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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里死水一般的沉寂。
旺财眼睛咕噜噜转了两圈,再一看面貌英俊的青年,那一身高贵脱俗的出尘味,就这样从云端跌到了泥里,不值一提了。
这考试,哪有答出了正解,却不认识题目的?
就他这快埋进土里的脑袋,都能看明白真正有才的是自家少爷,这厅堂上以后还有谁敢说他家少爷作弊的!
旺财嘴角拉出个大大的弧度,又强行抿下去,微微挺直背立在卫双行背后,只差没把屁股翘起来了。
一堂子人的目光明里暗里都带了颜色,扎在人身上如芒刺在背,施逸脸红燥热,难堪到了极点。
施逸又悔又恨,昨晚被侍卫救下以后,他早应该找人把安锦清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以绝后患。
可他想的起来当场杀了救下他的近卫,却从未想过要对安锦清动手,回去后莫名其妙失神了整整一个晚上,今日更是起了个大早,还未等安府着人来请,就眼巴巴地跑来想和安锦清交好了。
他只是想着安锦清那般对待他,该是解气了,却没想过以那样的安锦清,又如何会甘心替他隐瞒真相,背着污点一辈子不能翻身。
他不会放过他的。
施逸捏紧藏在袖间的拳头,目光阴毒地盯着正和王元说话的卫双行,这笔耻辱,早晚有一日,他会找回来的。
施逸勉强笑笑,佯作惊讶道,“原来是这个,叔父见谅则个,小侄多日不曾温书,这考题又生涩偏僻得很,几月不见,小侄竟是忘了个干净,倒让诸位见笑了。”
卫双行在心底冷笑一声,这施逸果然脸皮厚,他这话说出来,也不过徒徒惹人厌烦耻笑,顺便找个理由骗骗自己罢了,谁能信他。
王元面色不虞,言语间已是极为不喜,“读书人可清贫,不可浊富,忠信孝诚礼义廉耻,一样不可缺,否则你身不正,为官以后,也虽令不从,谁肯尊敬你。”
王元话里间未曾提及考场舞弊的事,但已经说得极为严重。
忠信孝诚礼义廉耻这八字,里里外外暗指施逸‘作弊,污蔑他人,欺骗考官,企图隐瞒真相’都是需要羞耻的事。
可清贫,不可浊富,也意在提醒施逸,做人不得用卑鄙的手段,打压迫害他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王元含沙射影,三言两语就让施逸惨白了脸,以王元和施家的地位,施家公子出了这么一场让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从今晚过后,口口相传,恐怕不久便会传遍大江南北无人不知了。
甚至能传进那位极为重视考场风纪的新皇耳里。
施逸嘴唇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白着脸朝王元拜了又拜。
施逸的父亲虽然是中京大司马,在朝中的品阶和王元相差不下,但现下的靖国毕竟太平盛世,自古文武不合,施家又岂能和皇帝面前的红人翰林学士相比,若真能对抗这些随时来往于朝堂与上书房之间的老顽固,他父亲又岂会眼巴巴地非要他拿出一个妥当的名次来。
施逸脸色一阵青白,倘若父亲因为此事蒙羞,他就是死,恐怕也难消父亲的心头之恨。
施逸猛然抬头,对上卫双行似笑非笑的目光,眼里的恨意和狠毒越发浓重。
施逸嘴唇动了动,上前几步,朝卫双行深深拜了一礼,哑着声音道,“清弟,是为兄对不住你。”
卫双行目的已达到,便没了和施逸交涉的心思,直接朝王元拜托道,“还需劳烦叔父多在洛阳耽搁几日,小侄于文籍上有些许疑惑,还想请叔父指教一二。”
王元神色微缓,见卫双行出乎意料地没有在舞弊一事上不依不饶,只专注于经文之上,心里的喜爱又添了几分。
卫双行如此这般,王元倒起了爱才的心思,便想再教训施逸两句,想让施逸亲口将此事大白于天下,还安锦清一个清白。
王元还未开口,便被一道温和贵气的女声制止住了。
“清儿先去换身干净的衣服,今日宴请贵客,切勿失礼了。”白氏一身暗红正装,端方大气地坐在安父旁边,声音不疾不徐,面带慈笑却不容人随意反抗,“清儿你即与王学士投缘,王学士下榻洛阳的这几日,你便跟在旁边随行伺候罢。”
白氏看向卫双行的目光中含着隐隐的警告,神色严厉不容反驳,卫双行的目光在厅堂里一众人的脸上一一划过。
二哥安锦文,父亲安品富,嫡母白氏,二伯母柳氏,最后是安锦阳……几人脸上神色各有不同,阴晴不定显然是各有考量。
安锦文又是不屑又是嫉恨,一副恨不得现在就替施逸教训他一顿的模样,安父和白氏面上不显,不过盯着他的眼里皆是斥责和恼恨;安父的弟弟安品裕和妻子柳氏,神色间便是确实的幸灾乐祸了。
倒真是令人诧异的一家人,卫双行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卫双行索性接过白氏的话,微微笑道,“母亲说得极是,梵文、契文、刻符和象形文字,儿子自小都习得一些,只是这些年难免闭门造车,现下有幸见到王叔父,儿子自当会抓住机会,请叔父指点一二。”
卫双行说完便嘴角含笑地看着王元,以安锦清目前的处境,实在不宜‘韬光养晦’,他需要表现得‘有用’一些,见风使舵不过是生意场上的惯用手法,他这般说,也是说给王元听的。
商场不分年纪,王元也不过四十出头,卫双行虽然话里礼数周到,但眼神气势间却无少年人见到长辈的畏缩和拘谨,更像是志趣相投的老友,行为坦荡,开阔自然。
王元听后果然大喜,一扫刚才的不快,连忙走上前,不住打量卫双行,思量片刻,问,“上求佛道。”
卫双行接,“下化众生。”
王元面上一喜,接着再问,“内结与外结,人为结缚结,谁当解此结?”
卫双行一愣,想归想,还是答道,“住戒有慧人,修习心与慧,有勤智者,当解此结。”
卫双行不动声色地站着,任凭王元打量,他略略一想就知道王元这是在考他,这一问一答,虽然不算生僻,但毕竟也算是一门学问,不像四书五经,五岁孩童都能说出几句。
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乃是大乘佛法最为鲜明的教义,讲究的是渡人渡己,兼济天下;
‘内结外结,勤智者,当解此结’,乃是上座部佛教小乘佛法的典型教义,大意说的是尘世千结中,只要每个人都能修身养性,心善勤慧,最终便能达到身心完美的飞升境界,讲究的是渡己利己,独善其身。
王元脸大喜过望,激动的神色溢于言表,卫双行想的却是另一处了。
靖国经历了百年太平盛世,百姓们丰衣足食,新皇提倡以礼治国也无可厚非。
虽然佛法作为治国典义会有诸多弊端,但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卫双行看着面前两眼放光的王元,这大学士春闱之际,不在翰林院琢磨考题,千里迢迢为经书典籍奔波,不为佛经学问,只为译文,想必也不全是因爱好所致。
毕竟,翰林院除了为朝廷皇帝起草诏令,还兼顾着修史、著作以及草拟机密典法的重要职责。
说白了,翰林院的意思,那就是代表掌权统治者的意思,卫双行从中,大概也估摸出了些门道。
大概也就是上面皇帝有了些想法,想集几家所长,所以才从各地州试开始,均选了翻译典籍作了考题。
卫双行走神得厉害,他作为一个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商人,比常人多了点对形式发展的嗅觉,不多,但也足够比别人快一步了。
首先是春闱科目的策论,策论通常都会根据当下的社会现实,考一些与当下世务相关的内容,譬如国策、政治、文化、经济、民生等,以此来选拔一些朝廷需要又确实有大才的学子入朝为官。
和策论类似,殿试上由皇帝亲自考核的策问也是如此,两处考核在考题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一个考的是深思熟虑,一个考的是临场发挥。
靖国以策问作为殿试唯一的考题,策论又在科举评分中占了相当大的比重。
朝廷能从一堆读书人里选拔出大批确有真才实干的有用之才,也就不无道理了。
卫双行心里一动,再看向王元,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如何?”王元见卫双行沉默不语,有些心急,又重复了一遍道,“老夫虽然不才,但于读书习文上颇有心得,方才听闻老友收了弟子,老夫也心痒痒……贤侄若是不弃,便给老夫行个献茶之礼,老夫以后定然倾囊相授。”
“王叔叔?”
“王兄你——”
安锦文和安父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王元这意思,分明就是想收安锦清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