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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仲安嚷嚷着疼,上药时,他半路昏厥了过去,一盆盆血水从卧室倒了出去,等到把人安放到床上后,老大夫也是坐在椅上,气喘吁吁,便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胸骨还是伤到了,这段时日,最好是养着伤,哪都别去。”歇好气,老大夫跟少夫人道:“少夫人,咱侯府都熬到这份上了,就别去跟人争那一长二短了。”
这侯府,早晚是长公子的,哪怕侯位没实权,但归德侯府的归德侯总归是一品侯,就像因着侯爷跟圣上的恩怨这侯府在人心当中低了那么些,但一品侯就是一品侯,有些人家就是祖祖宗宗加一起算,也博不来这个位子。
许双婉眼睛早红通一片了,她看了眼床上的人,低头朝这位老家人回道:“侯府还没脱离险境,他也受不了侯府被人看不起,不争,就什么都没了。”
过得还不如普通人家来得安宁。
普通人家普普通通就能活下去,他们归德侯府,现在去往哪家,哪怕论起品级不如侯府的满京城皆是,但他们都还要缩着尾巴做人,她更是被人明着看不起,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气定神闲,这还是他有了实权之后,而以前呢?就是侯府想巴上去,都被人拒之门外。
归德侯府,真正的王公贵胄之家,已落魄到了如斯境地。
公爹也是被那口气憋得日夜不得安宁,现在这口气能顺过来了,唯夫君马首是瞻,即便是对着她这个媳妇也是好声好气有好脸色,对关于她所做的事情都是往好里想,还不是因为她的夫君,还是不因为他带着侯府起来了一些?
她夫君要是不争,不当这个侯府的长公子去争,侯府这家小归小,但一被打回原形,散的只会更快,谁都会遭遇着那最不幸的下场。
哪容他不争啊。
老大夫闻言苦笑,自嘲道:“老朽啊,也是老了,这人老了,就会贪生怕死,到底是不如以前了。”
他看着她低头作揖,“请少夫人谅解个。”
许双婉黯然地摇摇头,低声道:“以往侯府先祖给侯府起的高楼倒了,夫君想把那楼按原样一层层地垒上去,好告先祖在天之灵,不是妾身不想拦他,实在是……”
实在是拦不住。
他就是凭的这口气在拼,在赌,在活着,她拦不住,也不忍心拦。
“罢,罢!”这话说的,让老侯爷的旧人拍着腿,长叹了两声,他按着桌子站了起来,朝少夫人揖了半身,“您给老朽安排个住处,这两天,老朽就住在这边了。”
罢了,他一把老骨头了,再活也没几年了,何不去趁之前,帮着老侯爷再多看长孙公子两年,日后去了地底,也好有话跟老侯爷说,也好跟老侯爷有个交待。
“是,已安排好了。”许双婉叫了丫鬟进来,让人送他去歇息。
等人走了,她闻着一室淡淡的血腥味,抬起头来痛苦地无声哭了起来。
她想拦啊,她也想让他好过点啊,可谁都可以来拦他,劝他不要再拼命了,可她不能。他只有她这一个知心人,他把她一个年方才十七的人当作救命稻草般地倾诉絮絮叨叨,会跟她喊疼,是因为这个家里,只有她有可能陪着他,心疼他,知道他的难处,也不会为难他,在他最难的时候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他忍受的已有许多,伤痕已不计其数,她无法辜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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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宣宏道归了家,守了长子到半夜才离去。
次日宣仲安醒了过来,在少夫人的侍候下漱好口,跟少夫人道:“可是跟望康一个样?”
许双婉轻扶着他坐起来,看了他的脸一眼,从他的脸上找了找,才找到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又道:“还要胖一点,眼睛也不如望康的大。”
宣长公子一听,伸出手要去摸眼睛,但手一慢慢伸出来,看手包得比脸可能还要大一些,便作罢,问少夫人道:“外面可有话传来?”
“有,郭侍郎大人着人来问,看你什么时候去堂部,说有事要找您。”
“你让阿莫去传话,说要死人的事就差人送到府里来,不用死人的,他们看着办。”刑部的事好说,刑部现在被他杀服了,哪怕里面妖魔鬼怪众多,但他才是里头最大的爷。
许双婉颔颔首,“还有于侍郎大人着人来请示,说户部的好些郎中有事跟您商量,来了不少,连回家荣休的那些老郎中也都来了,想见您,还请您尽快回户部坐镇公堂。”
“嗯,”宣仲安稍显困难地喝了口里的粥,道:“你等会一起吩咐阿莫了,叫阿乔去户部走一趟,问问是哪些郎中大人如此迫不及待想跟我说话。”
阿乔是刑部的老行刑人,郐子手,手下斩过的头没有上千,但也有两三百人去了,这个名字是什么人,许双婉是知道的,听了也觉得应该要派此人去才好,以后要是狭路相逢,菜市口碰到,双方还能算是个熟人,到时候斩起头来还能问个好,就点头道:“甚好。”
甚好?宣仲安不由多看了媳妇一眼。
“张口。”许双婉又喂了他一勺粥。
宣仲安便没多想了,艰难地咽了一口粥,又问:“还有什么人找没有?”
“姜家来消息了,说祖先没什么大碍,就是失了点血,休养几天就好了。”
宣仲安沉默了下来。
等一碗粥毕,少夫人拿了一碗药来,他才打起精神道:“一口喂了。”
许双婉点点头,他吃药向来都是一口咽,便把碗放到了他嘴边,看着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咽了下去。
这药比平时的苦多了,也不知道放了几把黄连,依长公子许多年来吃药的药感,这黄连绝对是放多了。
他强咽了下去,苦的舌头都麻了,张着嘴就等着婉姬给他喂蜜饯吃。
许双婉没喂,把碗放到了丫鬟端着的盘子里,慢慢地转过头来,还拿手帕拭了拭鼻子,拍了拍被子,看上面没有被药汁沾到,才抬头朝他看去。
“啊?”长公子还在张着嘴。
许双婉看着他鼻青脸肿的脸,突然觉得她以往觉得他高不可攀的印象都是虚幻,是她凭空想出来的。
哪家的贵公子,是如此模样?
“疼吗?”她开了口。
“呃?”
“疼吗?”许双婉声音温柔,缓缓地又道了一句。
她这性子,倒不是后天才有的,她从小就如此,说话喜欢慢慢地说,吃饭也喜欢慢慢地吃,后来发现有时候做人行事慢着来,发现的要比别人多,知道的也要比别人多,她就更是没改了。
她觉得她小半生没被人逼急过,哪怕在要嫁给他那段时日,家中丑态百出,她也没被逼得慌不择路过,反而能冷静地想到一切所有坏的后果,也尽可能地顾全了她想顾全的一切,很是有耐性为着那长远的以后做种种准备。
但她现在觉得她有点被逼得狠了,她的丈夫先是逼出她的真心,现在,又把她的真心放在油锅里煎,她不怪他,是她甘愿给的,但许双婉心里不好过,也没打算光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份不好过。
他喊疼的时候有她,她喊疼的时候,也就只有他了。
“啊?”宣仲安稍有些没明白过来,探了一点头看采荷端着的盘里有放着一盘蜜饯,这看来是打算有给他吃的,只是,“疼?嗯,疼啊。”
“这样呢?”许双婉伸向了他的鼻子。
“嗷!”宣仲安发出了如杀猪刀捅进猪肚子的声音:“疼疼疼!”
“那下次别捏望康的鼻子了。”代子报好仇的许双婉松开了手,淡淡道。
“嗷嗷嗷……”那是他的儿子,凭什么不能捏?
“要长记性。”她又道。
宣仲安喘了好几口气,这气才顺了一些下来,头上都出汗了,他喘着气看着媳妇儿,“少夫人,我这是得罪您了?”
“您说呢?”少夫人淡淡,给他擦汗。
“这么怪我啊,我也不想受伤啊,是他们打的我!”
“我也没法子去打他们,想打也打不到……”许双婉拿过采荷拿来的伤药,轻柔地涂在他脸上,仔细地看着他的伤口道:“要是能见到人,就是打不过,我也愿意当个泼妇,上去挠他们一脸的。”
宣仲安听着也是一愣,随便他着实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笑,笑得他胸口一阵抽疼,猛咳不止。
许双婉无奈,只好放下伤药,又替他顺起气来。
等他咳好了,她轻顺着他的胸口,看着他的眼道:“您身子本来就不好,经不得糟蹋,下次遇到这种事要多想想,我不介意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哪怕把天捅破了呢,您想做就做罢,我跟着您就是,就是我希望下次您做这些事情之前想好后策,这天就算被您捅塌了,我也希望您找个好地方躲着藏着,砸死的人先是别人,而不是您,您知道吗?”
“我知道了,听您的吩咐。”宣仲安也“您”了一句,就是手包得见不到手指,他还是用包着麻巾的手握住了她的,正色道:“这次确实是为夫的失策,我跟你发誓,下次绝没有此等事情了。”
许双婉点点头,转过脸又拿起了伤药给他上药。
她看起来还是有些不高兴,但宣仲安不再开口逗她说话了,而是静静地看着她,心想他心把她抢过来,真是他此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
他心悦的小姑娘,为他慢慢地张开了她的羽翼,亮出了她的爪子,她甘愿为他如此,人世间不会有比这更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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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仲安一连几天都没有上朝,在府里养伤,跑归德侯府的人多了起来,有来听指示的,也有来看望宣尚书的。
归德侯休沐在家,这些人有一大半由他接待了去,有女客来,等儿媳妇那边传来了要照顾病夫,无暇□□的消息,就会替她婉拒了这些客人。
但许双婉也不是什么人都不见,霍家来的人她是不见的,刑部和户部那些跟她丈夫作对的人的家中人她也是不见的,见的都是长公子跟她发了话,可能见的那些。
但这些人也没几家,所以她也不是很忙,带着望康照顾着他,时不时给他念念邸报,这一天很快就过了。
但这天上午,她昔日回京的旧友给她递了要见的帖子,她想了想,跟她家长公子道:“我有一位昔日手帕之交,她父亲以前是从海东州调回京中任吏部侍郎的龚北隆龚尚书,他三年前冲撞了当时的董老国舅爷,连贬了数级,就被外放到长肃州当知县去了,不知你知不知道此人?”
“就是调回吏部重新当侍郎的那个龚北隆?”宣仲安颔首,“是有人跟我提起过此人。”
许双婉点头,“他的小女儿跟我是好友。”
“嗯?”
许双婉想了想,道:“她是在海东州出生的,从小依着海长大,性情嘛,也有几分飒爽……”
“你很喜爱她?”
“她是直来直往之人。”许双婉浅浅一笑,她不会主动说喜欢谁,讨厌谁,为此,那位比她还小一岁的龚小妹没少说她。
龚小妹是个有话就说的人,她不是不聪明,更不是看不破别人想什么,就是不屑跟人用心机,活得坦坦荡荡,风清云朗;而她罢,从来都是有话不直说,从不坦荡,心机她有,且深,但从来不轻用,作壁上观的时候多,看似是温柔体贴,实则对着谁都保持着三分距离。
她待人温柔,不为难人,也只是因为她天性如此,并不会特别把谁放在心上,不在乎也就无所谓别人是什么样的,但龚小妹说她这种性子太容易吃亏了,讨厌谁也不说出来,让人把她当傻子看,还以为她容易哄骗。
有一起玩的姑娘家甚至因此占她的便宜,托她办事更是狮子大张口,很是理所应当,龚小妹因此急的会帮她说话,没少被人骂她是许家二姑娘的走狗。
走狗被气哭过一次,抹着眼泪说走狗就走狗,反正她看不过去,她就要说……
许双婉是真心喜爱她。
只是可惜龚侍郎大人在京当了不到一年的侍郎,就被贬到大韦的长肃州山狼县,那个荒凉贫瘠的州县去当知县去了。
“那就是喜爱了。”宣仲安现在很能从他媳妇儿的口气当中听出真意来。
“他们家现在在家里已经安住下来了,说明天要过来看看我。”许双婉道。
“你想见就见,不用问我。”只要见的是女客,他哪会管她见谁。
“嗯,”许双婉点了下头,“我就是跟你一说,要是他们家有意,我也想跟他们家个长久的来往……”
“哦?”宣仲安挑眉,这就有意思了。
“丑。”许双婉把他的眉头按了下来,怕他把额头上的伤口挤坏了。
丑?玉面阎罗,从来只被人夸过长得丰神俊朗的宣长公子眉毛立马拢作了一坨。
许双婉按着他的眉心,把它压开,“我以前在龚家做客,还见过海东州来京的商人给他们府里送过小礼,皆是那边的百姓家里晒的小鱼干和干海带这些小物件,是当地人托来京的一些商人给龚大人送过来的。”
宣仲安咬了她的手心一口,玩耍着听着她说话。
“他们家还送了我们家一些,那小鱼干用油炸出来吃,挺香的。”
“这个小鱼干东南西北的几个肆里有,咱们那个肆里也有,你想吃了,差下人去买就是。”宣仲安咬上了她的手指头,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许双婉的手指头被他痒得有些发痒,轻笑了两声,道:“那时候龚大人调离海东都有一年了,现在几年过去,也不知道当地的百姓们还记不记得他。”
宣仲安把她的手咬出了一圈红痕,满意地舔了舔,方才饶过了她的手,道:“要是碰到了比他还好的好官,应该不会太想,要是碰到了个比他差劲的,那就得夜思日想了。”
许双婉微笑着道:“妾身也是这般想的。”
宣仲安扑过去,咬了她的鼻子一口,咬着含糊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个人以前我不认识,我先看看。”
此人要是能被他所用,他会用的。
“多谢少夫人。”咬完人的鼻子,宣尚书还道了谢。
许双婉微笑颔首:“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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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双婉这夜令采荷拿出了龚小妹放在她这的旧物,里头的东西说重要不重要,但要论起重要来,对龚小妹来说,却是这世上最无价的宝物。
那里头是她长兄的遗物,她的长兄十几岁的时候因救人而亡,留给了她很多他为她做的玩具,还有给她买的小头饰和书本诸如等等,收拾起来足有一个大箱子,她从海东带到了京城,但因为去长肃狼山县的路上山贼太多,整个龚家都是轻装上阵,举家都没带什么东西过去,她的箱子便不能带去,托付给了许双婉。
这当中还有一个龚家交给龚小妹,让她也放到了许双婉这里的小箱子。
许双婉在里面放了一些防虫的药包,偶尔整理家什时,也会打开来看看,仔细检查一番。
箱子保存的很好。
这日龚小妹来了侯府,见到许双婉,长得比许双婉还要高一个头的英姿少女看向那吟吟浅笑迎着她的美*少*妇,那温柔如昨的美人没有哭,她倒是先红了眼眶,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个不停……
话还没说一句,人就先哭了。
许双婉也是莞尔,走了过去,看着三年没见,长得比她还高了的龚家妹妹,笑着问她:“怎么好几年没见,人长高了,也学会了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