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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阳被她打趣得说不出话来,原本就已经觉得恍如梦中,眼下显得愈发的木讷了。
容萤勾起他鬓边的一缕白发,慢悠悠的在指尖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
“陆阳。”她轻声问,“你找我找了多久?”
他面容水波不兴,也没有回答,容萤却猜得出来,丢开他的发丝,转而伸手把他的腰身紧紧搂住。
“半年?一年?还是一直在找?”
久违的体温透过衣袍渗进肌肤力,陆阳悄悄垂下眼睑,容萤就在咫尺,一头青丝柔顺光滑,发髻小巧精致,有淡淡的香气。他看着看着,眼睛忽然很酸涩,连忙闭上了。
耳边有他胸腔中沉稳的心跳,记不起是上一次听见是在多久之前了。容萤眷恋地深吸了一口气,陆阳身上的味道和从前大不一样,皂角的香味中夹杂了风霜,既不熟悉也不陌生,她忍不住收紧手臂,似乎是在护着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隐约感觉到他不自在地绷直了背脊,她又心疼又好笑。
“你好像瘦了……”
容萤喃喃自语,“你看我两只手都能抱住你。”
也或许,是她长大了。
随着她的长大,记忆中那个高大如山的陆阳,也开始变得脆弱,他会老、会低头、会伤心也会难过。
都是因为她,他人生里最好的年华都让她消磨完了,为了她复仇而奔波,为了找她而渐老。
原以为这辈子是没法再相见,如今重逢得如此意外,容萤却发现自己比从前更加地怜惜他……
就这么搂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入目是陆阳紧闭着的双眼,他眉宇间轻愁几许,大约是时常皱眉的缘故,额上有深深的纹路。
容萤静静地注视着他,然后踮起脚尖,在喉结上舔了舔,湿滑的触感来得突然,能察觉到他脖颈上的动脉剧烈地颤了下,紧抿的唇也终于有了些许的缝隙。
“陆阳……”容萤嗓音纤细柔软,垂头把他两手握在自己手中,随意的把玩着,“这些年来,你也不好过吧……”
他唇角微动,双目仍未睁开。
“你恨我么?”
陆阳摇了摇头。
“不怨我?”
他还是摇头。
“那你想我么?”
这一刻,容萤看到他用牙咬住嘴唇,似有什么情绪快要溢出来,那双原本被她握住的手缓缓收紧。
他在强忍了许久之后,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陆阳闭着眼,眼角有浅浅的水渍。
“嗯、嗯……”
他一连应了好几次,而这些声音仿佛都是自鼻腔里发出来的。
容萤在心底里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替他拂去那微不可见的湿意,随后取笑道:“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多愁善感哦?”
算算,陆阳现在快有三十了吧?
同样是习武出身,他和爹爹有很大差别。尽管已到了和爹爹差不多的年纪,但在陆阳身上,她更多的是看到一种沧桑。一种经历过生死与红尘之后的沉淀。
提到自己的年龄,他一下子就不住声了。
容萤却没有留意到,给他理了理发丝,这才发现陆阳下巴已生出了胡渣,她拿手碰了碰,“哟,这能扎死一头牛了,难怪方才亲你的时候总觉得脸上倒疼不痒的。”
陆阳:“……”
“今天留下来吧。”容萤松开他,准备去剪子,“我给你刮刮胡子,再……换身衣裳。”她嫌弃的扯了扯他衣袖,“瞧瞧你这套,也不知穿几年了,洗得毛边都出来了。”
闻言,陆阳不自在地转过身,打算推门出去,“不用,这些我回客栈去做就是。”
“站住。”
容萤在背后冷声叫住他,“我和亲的理由你不想听了?”
陆阳推门的动作一顿,然后回头看她。
四目相对,容萤登时笑嘻嘻地举起剪子,“来来来,咱们先刮胡子!”
“……”他不经意朝房梁上望了一望,随后默默地低头出去了。
这个别扭的老男人……
容萤把剪刀搁下,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她坐回桌边,懒懒地趴在上面,伸手转动杯盏。
算了算了,还是别把他逼得太紧。
看陆阳今天这个样子,浑浑噩噩的,像是丢了魂,真怕他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容萤舒展了一下身子,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阳光正好,照得枝头绿叶一片灿烂的金黄,她抬手在额间遮了遮,随后慢条斯理地玩自己的指甲,“下来吧,听墙角还听上瘾了?”
头顶上有轻风划过,树梢微微一晃,一人旋身落下,悠悠将手中宝刀抱入怀里。
“从前怕死,求着嚷着让我保护你,现在倒好,我成了听墙角的了?不带你这样过河拆桥的。”
容萤把十指摊开,细细琢磨上头的蔻丹,“什么话,我这是为了你好,怕你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声音。”她挑挑眉,笑容暧昧,“长了针耳可怎么办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岳泽皱紧眉头,“我从来只听过针眼,还没听说过针耳的。”
“那是你孤陋寡闻。”
他不以为意,拿刀柄轻轻戳了戳她胳膊,“你怎么想的,真要把这事告诉他?”
“当然不告诉他。”容萤想都没想就回答,“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拦着我,没准儿还会自己上来插一脚。”
岳泽提醒:“可他现在也一样拦着你。”
容萤冲他翻了个白眼,“那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么,谁让他认识钱飞英,这个姓钱的又是个大嘴巴,舌头比裹脚布还长,逮谁就说。”
后者冷哼一声,那模样似是不信她,“你说得倒是好听,没准儿一回头就见色忘利了,让陆阳多问几回,你就倒豆子似的和盘托出。”
“不会的。”容萤呵呵直笑,“我有那么不靠谱么?”
“说不好。”
岳泽别过脸,心底有些许不是滋味,他终究问道:“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如今他身上有的,我也有,你怎么还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哟,这可不一定。”容萤捻起一缕秀发,在手指上绕圈,“我就看上他老,你有他老吗?”
“你……”岳泽被她堵得说不出话,龇着牙低低道,“一根筋!”
说完,便愤愤不平地走了。
容萤歪在栏杆上望着他,只觉这太阳晒得人颇为舒服,索性躺了上去,美滋滋地睡了个午觉。
镇州城中,一处僻静的民房内。
阳光透过窗落在墨迹未干的信纸上,岳泽大步进去,里面的人刚搁下笔,抬眼朝他一望,唇边便浮起了微笑。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多陪陪她么?”
“她有人陪,犯不着我。”
听他语气惆怅,裴天儒顾不得收好信,上前便问,“出什么事了?”
岳泽给自己倒了杯茶,将今日之事告诉了他。
陆阳的出现,着实也是令他始料未及,裴天儒沉默了片刻,问道:“容萤怕会跟他走?你心里不痛快?若是前者,你大可不必担心,咱们费尽心思走到这一步,她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谈不上不痛快。”岳泽喝完了茶,摇头苦笑,“就是觉得有些失落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靠在椅子上,表情却无比轻松,“你看她这些年,何曾这样笑过。”
裴天儒在旁接话:“她天天都在笑。”
“那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岳泽冷眼看他,“高兴也笑,不高兴也笑,连我都难以分辨出她现在是喜是忧。”
“我是为她好。”
他听完,眸子里有探究的神色,“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瞒着我?自从当年出了永都县,我瞧着你们俩就不太正常。”
裴天儒面不改色地笑笑:“那是你眼神不好。”
岳泽冷哼,正待要说话,见他把信装好,话到嘴边忽有问及其他:“你事情都办妥了?”
他说办妥了,“眼下就等着容萤那边和‘鹰眼’接头了,但愿一切顺利。”
“既然都办妥了,你怎么还愁容满面的?”
裴天儒摇了摇头,“你是不知道,鹰眼在京城忍辱负重多年,又因无法与王爷联系一直被搁置在外。我担心此人已生出二心,或许早就投靠了敌军,这件事成败与否都在他一个人身上。”
裴天儒长叹口气,“若是他倒戈,你、我、还有容萤,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良久之后,岳泽才沉声开口:“我会护着你们。”
那边坐着的人,将信鸽捧上蓝天,听完不禁莞尔。
*
这样复杂的一天,饶是到了三更半夜,陆阳也仍旧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直到窗外微明,他才半梦半醒地睡着,但在浅眠之际,隐约听到屋中有什么动静。因为常年习武,陆阳对此颇为警惕,很快就睁开了眼。
然而映入视线的,却是容萤那张精致的小脸,她正托腮坐在床边,手指揪着一缕青丝在他被衾上一扫一扫的……
“怎么?我很好看吗,都看呆了。”
陆阳挣扎着撑起身子,满眼迷茫地望着她,“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咯,不行么?”容萤说完就啧啧了几声,拿头发从他唇下轻轻一划,“你不是说要回客栈刮胡子的么?感情是骗我的?”
他才反应过来,讷讷道:“我……忘了。”
“怪道都说年纪越大记性越不好,我以往还不信呢,现在看来这话不假。”
他沉默着不吭声。
容萤把那缕头发随性一丢,拍拍手起身,“只能勉为其难帮帮你了。”
“……我自己可以。”
容萤压根没理他,转身指着屋里的大浴桶,插着腰嘚瑟道:“看,水我都帮你准备好了。”
陆阳:“……”难怪闻到一股湿气。
容萤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床上拽下来,以陆阳的体格,若用劲她肯定是拉不动的,但偏偏她手牵上来的时候,他完全使不上力气……
大约是才睡醒,这两天又魂不守舍,陆阳被她从被窝里拖出来后,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容萤上上下下将他一打量,最后落在他那顶干枯蓬乱的头发上。
“先洗头吧!”
她发了话,搬来凳子和木桶,倒上水,将他摁着坐下。
“来,我给你洗。”
陆阳笔直地坐在她前方,容萤仰头盯着他那个脑袋发了一会儿愁,随后干脆把他头拍着拍着挪下来。
“太高了啦,没法洗。”
她让他枕在自己腿上,水瓢舀了热水,轻柔地从他发中浇下去。
水温不烫也不冷,贴着头皮,那股暖流直涌入胸怀,陆阳安安静静地躺着,修长的手指从发间穿过,极轻极缓,甚有耐心将那些打结的头发小心解开,洗干净。此时此刻,空气里尽是她的味道……
“陆阳。”容萤抚过他那些银白的发丝,眸中温柔如水,“还记得么,小时候你也是这么替我洗头的。”
那时的她什么也不会,懵懂无知,永远只知道躲在他的身后。
而当年的陆阳在她年幼的眼中就像是山里的神明,撑起了她整个世界……
容萤抚摸着他的头发,陆阳侧着脸,怔怔地盯着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她看了一阵,忽然低下头,轻轻吻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