。倒不知,武城那位少年副城主,伤势如何。”
月听筠脸蒙粉纱,款款走来,指责道:“人道东君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为何出言下套?我一清白女子,深夜出入男子房间,传出去,这名声可还要不要?”
“是我失言,月门主见谅。”青飞疏连忙欠身行礼,转头对着萧清浅笑道,“月门主伶牙俐齿,我不能敌。清浅,还请出言相救。”
月听筠径直走到萧清浅面前,仔细端详她面容。少顷,哀叹一声:“韶华催白发,光影改朱容。怎十年不见,你半点不变,老天爷忒是不公!”
萧清浅莞尔一笑:“月门主音姿容止,尤甚从前。”
月听筠闻言眉开眼笑,声似磬韵,欢喜道:“这话从萧清浅嘴里说出来,我便要当真呢。”
“啧啧,想必从我们这些浑物嘴里说出来,就是献媚敷衍咯?青兄,我们是不是很冤。”
来人与迟否并肩同行,正是万亩田来使,归涯堂主。他身姿高大,剑眉斜插入鬓,五官如刀削斧劈,棱角分明。周身都是江湖人的豪迈磊落,谈笑间却透着花丛浪子般的放浪不拘。
青飞疏临风而立,皎如玉树。闻言温尔一笑,抬手做请,边行边道:“归涯堂主所言极是,月门主嫌弃我辈须眉贪俗,未免以偏概全。不过,我确是俗人,无法自辨。”
归涯爽朗大笑,五人错落同行,往侠义厅而去。
名为侠义厅,称之为“水榭”更合适。
四面临水,只有一排相隔一丈远的石墩。埋在水中,露出半尺,与岸边相连。等闲武功差些的人,都进不去侠义厅。
迟否身为东道主,一马当先。她生性稳重端方,行事规矩,不爱显摆。足尖一点,依着石墩依次起落。最后落在水榭亭台上,静候嘉宾。
青飞疏抬手做请,归涯跟着摆摆手,大笑道:“来来来,两位美人,先请。”说罢,拿起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大口。
江湖上,鲜少听闻荆钗门与人动武。然而,谁也不会忘记。月听筠当年是如何带着‘荆钗布裙,满门孤弱。’在群雄角斗的广陵城占下一席之地。
那让人诟病的群芳谱,明明谈论的容貌。偏在卷首写着——女人在江湖中,终究是弱势。可江湖中的女人,总比大部分男人厉害。
琢玉郎的话,谈不上精妙。偏这粗鲁中,细细想来,却有九分道理。
月听筠便是这道理之一,她腾身犹如翩翩起舞,旋飞而去,似天仙下凡。衣带飘飘,裙摆铺展,折旋舞彻,极尽袅娜妙曼之态。
归涯抬起袖子,一抹嘴角酒渍,啧啧称赞:“月门主这身法,真让人意犹未尽。不过,那位美人,也是不简单啊。”
萧清浅晚月听筠一步,落在侠义厅前。两人临水而立,真如双生并蒂莲,在暗夜中璀璨生光。
月听筠抬手,劲气拂过水面,带起涟漪点点。她幽幽一叹:“若非清浅忽得绝迹武林,想来我也该是与你并称江湖。不是那劳自什么昆仑玉...都不曾见过。”
萧清浅听她此言,只淡淡一笑,道了一声:“多谢。”
谢月听筠在宴席上突然出言,既打断秦孤桐与翁家的僵局,免得大庭广众下各方尴尬难做。又引出武城副城主,成就了秦孤桐的一战成名。
她们都是聪慧机敏的女子,生的七窍玲珑心干。月听筠出手,可不只为当年一面之缘。一个‘弱’女子,领着一班老弱孤小,在江湖上稳稳扎根,何其不易。
什么样的机会都不能错过,何况萧清浅与秦孤桐这样的无主之人。
这可是一人便可换天颜的江湖,得一高手,胜过千军万马。既然萧清浅承情,月听筠这趟建邺之行,已可谓是收获丰富。她心里高兴,见那归涯堂主目光投来,亦是慷慨回笑,嫣然生花。
五人步入侠义厅,各自落座。
迟否环顾一周,抬手道:“我先为大家引荐,这位是万亩田的归涯堂主,这位是荆钗门月门主。去年在广陵城,大家是见过的。这位是我的贵客,东海兰陵,萧氏清浅。十年前一剑东来,肃清长江两岸。”
归涯后倾斜坐,支着扶手,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道:“江湖一天一个样,十年前的事情,谁又记得。”
他语气漫不经心,却是十足的挑衅。萧清浅静坐不语,恍若不闻。倒是其余三人,齐齐开口打圆场。
归涯勾唇一笑,狭长的丹凤眼里透着玩味。
迟否不愿他再生事端,便开口直截了当的说道:“归涯堂主此来,自然是代表万亩田。到不知,万尊主是什么个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归涯懒懒靠着椅背,半眯着眼,没好气的说道,“去年你们十二城盟要做缩头乌龟。说静观其变,如今一年过去,观也观够了,倒是拿个主意出来。”
去年景家归来,遍邀群雄,会于广陵城。
出头椽子先烂,江湖里打滚的老狐狸小狐狸们,谁也不傻。甭管肚子里多少话,一个个的咬着牙关,死活不肯先表态。互相试探,互相敲打,问急了不过一句——伸手不打笑脸人。
景家这让人忌惮的笑脸人,就这么似是而非的归来。
青飞疏温和一笑:“归涯堂主,稍安勿躁。”
归涯冷哼一声:“怎么稍安勿躁。当年景家,是你我两边领头赶走。这才多久,你当他们记性差?”
萧清浅大约已经猜出,为何万亩田这般焦急。
景家想要重归故里,必定需要一块地方落脚安家。东南一线,势力错综复杂。如广陵城,一城之中,数方势力交错权衡。哪里有空闲地方,让给景家。
而万亩田在北方,一家独大,地广人稀。即便实力雄厚,也守不住那么多地方。一旦武林认可景家,要划出一块地方。首当其冲牺牲掉的,只怕就是万亩田的地盘。
青飞疏自然清楚,他只得安抚道:“归涯堂主。如今江湖上,万亩田的势力声望如日中天,谁敢轻视。”
归涯撑着扶手坐正,入鬓剑眉挑起,直言不讳道:“十二城盟,敢。”
他这脾气,便如武道中:一力降十会。
任你舌底澜翻浪千尺,我偏就顽石一块不识趣。
迟否眉间川字渐浓,沉声道:“万亩田的意思,要驱逐景家?”
“这可是迟城主说的。”归涯唇角勾起,犹如欢场浪子般轻佻浪荡,“驱逐景家,你们十二城盟还是和从前一样心狠手辣呀。”
分明是他催着处置景家,如今却反咬一口。月听筠惯来口齿伶俐,悠悠开口道:“归涯堂主说的极是,十二城盟面上好人,腹中漆黑。怎也不如万亩田仁义慷慨。小女子听来,归涯堂主的意思,要将燕云十八城施舍给景家?”
归涯被她明讽暗刺一番,却也不生气。反倒是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哈哈大笑:“景家要是将天书秘卷双手奉上,小爷倒是可以施舍他一个村子!”
萧清浅闻言暗哂:翻来覆去,不过还是为那东西。
归涯见众人不语,拔开葫芦嘴,灌下一口烈酒,讥讽道:“咋地,小爷这话,刺到各位心坎上了?天书秘卷天书秘卷天书秘卷...哈哈哈,诸位不想要?我可听说,流春城那位妙手回春的神医,弄了不少活人死人做试验。”
听闻指责,青飞疏面上笑意不减,对着归涯微微摇头:“道听途说之言,堂堂万亩田的归涯堂主,也会当真?”
归涯轻哼一声,狭长凤眼中敛着调笑:“是是是,东君所过之处,枯树逢春,怎么会做这些事情。景家残忍无道,拿着活人试验......”
他说着撇撇嘴,换了一条腿翘起。打了个酒嗝,扫视众人道:“...啧啧,我可说不下去了。敞开天窗说亮话吧。即便以你我两家的势力,也比不上当年权倾天下的景家。那可是网罗天下奇人异士,费劲十几年,用了万人性命得来的....是当之无愧的天书秘卷。别说你们不想要。”
迟否心有感触,叹息道:“人山尸海堆砌,得一卷足以受用一生。”
侠义厅中静默无声,众人各怀心思。
唯有萧清浅,对那天书秘卷并不在意。但她心中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天下一乱,处处难得太平。以阿桐的性子,岂会坐视不管。
她沉吟片刻,开口问道:“景家归来一年有余,可有甚么动响?”
青飞疏闻言望向迟否,温言笑道:“清浅曾问,机关城为何被巧工坊打压?巧工坊背后何人?机关城与纪南城谈得如何?不如,请迟城主先开口。”
迟否点点头,直言道:“巧工坊背后就是景家。因有景家支持,巧工坊才能制出精钢袖弩,并且赔本吆喝。我们起先只当巧工坊为占东南市场,故而做这赔本买卖挣些名声。
当时算来,一把袖弩,巧工坊要倒贴半贯钱。如此亏损下去,巧工坊支持不住半个月。谁料到,半年而已,东南七城,多了十三家巧工坊店铺。
机关城想与之竞争,只得降低售价。南方少矿,矿价颇高。纪南城盛产矿石,精通锻炼之法。能从他们那里买矿,一来低廉。二来可断了巧工坊的供应,自然是最好。不过,翁家家主态度不明,一直没谈妥。”
萧清浅微微颌首,淡淡说道:“如此机会正好,捏着翁家大小姐,想必这桩买卖能成。”
迟否脸上神色一暗,默然不语。
“果然是景家在背后捣鬼。”归涯捏着下颚,坏笑道,“难不成是觉得长安城鱼龙混杂,一团浑水。想念起建邺城的行宫?”
月听筠掀起面纱,饮了一口茶,悠然道:“那也该是洛阳才是,嗯,莫不是知晓有人与不死狱之间,不清不楚,吓得景家不敢去。”
长安城是前朝国都所在,去年在广陵城中,景家言谈之间,有归于长安之意。长安城中鱼龙混杂,多方势力错综交复。
当时,十二城盟与万亩田,对此不置可否。除了长安城中帮派,其他各家都有怀着作壁上观的心思。这一年,景家的确不曾少往长安跑。但都是风声大,雨点小,不过喝茶聊天,没见和哪方动过武。
至于洛阳,作为陪都,自然是退而求其次的最佳选择。何况洛阳城中的势力,犹如一盘散沙,最好拿捏。可洛阳城外的北邙山,那是众人皆知的不死狱巢穴所在。
江湖上对不死狱和景家之间的传言,从未断过。居闻当年数位天子,皆是亡命于不死狱杀手刀下。
“月门主这话,是说我们万亩田和不死狱,不清不楚?”归涯指尖敲打着腰间的葫芦,似笑非笑的看着月听筠,口气轻佻的说,“我还听说荆钗门和诸宜宫之间不干不净。干些拐骗幼童,买卖人口的勾当!”
诸宜宫是什么地方?
穷奢极侈的酒池肉林,诸事皆宜的销金窟。
稍微正派的武林人士,都不屑提起。虽私底下,却是无数人趋之若鹜。
荆钗门中尽是女子,本就多惹口舌。若是再和诸宜宫这样的地方牵扯不清,那真要坏了名声。
月听筠不惊不怒,嫣然一笑:“归涯堂主就算恼羞成怒,说话也过过脑子。还是你本就没那玩意?”
秦孤桐见他们唇枪舌剑,心中透亮:东南各方,以十二城盟为首,已经达成某种约定。至于北方,必定出了事情,否则万亩田不会这么急。
看似闲话半响,实则已经较量几轮,此刻胜负显然明了。
果不其然,归涯端正坐好,叹笑一声:“黑脸白脸红脸花脸,都让你们给唱了一番。看来,我只能实话交代。我此番来,尊主只有一个意思,景家交出天书秘籍,万事好谈。”
厅中沉寂许久,迟否低声道:“万尊主走火入魔的消息,果然不假。”
归涯闻言,神情依旧狂傲。脸上挂着轻佻的笑意,仰头靠着椅背,全无忧心忐忑之意——老虎伤了一只爪子,依旧可以杀兔搏鹰,呼啸山林。
何况大老虎死后,还有小老虎。
青飞疏理了理袖口皱褶,淡笑道:“那归涯堂主,该去找景家才是,我等可做不了景家的主。”
归涯哈哈大笑,倾身向前,盯着青飞疏一字一顿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青家的三月心法...嗯?”
青飞疏温柔如盈盈潭水的眸中,狂澜骤起,又瞬间归于平静。他望着归涯,秀丽温润的容颜上是坚定不移的肃然,他决然拒绝:“六十一年前,江湖畏惧景家,才会赶尽杀绝,驱其出境。如今景家归来,诸般行事未犯长安盟约。我辈江湖儿女,纵然行事轻狂无束,头顶还有道义二字。”
归涯勾出一笑,狭长凤眼中透出三分不屑,七分了然:“是是是,江湖道义嘛。我知道啊,所以这次武道大会,不如由太和城来办。听闻景家和太和宗一直眉来眼去。举办武道大会,何其光耀。出些彩头,景家必然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