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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栗的脸一白。
如果昨天只是预热,那么现在,那种最糟糕的可能已经彻底具现化,就在他的门外了。
“我看到你家亮灯了小赤佬!给我出来!别给我在里面装死!出来!你害得我儿子还不够惨!你出来!”
尖利的女声像是指甲刮擦黑板的厉响,刺激着花栗的神经,他捂住耳朵,脸色越发难看,蜷在轮椅里,默不吭声,想等着那女人自己作罢离开。
当年在病房里也是这样,爷爷正一口口喂着自己吃饭,病房门就被一脚端开,那女人登登登地卷进来,坐地就是一通撒泼大哭,大腿拍得嘭嘭有声:“我的儿啊,你可被坑苦了呀!现在的人根本不跟你讲理,要毁你一辈子啊!”
花栗从来没见过这女人,一瞬间都懵了,爷爷也是不明所以,上去想要扶她:“您这是?有话好好……”
话还没说完,女人就发力把爷爷往外一搡,爷爷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床头柜,花栗立即伸手去护,却不小心带翻了还没动的半盒鸽子汤,滚烫的汤汁几乎全洒在花栗的腿上。
爷爷急了,可天生的温驯性子让他根本找不到词儿来形容女人这种泼皮行径,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拉扯着花栗的病号服,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囔:“干什么呢这是……干什么呢这是!”
那女人见状反倒嚎啕得更凶了,眼泪汹涌地往外冒:“我还没问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要逼死我们母子呀!”话锋一转,她就用手直戳着花栗的鼻尖,颤抖着乱骂,“小赤佬走路不看路,赖我家儿子,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人撑腰是不是啊!”
花栗张了几下口,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迷茫地看向了爷爷,爷爷气得发抖,可也反驳不出来什么,只按铃叫了护士,几个护士来了病房,发现来客气的劝不走她,只好又叫来了保安。
一番折腾后,病房里总算安生下来了,爷爷抖着手给花栗换湿掉的病号服,跟花栗说了那个女人的来历,其实不用说,花栗也能从她的哭号里猜出个七七八八来。
她是肇事司机的母亲,早年丧夫,又没有亲眷可以投奔,独自一人把孩子拉扯大,无奈孩子被宠坏了,半点出息也没有,好容易找到个工作,给一个小公司领导当司机,还是女人千求万求、塞钱送礼地求来的,没想到刚工作一个月就出了事。女人家里本来就困窘,是万万拿不出钱来赔的,公司也不会那么有同情心,象征性赔了一万块就甩手不管。
这本来还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女人的宝贝儿子犯了肇事逃逸罪,要送进监狱蹲三年的牢,这对女人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所以,她认为自家孩子的一生都毁在了花栗的手里。
爷爷只讲述了一半就讲不下去了,花栗大腿上一片殷红的烫伤痕迹让他哽咽,而花栗看出了爷爷眼中的痛楚,他抓着爷爷的手安慰道,没事没事,一点也不疼,真的不疼。
花栗以为那女人骂过了,出了气就能好点,没想到,这张脸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花栗噩梦的主角。
判决下来了,花栗也出了院,可那女人总是如鬼魅一样出现在花栗的身边,怒骂、诅咒,有几次还朝花栗丢空易拉罐,弄得花栗惊弓之鸟一样不得安生。某天夜晚,花栗正准备上床睡觉,熄灯后却发现窗口处有一片模糊的阴影,开灯一看,他吓得一声惊叫——那女人正扒在他的窗口处,定定地注视着他。
她这样缠了花栗三个月有余,才渐渐消失了影踪。
花栗想不通她为什么在三年多后又卷土重来了,他蜷在轮椅上,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满眼都晃着她那张印在窗玻璃上的脸,手臂上不知不觉间爬满了鸡皮疙瘩。
他抱住头,单手捂住耳朵,把那叫骂声尽力隔绝在外,同时拿起手机准备报警。
看来要搬走,一定要搬走……
他正准备拨号,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谁啊?干什么呢?”
陆离也是一夜没睡。
他昨天来过花栗家告白后,就立刻找蒋十方谈判,没想到却陷入了一场持久战中,蒋十方在得知自己已经知道他暗恋自己的事情后,居然厚颜无耻地承认了,而且还用极其强大和不要脸的逻辑堵得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后来他气昏了头,拉了蒋十方进群,想利用群众的力量,让他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没想到蒋十方当着一票人居然还那么言之凿凿,一口一个“我就是喜欢你”,看得屏幕前的陆离耳朵发烫,恨不得顺着网线爬过去,放小崽儿咬死他。
结果自然是不尽如人意,这个人凭借他无双的脸皮,居然让千山说出了“看来看去觉得反方辩手楚歌比较占理”、“祝你们百年好合”的话,气得陆离当即把蒋十方踢出群去,抱着小崽儿诉了一夜的苦,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停当,奔小花花家来了。
由于用错了屏蔽功能,他相信昨天的对话花栗也看到了,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自己的私聊也不回,这让陆离心里空落落的百爪挠心,在家里也坐不住,索性直接跑来,算着花栗的起床时间买了早餐,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刚到楼门口,他就看到一个女人满身酒气,状若疯狂地猛砸花栗家的门,满口的污言秽语,陆离都听愣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几步冲上去捏住了那女人的手腕,猛力朝后一拖:“喂!”
那女人被他拖了个踉跄,竟然更来劲了,一脚踢在防盗门上,震得防盗门四周的墙灰簌簌飘落。
陆离更觉得不对:“你谁啊?在这儿干什么?”
女人的眼睛聚了半天焦才对准陆离,她神秘地一笑,喷吐出的酒气里带着隔夜的韭菜盒子味道,呛得陆离掩鼻:“我跟你说,这里面住着的人害了我儿子,害惨了!他/妈的还缩在这龟壳里不出来!”
陆离没反应过来,一愣之下,那女人就一把挣开了陆离的手,咚咚捶门,声调凄厉如同鬼哭:“我儿子毁了!被你给毁了你知道么!他出来就找不到活路!没人愿意要他!你让我以后怎么活?怎么活啊?!小赤佬你就会躲是伐?出来!滚出来!”
屋里寂然无声,陆离虽然不明所以,可也知道花栗惹上了难缠的麻烦,上去拉她的肩膀,试图嘻嘻哈哈地把她拉开:“你看,大姐,这大早上的您吵吵这么厉害不合适,真不合适,这楼上楼下的都被你吵……”
他还没说完话,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瞬间就多了两道指甲印儿:“正好啊!都来!都来给我评评理!这家人心黑!个个都心黑呀!他们自己坑了人不算,还坑我儿子!我一把手养大的儿子,我从小一根儿手指头都舍不得动,就被他们给搞到监狱里吃了三年的苦头!我找谁说理?!我找谁说理去!”
泥人也有三分火,陆离吃了疼,又隐约听出了点端倪,火气蹭蹭地往上冒,也不客气了,硬拖着她的膀子往外拽:“走走走!你儿子自作孽还说别人!快走!不然我报警了!”
女人可不跟陆离客气,竟然在狭小的走廊里就跟陆离撕扯起来,陆离哪里见过这么泼的人,也不敢真下死手,一时间只有抵抗的份儿,吵吵嚷嚷间,隔壁的青年也醒了,打开了门,顶着一头乱发皱眉道:“吵什么?”
那女人带着熏人的酒气又扑了上去,要去抓住青年的领子,神神叨叨地重复:“我跟你说……你给我评评理……”
话音未落,花栗家的防盗门重重地从里面打开了,花栗气得眼圈通红,指着楼道口,手指都在发抖:“你够了!赶快走!”
以前的辱骂、恐吓,昨天的碎玻璃、喷漆,再加上今天的撒泼……
他已经受够了!
女人的每次到来,都给花栗带来巨大的压力。
不只因为是害怕,更是因为无能为力。
他的父母各自有了婚姻和自己的孩子,即使在当年状告司机时,面对女人都是退避三舍能躲就躲,爷爷性子温和,只有被骂的份,至于自己……
花栗捏紧了自己的大腿,用尽全身力气捏着,他恨且怕,因为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人能保护得了他。
女人看见花栗,愣了一会儿,陡然发了狂,她一把抢过陆离手里一直提着的早餐,劈头盖脸地朝花栗身上砸了过去,一杯滚烫的豆浆扣在了花栗的腿上,砰的一声炸裂开来,花栗要躲,却因为动作太急,轮椅失去平衡,他整个人跌摔在了地上,腰重重地压上了侧边的把手。
轮椅空转的声音,刺激得陆离的大脑一片空白,哪里还管得了女人,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花栗,青年看情况不好,立即要阻止那女人再动作,可是,那女人却被一股突然从后面袭来的力量给拽倒了,紧接着,一声沉闷的皮肉撞击声响起。
女人的脸直接摔到了台阶突出的棱上,牙齿都飞了出来,战斗力立即清零,软倒在地上没了意识。
顾岭穿着病号服,冷冷地把人甩麻袋一样丢在了台阶上,指着她对青年说:“……她自己摔倒在楼梯上了。嗯?”
青年倒吸一口冷气,见鬼似的盯着顾岭的腿猛看,又望了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女人,吞了口口水,说了声“知道了”,就继续盯着顾岭,面颊微微抽搐。
顾岭没再看他,朝倒在地上的花栗方向迈了一步。
陆离搂着花栗,略警惕地瞄了顾岭一下,就有意背过身去,把花栗挡在顾岭的视线范围之外,轻轻地叫:“小花花?小花花你没事儿吧?有没有摔到哪儿?”
花栗刚想答话,身子就是一阵明显的痉挛,很快整个人都抖成了一团:“……疼。”
陆离一震,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花栗被烫到的地方,没想到只是一点小小的颠动,就让花栗凄惨地喊出了声来,冷汗顺着额角直往下滚:“别动!呃——呃啊!”
花栗只觉得髋关节和腰部针刺一样的疼,侧腰处更是抽筋似的跳痛,那种糟糕的记忆被唤醒了,身体的记忆和痛苦也一并苏醒过来。
他的眼睛都红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昏黑一片,只记得自己在昏过去前被一个人抱了起来,那怀抱稳定安全到让他根本感受不到颠簸的痛楚。
他抓住那个人的手,迷蒙中听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很好听,也很熟悉,瞬间就把他推入了睡眠的气氛中去。
在极度的疲乏中,他昏睡了过去。