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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里空调开得很足,比家里还暖和,许苡仁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少,可他却浑身发寒。
那是心里珍藏了十年之久的名字被掏空后留下的巨大空洞,正将他周身的热量统统吸走。
全吸走吧,一点也不要留下。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一边是他最亲爱的父母,一边是他最心爱的人,这世界上所有对他来说重要的人都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即将承受本不该承受的压力和打击,他有什么资格再若无其事地坦然生活?
许长平:“丢不丢人?”
许苡仁早就知道今天丢人是丢定了,不幸中的万幸这里是超市,又是上班时间,来来往往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低下头,避开人多的方向。
许长平:“你还知道难看?还知道不能见人?那你还算要点脸。”
许苡仁在医院工作见多了生离死别,平时并不轻易流泪,早晨在家时是被李超越抱着哭的情绪感染,现在他心痛归心痛,但好歹还知道这是在外面,没有真的流出眼泪来,不过经他父亲这前所未有的说辞一说,更觉得难堪。
许长平把一大包橙子怼到他身上,许苡仁垂着双手没有接。
许长平缓慢而严厉地说:“你以为就你的人生坎坷多舛吗?谁一辈子还没遇见过事?家里老人生病,至亲出意外、去世,遇见骗子被骗钱了,单位改制了,要是我也跟你一样先哭一阵,傻站着不动,掉头就跑,难道叫你妈去处理吗?是男人就要拿出男人的样子来,就算站直了不能顶天立地,也要昂首挺胸,知道吗?拿着!”
许苡仁心神俱悴,接过没有提手的一塑料袋橙子抱在身前:“知道了。”
许长平嫌弃地问:“你看你这个德行。来你跟我说说,你这个表情是哭的个什么劲?不是没了他你还要找别人吗?那你伤心什么?”
许苡仁把头微微转开,掩饰道:“没哭。”
“哭是没哭,眼睛都红了。为什么病人要‘静’养?你这样一天到晚情绪不稳定,血压忽高忽低,眼睛什么时候能好?”许长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吗?”
许苡仁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已经神经木然:“不知道。”
许长平叹了口气:“最可怕的是无知。”
随便是什么都好,许苡仁默不作声地听着说教,寄希望于他父亲说够了能出点气,也就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至少不会真的拿着学号去查李超越的导师和公司。
许长平低沉着声音缓缓说道:“无知的人,要么面对事情做不出正确的选择,要么犹豫来犹豫去做不了决定,也有自以为聪明结果好心办坏事的,害了自己,也害别人。明白吗?”
许苡仁完全不明白,只希望他父亲说得更多一点,更出气一点:“明白了。”
“同性恋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事人无知。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和对方,不知道如何自处,不知道怎样面对家人、社会,甚至找不到对的人。”许长平说,“你现在在这方面就是一个无知的典型——什么准备都没做好,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想保护别人也有心无力,对家人只能说谎,面对社会、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自己都觉得抬不起头。”
许苡仁愈发听不懂了:“……爸?”
许长平:“至于找没找对人——一个人的其他科目都是0分,你觉得他有可能某一个科目忽然得个满分吗?”
许苡仁不得不出言辩解:“他……不管是不是对的人,至少他绝对是……很好的人。”
许长平轻蔑地说:“‘很好’他跑什么?”
许苡仁胳膊肘不知不觉已经向外拐:“……今天,有点突然,他可能也只是没想好。”
许长平点点头:“什么都没想好就在一块过夜,许苡仁,你本事真大。”
许苡仁:“……”
“一个人无知,连累的是一个家庭,两个人都无知,那连累的就是整个社会。为什么很多人一提起来‘同性恋’就觉得脏、乱?因为这其中有一部分人的价值观迷失了,他们自己都对自己的感情不认可,或者过分敏感,觉得走的是一条歪路,导致自暴自弃、堕落,从而做出违反道德甚至法律的事情,旁观者顺便就把他们的身份特点放大化、妖魔化,以偏概全。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无知,不懂得怎么保护和经营,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瞬间抛之脑后,跟你一样,从说谎开始。”
许苡仁:“……”
许长平慈善地语重心长:“许苡仁,我现在重新让你说一次,今天早晨你妈去的时候,是谁在那,你怎么说?”
许苡仁刚想耿直地开口,忽然莫名有一种遭遇“钓鱼执法”的感觉,在坦白从宽与负隅顽抗之间摇摆不定,最终闭上了嘴。
许长平见状冷哼一声,又扯了一个塑料袋:“你不说是谁也没什么意义,我看见他和你站在一起就觉得眼熟了,想查很容易,说不定过会儿我自己就能想起来。”
许苡仁脊椎立刻弯了下来:“爸,是我以前的同学,大一大二在临床读的,后来转到药学院了。”
许长平:“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许苡仁:“……谈、谈、谈恋爱。”
许长平:“多久了?”
许苡仁:“第一天。”
许长平:“不说实话?”
许苡仁诚恳道:“真的是第一天,就从昨天开始的。”
许长平粗暴地丢了一只橙子在袋子里:“本来以为你长大了,这些年我都没管教你,没想到你越长越歪,越过越乱。”
许苡仁不知道他父亲的思绪飘到哪去了,赶紧往回拉:“我们俩就是在一张床上聊天睡觉。”
许长平:“下次穿个高领的毛衣出来!衬衣领子都盖不住了!”
许苡仁:“……”他亡羊补牢般地把外套领子竖了起来,在20度以上的室温中拉上了拉链。
许长平:“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他父亲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许苡仁进退两难。
虽然被揭穿后他父亲的举动不像他想象的激动愤怒,但对他又连打了一串“0分”,也不像是打算敞开怀抱接受的样子。
而且许苡仁深知他父亲身为老师的手段——平时不苟言笑,偶尔亲切一番就能和学生拉近关系,三言两语套出学生之间明争暗斗的那些的秘密。以上言论有可能就是捕捉信息的手段之一,稍后再和档案室、徐教授处得来的消息一融合,从而对他和李超越进行更沉重、更有效的打击。
可他父亲现在是除了当事二人之外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了,并且掌握着生杀大权,他的态度……或者说是愤怒程度,可以极大程度上影响这件事的走向。
许苡仁别无选择。
“爸,我从来……他是我,第一个……”他想找些不那么过激的措辞,温和地表达自己的立场,但是传统文化的熏陶导致他面对长辈时每到关键词就有些难以启齿。
一想到能否挽回李超越在他父亲心中的地位成败在此一举,许苡仁深吸一口气:“爸,他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喜欢的人,很喜欢。我可以不和他在一起,但我没办法不喜欢他。”
许苡仁自问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口齿也算清晰,可许长平听了却没说话,只顾埋头挑选橙子,不知不觉手里又是大半袋,好像把这一堆橙子都搬回家才是要紧事。
没有回应就等于石沉大海,好比课上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导师听完后连句“坐下”也没说就和其他同学继续讨论别的事情。
话是他父亲让他说的,说完后却连个“焉哉乎也”也没评价,许苡仁顿生一种信任错付的感觉,短时间内都不想再和他父亲谈话了,甚至觉得再低声下气地恳求一句都是对李超越的轻贱。
他的叛逆期迟到发作,尽管就站在他父亲身边,却以一个背对的姿势站立,以表达心中的不满。
许长平倒是在这时开了口:“趋利是人的本能,避害是技能,每个人都要学会才能生存。你呢?你还没趋着利呢,‘害’也没来找你,你就上赶着生啊死的,有用吗?利用家人对你的感情来要挟,这是无赖的行径!”
许苡仁一听到说话声,还是条件反射地礼貌转过身来,接着反应过来后立刻又扼腕自己立场的不坚定:“我没说要死。”
许长平:“自残也不行,砍自己一刀很容易,但是要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却很难,自残和堕落不是表明你决心坚定背水一战,其实正好说明的是内心懦弱,不敢面对现实,所以选择一个最简单的释放方式。”
许苡仁抱着橙子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互相摸了摸手腕:“……爸,我也没说要自残。”
许长平:“那你准备怎么办?”
许苡仁心情压抑地一低头:“不知道。”
“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这不是把问题丢给我吗?”许长平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是第一次跟我说喜欢哪个人,我也是第一次听你说,你说一句不知道就完了,难道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吗?而且还是个……看来我和你妈给你定的标准还不够宽。”
许苡仁不禁抬起头来看他,企图分辨他父亲这次到底是真的设身处地,还是新一轮“钓鱼”。
许长平无言了片刻,沉声道:“带孙子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我就当是给你妈省事了。”
许苡仁怀疑自己情绪过激出现幻听:“爸?”
“别人家是怎么处理的我不清楚,但是各家各户的情况不一样,我不想把别人家用过的方法硬套在你身上。”许长平忧愁道,“唉,你说你整天这么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和你过得下去——我在这挑了半天,你看不清不帮我挑也就算了,连个袋子也不知道帮我撑着,和你一起过有什么意思?还不两天就拉倒了?”
许苡仁慌忙腾出手。
许长平:“我已经挑完了。”
许苡仁赶紧接过袋子来抱着。
许长平:“人家是怎么想的?他要是没有那个意思,你绝对不能去骚扰人家,知道吗?”
许苡仁忙不迭点头,激动得几乎要把橙子和他父亲一同拥抱住:“爸,我知道,绝对不会。”
许长平挥手打发他:“去排队过称吧,没见限时一小时吗,等会再称就是原价了。”
许苡仁心上热流涌动:“爸,你想吃的,多少钱也买。”
“这橙子又新鲜又便宜,这么实惠还装什么清高?”许长平感慨,“我本来还不想说你的——你之前工资就没几个钱,现在又没有工作,拿什么过日子?除了你参加工作之前我和你妈养着你算是义务,人家其他人难道还能养着你?”
许苡仁:“……”
许长平:“现实一点吧,回头我找人给你安排个工作,干吗?”
许苡仁心里也有此担忧,立刻答应:“干。”
许长平问:“想干什么?”
许苡仁自知眼睛不方便的情况下可挑选的余地极小,诚恳道:“什么都干。”
“什么都干?”许长平体贴地问,“保洁干吗?”
“……”许苡仁知道他父亲不可能真给他安排这样的工作,更何况他路都看不清怎么打扫卫生?就当是之前他父亲要介绍工作时他顶撞的补偿,许苡仁能屈能伸,咬牙道,“也干。”
许长平轻嗤:“糊涂!”
白屈了一回的许苡仁郁闷道:“……怎么了?”
许长平正色:“你选的这条路比一般人的路更难走,所以你必须要比别人优秀。只有你变成更好的你,在面对困境的时候才能坚定地走下去。如果你过两年吃不上喝不上了,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时候你还能拍着胸脯说你没选错路吗?还保洁,哪怕你回到原岗,连着几年评不上职称你都要受不了了,知道吗?”
许苡仁这次是真的谦虚受教:“知道了。”
许长平不太放心,又问:“他是干什么的?”
许苡仁如实作答:“在药企搞医研。”
许长平一听,语气缓和不少:“看着就挺聪明的。在哪个单位工作啊?”
那当然聪明了,简直全世界最聪明!虽然不是许苡仁的工作,但他说起来莫名有一种腰杆挺直的感觉,骄傲地介绍道:“以前在沈医研究所,现在在聂氏医疗。”
许长平无声地点点头,似乎对李超越的工作十分认可,可隔了一会儿又问:“自古以来‘男效才良’,你喜欢人家聪明,你让人家喜欢你什么?”
“……”许苡仁小时候被他父亲挑三拣四的感觉又回来了。
许长平质疑:“是你自己在这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许苡仁咳了一声,强调道:“并不全是。”
许长平:“不能因为没有相应的法律限制就放纵自己的行为。记住,坚决抵制外界诱惑,不要被别人的行为和言语影响,这个群体中或许有一部分人价值观缺失,但只要你自己坚持,就不会同流合污。你想好了吗?万一以后又遇见别人呢?”
许苡仁:“我不会。”
许长平:“那他呢?”
李超越浑身上下都发着光,连他父亲这么严格的人也只看了一眼就评价颇高。许苡仁攥了攥手心,故作大度道:“……反正我不会。他……他随意吧。”
许长平又是轻嗤:“缺心眼!”
许苡仁:“……”
不随他的意怎么办?难道他还能限制李超越的人身自由?
许苡仁困惑地问:“……又怎么了?”
许长平说教道:“你这不是白白投入吗?你以为你自己多伟大?其实就是缺心眼。如果有一天他跑了,首先说明你是自己在这一头热,其次就是他没有变成更好的人,所以压力大了,怀疑自己选择了你是不是选错了,还有就是你做得不够好。不然要是什么都好好的,人家干嘛要走?你还‘随意’?到时候你被人甩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恋爱经验为零的许苡仁默然:“哦,这样。”
许长平悠然拉长了声调问:“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许苡仁正想不明白。李超越走的时候伪装动作行云流水,语气自然,连拉杆箱的轮子都没艮一下,屋里也打扫得不留蛛丝马迹,他父亲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就算看着觉得眼熟,又是怎么知道他们俩是那种关系?
许苡仁:“不知道。”
许长平哼了一声:“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许苡仁:“……”
许长平幽幽说道:“一般人听到别人说他是‘同性恋’,肯定会追问、反驳,你呢?我随便试了一下,你马上一脸作弊被抓的心虚,脸上就写着‘完了我被发现了’、‘怎么办怎么被看出来的’,像你这样,以后怎么面对别人?要是其他人问了,你也是这个表情,不是让人看笑话了吗?”
原来是自己这掉了链子,许苡仁深感愧对李超越的即兴表演,低头道:“哦。”
许长平:“你没有对社会造成危害,没有侵害他人的利益,也没有影响其他人的生活,为什么要心虚?刚才买橙子旁边有个喇叭,其他人根本听不见咱俩说话,你低什么头?挺直了腰杆走路,坦荡荡地面对别人的目光!这件事不让太多人知道并非因为它不能见人,而是这是你的*,你有权利不让与它无关的人知道。”
许苡仁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板:“好。”
许长平提问:“那假设你不想被别人知道,当无关的人问起你是不是喜欢同性的时候,你怎么回答?”
许苡仁略作思索,试探地说:“……你才是同性恋?”
许长平:“不太礼貌,但是差不多了,可以再硬气一点,有时间的时候自己考虑一下吧。今天你是第一次被我问起来,表现不好也就算了,说明你没有应变的天分,那么你后天就要更努力,否则下一次再失态,很有可能就是把你们两个置于尴尬的境地。做手术还要提前设计呢,这么重要的预案你怎么能不先准备好?只有百炼方能成钢,天分不够工夫来凑,勤加练习,做一个诚实但是又能利用语言艺术合理规避风险的人。”
“嗯。”这节课信息量颇大,许苡仁感觉他需要好好做课后作业。
许长平又问:“安全套,你……还是他?算了我也不想管你们这些事,要用哪个,知道吗?”
许苡仁眼睛眨得像蝴蝶翅膀一样快:“没、没买过。我现在也看不清……是分大小号吗?”
“回去好好看书!”二人在顾客稀少的货架前,许长平放低了声音,“肠道粘膜脆弱,菌群丰富,肛管周围血管神经分布密集,某些行为更容易造成安全套破裂,易交叉感染,所以要选择厚度合适的安全套,绝对不能抱着侥幸心理发生高危行为。”
这个话题和自己的亲爹讨论实在太惊悚了,许苡仁慌里慌张:“我们没有……”
许长平不悦:“就事论事,没问你有没有。没有就没有吧,当打个预防针,我说了你就听着……没有最好。”
许苡仁像应声虫一样:“哦……哦。”
许长平又问:“四不伤害原则是什么,知道吗?”
许苡仁:“不伤害自己,不伤害他人,不被他人伤害,保护他人不受伤害?”
许长平又像课堂提问一样:“发现哪里不舒服不对劲怎么办呢?”
许苡仁轻咳一声:“尽早就医,正规机构。”
“嗯,行知合一吧。”许长平左右看看,又叹一口气,“你到底是随了谁?一点都不机灵。这么抱着两大包不累吗?我的推车呢?”
许苡仁现在心情轻松,丝毫不觉得区区两包橙子是负累,开了个玩笑说:“有可能是小时候您把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成这样的。”
许长平却顿住脚步,大惊道:“你怎么知道?你还记得?你怎么会记得?”
许苡仁微笑:“爸,没事,是我小时候淘气,我没怪你。”
“话不是这么说的,”许长平沉吟片刻,“我后来想了想,当时你不过二十斤重,我抱你就跟提溜个兔子一样,怎么可能抱不住?那时候咱家住在五楼你还记得吗?三十公斤重的煤气罐我都能一口气提上去,怎么会把你摔了?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当时有什么人推了你?”
接连听了往事两个版本的许苡仁哭笑不得:“爸,你想哪去了?大庭广众谁敢推个孩子摔下楼梯?那不是犯法吗?我已经说了没怪你了,敢作敢当好吗?”
许长平哼哼两声,扔下他自己朝前走:“你再好好想想,我还是觉得不是我摔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