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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落,昼夜轮替。
当佛光自金顶洒下,照亮无量佛寺山前迎客台时,两宗之人便次序入场静坐,代表着禅辩马上开始。
无数在佛寺前等了一天一夜的信徒一扫之前困倦,前排坐下的人挺直腰背,后排站立的人踮起脚尖,全都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注视无量佛国与密宗的高僧。
原音流与言枕词作为剑宫高辈分的来客,被安排在非常靠前的位置,朝对面一看,正对着密宗奇装异服的四部部首;往旁边伸手,不多不少能够到佛国方丈;再向后一倒,连天生佛子无欲小和尚都能靠上。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抵就是看得见佛国普通弟子满脸战意地盯着密宗的人看个不停,却听不见他们彼此间的小声说话。
两方入座,上澄和尚在一众高僧护持之下,手持佛国圣物雪海佛心走向场中。
这乃是今晨密宗之人额外提出的要求:雪海佛心既为禅辩胜者之物,便当在最初就放在两方人都看得见的地方。
一颗足有双拳合并那样大小的光明之物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传言中,雪海佛心生自菩提龙树。菩提龙树一千年开花,只开一朵花;一千年结果,只结一颗果。因其所开之花洁白无瑕,所结之果宛如人心,故名“雪海佛心”。
眼看着雪海佛心由近及远,言枕词低声说:“位置真好。”
原音流:“正可看戏。”
言枕词:“戏刚开场。”
原音流微笑:“我看未必。”
言枕词默默等了等,也没等到对方“未必”之后的话。他瞟了原音流一眼,果然看见对方面露狡黠之色,一副“我什么都知道,我就不告诉你”的狐狸样。
言枕词:“好徒儿啊。”
原音流:“师父请说。”
言枕词:“事情憋在肚子了难道不会憋坏?不如说出来,大家都开心。”
原音流:“不,看见你们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言枕词:“???”
言枕词不禁道:“你这还算是一个身正言直的正道中人会说的话吗?”
原音流用扇遮嘴,打个哈欠:“我虽身在剑宫,可没说自己就是个正道啊……”他忽然转头,对身后的无欲小和尚含笑道,“小师傅。”
无欲小和尚有些意外,合十一礼:“原西楼有何吩咐?”
原音流慢摇折扇:“我有几问,但求一答。”
无欲道:“西楼请说。”
原音流:“云何得端正?云何得无怨?所言人信受?净除于法障?永离诸魔业?”
坐中都是高僧,虽面上不动,内里不免会心一笑。此几问出自《妙慧童女经》,稍嫌偏门,但此时此地,用此诘问密宗之人却恰如其分:
怎样才能得到端正的相貌?怎样才能杜绝各种冤家对头?怎样才能使言语受人相信?怎样才能在佛法修行之中免除各种障碍?怎样才能降服各种烦恼魔业?
想必千里迢迢来到佛国为取雪海佛心的密宗之人,正有此几问苦恼。同时间,他们也注意着无欲的回答,想知道这被佛国寄予厚望的孩子的应变能力。
无欲微微一笑,垂下眼眸,不以佛经中的回答一一作答,只截取其中远离诸障碍的半偈与降服烦恼的半偈,身外与身内相合,正可将一切都答:“敬初发心如佛想,慈心普洽障消除。回向一切诸善根,众魔不能得其便。”
高僧们这回绷不住了,一同面露微笑。
原音流同样以扇敲手,赞道:“善。”
场上交谈之间,上澄和尚已将雪海佛心放到广场高台之上,环视左右道:“此乃佛国至宝雪海佛心。今日密宗大师来我无量佛国,与我佛国禅辩,禅辩三题两胜,一人先出一题,最后一题双方商议而出。三题之后,真觉者方可拥菩萨宝物。”
继而,上澄和尚向密宗众人道:“密宗尊者可有疑问?”
龙部部首道:“并无。”
上澄和尚:“尊者先请。”
龙部部首的目光自佛寺之外的百姓一路看到眼前方丈,又与左右部首相互交换眼神。当自彼此眼中看见相同的意思之后,龙部部首微微一笑,于膝上结莲花指的左手如轮一动,似莲花徐徐绽,正是先前约定的动手信号:“我之疑问,尽在此法中。”
说罢,只见以紧那罗部首为首,紧那罗一部僧人齐齐合十诵《阿识妙法多难经》,声如风,声如雷,声响佛国。
上澄和尚刚一细听,就觉不对,这非辩法,这乃真法!
只见山道之上,原本翘首以盼的百姓在初初听闻诵经之声时,便接二连三倒在地上,未出一声已昏迷不醒。紧接着,广场之上的佛国僧人也受到波及,个个头晕眼花,还没坚持几个呼吸,纷纷步了百姓后尘,同样倒在地上。
变生肘腋,佛国高僧即惊且怒,几位高僧一声怒喝,同样口诵佛言,与紧那罗部对抗!
音潮如浪,汹汹对峙,冲撞之间,将千丈之上的云朵一同冲开。
紧那罗部先动,夜叉部后动。
身形高大,擅使兵刃的夜叉部手持朴刀禅杖,一同前冲,目标明确,正是守护在雪海佛心周围的佛国僧众!
他们快,迦楼罗部更快,迦楼罗部于八部众中为大鹏金翅鸟一脉,或瘦高或矮小,身形极快,恰是夜叉部刚拦住雪海佛心周围的佛国僧众,他们已来到雪海佛心之前,一双双手全向雪海佛心探去!
“阿——弥——陀——佛——”上澄和尚手持禅杖,面现怒容,一字佛音,一重金身,四字佛号后,八丈高的金身出现在密宗部众之前,拦在雪海佛心与密宗之人中间,宛若佛陀降世,一杖横扫,便挥开一片人群!
场中局势可谓瞬息万变,言枕词反应也快,在最初之时就看向原音流,正看见原音流优哉游哉看着戏,一点没有要晕倒样子。
言枕词狐疑道:“你不觉得头晕?”
原音流用尾指将悬于腰侧的玉佩勾起,在言枕词面前晃上一晃,慢悠悠说:“清心、凝神、佩。”说完反问,“我看师父功参造化,就连——”
他左右一望,刚好看见方才幻化出八丈金身的上澄和尚也面露晕眩之态,身躯随之一晃。
“就连佛国方丈都不能完全抵抗这《阿识经》,师父你倒是一点被影响的样子都不见。”
言枕词淡然回答:“方丈与人动手,虽气血振荡,破绽也多,不像我抱朴守静,身念圆融……而且徒儿你的清心凝神佩效果颇好,为师也很诧异自己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话到此时,他忽然一抬手,将挂在原音流尾指上晃来晃去的清心凝神佩拿到手中,再细看原音流。
只见坐在他身后的人脸上虽还保持微笑,但之前灵动的眼珠子却不动了,再过一会,“咕咚”一声向前倒去,不偏不倚正倒在言枕词身上。
言枕词抬手把人接住,略带诧异地看了眼手中玉佩,小声自语:“这东西还真好用?”
考虑到混战之中,保护一个物品比保护一个活人容易多了,尤其这个活人姓原名音流……言枕词先不将清心凝神佩还给原音流,只让对方小睡片刻,自去看场中局势。
但见《阿识经》下,密宗突发袭击,佛国仓促应对,虽身后就是佛国大本营,但场中诸人多昏昏欲睡,佛寺之内,镇守的高僧也未能立时出现,而上澄和尚已被密宗三部围攻,剩下龙部一部,虽暂时按兵不动,但此时的不动、却比动更能带给人压力!
身处佛国之中,上澄和尚不惧外敌,却忧心密宗目标雪海佛心有损,更忧心场中昏迷的佛国僧人与普通百姓受到伤害。
该是出佛心,破邪法之际了!
短短时间里,他已做出权衡。
只见上澄和尚禅杖一点地面,八丈高的金身将身一化,变成丈八高的十六罗汉,各具形貌,各掣兵器,环于上澄和尚与雪海佛心四周,护卫佛心,迎击外敌!
上澄和尚趁此机会,拿起雪海佛心,目光穿过重重人群,寻找徒弟:“无欲!”
言枕词的目光随之而动。
独立于战团之外,他很快发现,密宗针对雪海佛心的攻势虽然激烈,但始终保留着一份力量,似在图谋更多东西。至于无量佛国一方,上澄和尚护卫雪海佛心,其余高僧则护持无欲。
但这些高僧同样不能免于《阿识经》的影响,往日十成的功力,此时最多发挥五成。倒是他们身后的无欲有些不同。
言枕词认真看了两眼,发现无欲虽然外表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但眼睛张合之间,颇有神光,不像是受到太大影响的样子,大抵是无垢之心的妙用,但不知其为何要掩饰这一点。
正当上澄和尚之声响起时候,被僧人保护的无欲突然眼睛一闭,向下倒去,似支撑到了最后,终于支撑不住。
上澄和尚拿着雪海佛心的手当即一顿,言枕词却没有停顿。
他一抬手,将手中的清心凝神佩以点梅法掷出,准确掷在人体的痛穴之上,嘴里还高声道:“这是清心凝神佩,可抵抗《阿识经》的侵扰!”
玉佩击在身体上,剧痛降临,倒下的无欲完全不受控制自地上弹起睁眼,一下就与前方的师父对上视线。
上澄和尚再无犹豫,护身十六罗汉同一时间大放光明,肩并肩,足顶足,以身躯作为盾甲,挥舞手中兵器,将密宗部众抗拒于三步之外,为雪海佛心开出一条安全之路!
光明之果掠过半空,直直飞向无欲所在方向!
端坐于地的密宗四大部首一同起身,眼放精光,先看雪海佛心,再看雪海佛心指向之所,只觉心中大石轰然落地,脑海中来来回回只有一句:
终于来了!天书所言果然是真!
抢雪海佛心,现转世圣子!
终于来了!
上澄和尚以十六罗汉为雪海佛心开出一条通往无垢之心的安全道路,雪海佛心落在无欲手中。上澄和尚、佛国高僧,所有知道无垢之心可开启雪海佛心之人都等着无欲开启雪海佛心!
光明之果落在无欲手中。
光明照亮无欲的脸。
洁白的光,苍白的脸。
它静悠悠躺在无欲手中,无有光明大绽,无有邪祟驱散,与在寻常人手中一般无二。
无声惊雷于上澄和尚和众高僧心中轰然炸响,电光石火之间,他们竟然升起了一个再荒谬不过的念头:莫非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并非无欲,而是无智?
但他们旋即又想:可若是那惫懒狡猾、只有小机巧的无智,之前怎能和原西楼对谈无碍?何况此事涉及密宗,非同寻常,无欲沉稳持重,怎肯答应和无智互换?若这并非无智,而是无欲……
那为什么雪海佛心,没有反应?
这一冲击来得太过迅速与意外,让上澄和尚于仓促间错失了时机,眼睁睁看着密宗四部众中龙部部首突然调转枪头,带着剩余之人同时发难,一举冲开无欲的保护圈,将人与雪海佛心一同抓住,而后竟不等其余三部,迅速向下突围,眨眼间就冲出佛寺关隘,消失远方!
“方丈!”还清醒的高僧虽身虚力弱,亦奋力拖住余下三部,同时一声大喝,“雪海佛心乃我佛国至宝,密宗邪僧都带着雪海佛心走了,方丈您还等什么——”
上澄和尚不在等待,他只是于刚才那一瞬间明白了一件事,一件过去他从未曾思量过的事情。
言枕词同样发现了一件事。
他本以为无欲与密宗有所苟且,故而在方才表现暧昧。
现在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无欲并未与密宗有所苟且。
他只是,并非能够开启雪海佛心的无垢之心——
一声佛音突然自无量佛寺中响起。
佛门大开,佛国弟子齐出,层层包围滞留于佛寺的密宗诸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满地昏睡之人,满地血腥尸体,终于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